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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23, 2013

真正的不公開

 
六月是股東會的季節,亦是所有大老闆,董事長,執行長,總經理滿口荒唐言,百鬼晝行的季節。他們講景氣,評時政,看展望,喊水會堅凍,喊魚也落網。記者們追著老闆們的行程表滿街跑,在竹科,中科,南科,沿著他們的說話順藤摸瓜掏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有的有聞必錄,有的問題則像一把刀磨得益發尖銳了。

這是六月。一個看似能在初夏豔陽時,把年來的混沌與產業迷障都揭開的月份。

我們以為六月,六月是把那些埋藏在財報深處的訂單,勞動力成本分布,看不清的產業展望都揭開的月份。一個開誠布公,一個話語比陽光熱烈的月份。

但真正的不公開並不存在。

都知道,證券市場上充斥著耳語和謠言,不被揭露的事務總能尋得渠道,流傳在即時通訊軟體,竄行於尚未被監管的線路。這廂,一個總經理笑出他的上牙齦,說,其實我們不太和記者打交道,小公司嘛,有時也是省卻麻煩;那廂,那公司敲入某客戶供應鏈的消息已傳得甚囂塵上,也不知會是誰說出去,肯定有人,肯定有鬼。

也有的公司呢,電話裡總是拿公司債定價閉鎖期、緘默期,凡此種種的理由搪塞了,卻不意在某個額外的場合,券商大樓森冷的洗手間,聽見研究部法人交換祕密,說是那公司,或說了,那個股,公司派決定把價位做到多少目標,也兼與法人圈充分溝通了,12%的上行空間,夠了。夠大撈一筆。

小時候讀瘂弦〈如歌的行板〉,一句「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那究竟是甚麼之必要?

卻也有人想得跟我雷同。一日我驅車往城市的大南方去了,在那終日氤氳著霧雨煙氣的台地,他如過去幾次見他時候一樣穿著件圓領襯衫,領帶也省了,說話裡頭自有盈滿的霸氣與威嚴,同業湊過耳朵來說,霸氣外露,我笑了。那是股東會前,他清了清喉嚨,說,請各位股東幫個忙,我們先讓議事流程走完,很快走完,接下來呢,大家對公司營運有甚麼意見或疑問,我們都比照法人說明會的規格,對各位逐一解答。

他說,我們希望讓各位股東,各位媒體小姐先生們,都更了解明白公司營運,和產業狀況,可是,礙於法令規定,有的事情,我們真不能在股東會上挑明了說。

他努努嘴,想來是指會場後頭架設的攝影機。

主管機關全程錄影,掩耳盜鈴,便以為真正是資訊公平公正公開了。於是報告事項,承認事項,討論暨選舉事項……

股東會非常順利地開完。主席宣布散會。

當攝影機的錄影燈示滅去,他又再清了喉嚨他說,接下來,是真正的向股東報告時間。全場都聽穿了他說的是甚麼,全場人頭便歡快地發笑。他講幾種半導體材料之間的競合關係,講產業的全球版圖遷移,講產能,講訂單,市場與終端產品的變化走勢。幾個記者坐在底下,火燒也似敲著鍵盤,又或是在筆記本上速記著關鍵的詞彙。

他說得詳盡,說得細密,倒確實是法人說明會上都講明了的,也沒什麼新的哏。

我沒給逗笑,正想放空,他接著說,大家當然也很在意我們今年的獲利……這時耳朵是打開了。他哈哈一笑,話頭轉開了去,因為法令有規定,我們不能對外揭露獲利展望,否則要發財測的,不過呢,我要跟各位報告,現在的法人都很厲害,估得非常準,現在我都是看到法人估計,我們今年每股要賺 3.5 元,比去年的 2.45 元來得高。

全場便笑了。猶記得,去年此刻,他也是說了,法人估計我們 2012 年營收年增幅度大約是 25-30%,成績單一翻兩瞪眼,27%。

神準的,不知是法人還是他。託夢也似。

會後,幾個記者圍上前去,說董事長,聊聊好嗎?他說好。當然好。財務處長鬼鬼祟祟走上來,說各位各位,真是要麻煩你們,董事長剛才說了的每股獲利,真的是法人預估,這些默契我們要有。拜託拜託,說完,又再霎霎眼睛,說是不是,我們都互動很久,麻煩。

那穿圓領襯衫的老闆呢,聽到這兒,歎了大氣,帶點怨懟他說,這政府就屬這條規定最奇怪,公司和股東之間最要緊是確保營收獲利的預期數字,要能夠充分流通。哪有公司經營變化不能跟股東隨時報告的?那要怎麼募資、又怎麼確保資本市場對公司評價的合理性?規定資訊的不公開,其實只是意味了有限的公開,特定人的公開,那對其他股東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反而多了內線炒手的空間,多了侵害其餘投資人權益的機會。

真正的不公開並不存在。

瘂弦那詩,年輕的時候讀還以為是魔幻,工作幾年了,則確知是寫實。

即便他仍是那個上櫃時模仿著馬英九膩哄高揮的人,仍是強調著新廠對廠區周邊環境絕無負面衝擊的人,就投資人權益這點,我想我非常同意他。政府監督的無能,乃至對於資訊揭露標準的曖昧不清,造就了台灣散戶往往乘上最後一班上行的列車,虧得一屁股,這樣的市況。才造就了,外國公司來台掛牌交易,總不忘提上一句,「台灣股市最為活潑」那聽來如斯諷刺的評價。

可回程的車上,我轉念想了,那再會後的記者與他的對談,他又彷彿說了些甚麼,是我暗暗壓進了心底,我記得了,卻不想承認,有些對我十分理想的暗示,竟是我聽完了不願寫出來的。

真正的公開,其實也不存在。

這個道理非常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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