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幾座城市被疾病全面封鎖。台北瀰漫病毒與唾沫,在呼吸道衍生出更多壞的細節,極微小極微小我們的敵軍,沉默裡,不費兵卒便鎮壓了城市,攻陷所有醫院和社區。
還是18歲的春天,悠悠的地鐵往南,我遇見他。
半張臉在口罩底下的他,半顆心懸在列車行進節律裡的我。
他的細框眼鏡真是有氣質的,口罩遮了半張臉,可遮不住眉宇間蒼朗的稜角。西裝公事包,一雙好看皮鞋。幾站過去,我看著他必然也是看著我的,眼看著自己將要下車,不知怎地,突然一股衝動上來,抽出了背包裡的3M便利貼,草草寫上電話號碼,下車前三步併作兩步,就把便利貼往他掌心裡頭塞。
那個春天,每個嫌犯都是病菌暫時的居所,每一次呼息吐納都可能是牠們遷徙的道途。一瞬間,我非常確信,自己的視線穿透了口罩,在底下看見他,他在沉默裡發笑。笑得讓我心慌。
隔天,一通電話響起,知道是他。
搭著公車到達約定的地點,他停了車恰好就停在我的面前。
他搖下車窗,說上來吧。又笑,說,你還戴著口罩做甚麼呢,讓我看看你的臉。讓我好好看看你。是那時,我也才看見他的嘴角,右臉頰,他鎮鎮定定發動了汽車說,吃甚麼?我甚麼也不能回不能思索,不知怎麼就決定了,都好吧你說呢,都好。那年春天,他扶著方向盤的左手無名指,有隻銀白色戒指,城市居民草木皆兵杯弓蛇影,急於窮盡一切方法,找出患者與不良品。
都記得,記得。記得我那年18歲,壓低音頻藏身書房裡頭,兩個人,靠著電話構築細弱感情的夜晚,肩膀相依搭著直達38樓義大利餐廳的短暫時光,我也不只一次想像著,他總是筆挺的西裝底下是如何一具身體。
他的溫度如何,他的激烈如何。
沒有一場疾病能像愛那樣讓我劇烈地發熱。
SARS肆虐城市那期間,每個接力著咳嗽的人,都是攜病帶菌的嫌疑犯。我很想吻他,可是我們沒有。某個晚上,電話未曾傳遞疾病卻傳來了一個女子拎起另一方話筒的聲音,她說,早點休息,不要每天都講電話到那麼晚。她說話非常溫柔,像他左手無名指上套鑄的白金戒指和他一樣寬厚。
我的胸膛像被甚麼滿滿地浸潤了我聽他說,我再打給你。他說,晚安。後來我再沒接起他的電話。後來,我手機掉了幾次,我想他也是,斷了聯繫兩個人,有時我會戴著口罩,想再次記認某些特定的場景,疾病封鎖城市,是他封鎖了我軋平了一整座初夏。
又再後來,幾年後,一個霪雨霏霏的週日午后,那時我走進往常去的咖啡館,還沒來得及坐定,笑語抬眼之間,竟看見他。在我慣常坐著的位置上,穿一件深藍色Polo衫合身地搭掛著,當然也看見坐在他對面,一個溫婉馴良的女子。
他和妻端坐,如此康健堅強,笑顏朗朗。
我閉上眼睛又再睜開,看見當真是他正看著我。他表情裡帶著複雜的渣滓,露出一個近乎看不見的微笑,低下頭去。
我突然懂得了,當時怯懦的人並不是我,是他,擁抱我,但不要吻我。不要。我想問,SARS已經過去許久許久了,可這最恐怖的季節何時才會過完?我想起了,即使是在城市南端蒸騰的溫泉霧氣裡,他也沒暫時除下左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戒指,而無論何時戒指卻被體溫熨得火熱,如此觸手生疼,緩慢細微的撫摸間,是他的掌心與指腹,他的胸膛臟腑,以至他的心,也還是近得比什麼都遠。
一座城市,一場疾病。兩個人,三個人,卻遠得比甚麼都近。
回想起來,那是我最熾熱的一段歲月。偶爾我會想起他,以及後來的他們。10年過去了,再次遇見的咖啡館早已易主,海的那邊,倫敦又再傳出疾患的狼煙,SARS是一場浩大的生死,而我也有一場澎湃的愛與恨,像地鐵車廂裡隔著口罩一樣寧定的記憶,把所有心動都給篩濾過了。
那確實是我熾熱的18歲。
一直很喜歡你的文筆,
ReplyDelete希望你繼續創作更多小品,
繼續給我們更多純粹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