今年過年假期比較短,僅六天。你也沒甚麼期待你知道,農曆新年張燈結綵的年代已經過去。
除夕那天,傳統上,理當,當然你說的是「理當」──該有家族幾房叔伯齊聚,桌頂有火鍋一盞雞魚豬鴨,發糕甜湯,春聯爆竹。兒童四處走跳,大人大聲喝斥道,小心燙!或許吃完了年夜飯,最大的那孩子會拎著一袋水鴛鴦也罷,沖天炮蝴蝶炮也罷,往巷口奔去,大人則跟在後頭喊,小心哪。但蛇年末尾之日,鋪滿了整座冬天的寒流竟也有虎頭蛇尾的味道,全臺灣都是晴爽的氣候,無雨無霧,甚至連北方那沒落的港都,向來瀰漫的輕淺的霉味也並不明顯。
你早已長大了開始工作成為一個徹底的大人了,記憶深處那歡鑼喜鼓的假期何時也已不復存在。
甚麼時候開始農曆年,你期待的就只是假期,期待能從每天上班就等下班,每個禮拜一就等禮拜五,每個月就等發薪水的日常生活當中,找到些喘息的片刻罅隙。然而生活就是事與願違,你從一個常軌離開,回到老家,發現自己又被拋進另一組常軌因為他們總是問。
年假接近尾聲,全臺灣四處傳來災情。
所謂災情云云當然不只是哪個風景區崩潰大塞車,不只是睡醒了的午餐過後你又坐在電視前面整整四個小時,他們不斷切新的水果變出新的糖果核桃瓜子,有多少罪孽的熱量等待你上多久的健身房去贖別人的罪。
災情是,你不斷從社群網路上接收到求救的訊息,關於那些孽子逆女不得不和滿腔期待的家父長們對坐一桌,接收一個個問題並設想最合宜的回答,然後爭執,然後沈默。即使已經最卓然出眾的那些人,誰不想每年都許下願望當一個完美的晚輩,但有時候你就是不能。
就是不能。
台南那邊,朋友說才回家不到兩小時就和母親爭吵。臺北這頭,在外地工作的學妹則說老父老母破紀錄地二十分鐘已讓人無法忍受。還有朋友則說,爸爸說,不結婚他沒甚麼意見但不准搞甚麼同性戀,你聽著你想像那冷峻的語氣。
然後,全臺灣響起倒數的聲響,甚麼時候結婚、買房、論文寫甚麼、隔壁王伯伯小孩現在一個月賺多少你又賺多少那些暗流在話語底下尖銳的問題便讓人想,甚麼時候可以回臺北。
還有三天,還有兩天。還有一天。
過年期間,陌生的人們用最熟悉的方式彼此比較,傷害,摩擦,一場內在鬥爭的民族誌演練。
你實在很願意記起過去種種單純的情景,但那些,早就都已經沒有了。而你知道,那並不只是因為單純地「長大」而已。並不記得甚麼時候開始,「過年」讓你緊張讓你壓力。
是因為搬到了台北,再不需要一趟深夜的列車或高速公路的征途嗎,是因為,家族裡叔伯情感因為某些細小的糾紛而離散,從此妯娌小姑不再需要在偌大廚房裡忙進忙出了嗎。或許,或許你所不記得的那些時刻,慢慢讓「過年」變成僅是把不熟的人硬湊在一起吃幾頓飯,讓平時在臺灣南北四散的人們,拿彼此迥異的價值觀相互磨練。結婚如何,拿不拿那個博士學位又如何。關於未及完成的論文,總是無法坐定辦公室的個性如何,選了一條看似顛沛的路,又如何。然後他們都有自己的評論但偏偏你的人生他們參與最少,意見卻最多因為他們是你的家人。
或許家庭才是最大無法逃開的網羅,那些叔伯姑嬸姨舅公婆,罩下來他們的善意有時包藏著尖銳的惡念。
你也想說服自己,大家只是想在這短暫的相遇時刻,用自認為最好的方式向彼此釋出最大的善意表達各自的關心。但畢竟有些人在城市久了有些人則守住了鄉野一方農地有的人呢則長年漂泊在不同的國家早已無法用最短的時間磨合彼此迥異的生活模式,也想對長輩說,唉呀年代不一樣了,但說出來像是連自己也無法說服的一個理由那樣,你想早已不一樣的是你們,他們總是記得誰誰誰小時候最乖了,總設想乖小孩就應該順著他們的想像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可你早就不是了,如果可以誰不想笑容可掬完成家人的每個願望但你真的不是小仙女。
最讓你猶豫的是,明知有些問題只是隨口被提出來,但對於扯謊回答這事,竟然還是令你遲疑。你一點都不喜歡大過年的就說謊啊但你還是說了。
短短幾天又怎麼能說清幾年下來你做的每一個決定於是有時你選擇沈默。然後沈默讓你們像陌生人垛起高牆,於是你想為什麼要跟一桌陌生人吃飯呢你還不如出去玩,於是,於是。四處傳來大家要回臺北的訊息了或許這樣也不錯。
也不錯。
這年便這麼草草過完了,不長不短的假期,像一本書讀到一半,胡亂地用昨天買了兩杯咖啡的發票做下短短的戳記。接下來又是日常生活了,你想說的是,或許明天生活就會恢復常軌了吧大家可能都這麼想的……。
〈關於過年你想說的是〉。獨立評論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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