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端午的禮拜天,母親一早便進了廚房,清洗粽葉、拌炒蝦米小魚干,還有甫從宜蘭帶回來的滷肉鴨蛋滷香菇,備起料來。入鍋炒將起來的粽料內餡,很快翻騰出了海味乾貨的鮮味香氣,與週末的晨光齊盈滿了屋室。
很快我便給香菇蝦米的味道給熏醒了,探頭去問,今年外婆沒包粽子啊,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母親說,外婆今年八十一啦,說手腳累,就我包了。
又笑說,你啊,幫忙吃就好。揮揮手把我趕出廚房。
華人的節慶,往往和食物脫不了干係。節慶期間,家族人聚首圍坐,自是團聚了吃,喧鬧地吃,巧立名目地吃,野鬼孤魂都看盡人世聚散,吃完了,節也過完,繼續回到塵世的軌道裡,度擲日月年歲。在春節,人們備妥三牲五畜,在中元齊請好兄弟餐食普渡,中秋則是月餅文旦都叫人吃到跟嫦娥比拼臉圓,至於端午呢,在吆喝的龍舟划行以外,肯定是要少不了粽子的。
然而粽子,它所處的節氣它包裹的內容,說來卻有些不上不下,甚且尷尬。
端午不像春節,更遑論中秋,一在冬枯時節的末尾,一在蕭涼月份之首,人們總有用不完的充足的飽食藉口,大剌剌進補,理直氣壯地攝取大筆熱量,囤厚了脂肪肥油,涼冷的冬季前後自是酥油豆餡棗泥蓮蓉的季度,更是深冬苦寒長不見尾之時,齊聚了圓桌火爐周邊瞎鬧慶幸又是一年過去,大口吃肉還邊慶讚年年有餘,多麼好的理由,多麼豐美的藉口。
可端午並不。過往人們說,端午未過不收冬衣,說的正是端午前夕氣候尚未穩定,可端午之後呢,除了盛大又更盛大的夏天,卻也沒別的東西了。
怎麼想,都覺得粽子一顆灌滿了糯米油飯,再加上鹹蛋黃,滷肉肥瘦都合適,有的配方填進了花生栗仁,甚而火腿干貝,熱量高得直可與仲夏百花爭妍,更要和纍纍結實的百果拼搏,怎會適合夏天?眼看明是豐收的季節,不僅毋須紮實飽滿的米飯粽葉來錦上添花,更別說襖熱的夏季抬眼在前了,粽身米粒沾了滿手,連粽葉丟棄時都沾指黏牙不乾不脆,粽子啊,怎麼吃都難以麻利爽脆,更像是初夏最準確的寓言了,油膏辣醬花生粉蘸得人渾身黏膩,接下來的夏天,一天要洗三次澡。
我常想,若關於端午食粽傳統的由來說法是真,那一顆顆粽子被擲進汨羅江,只為不使詩人的肉身遭魚啃噬,啊,那會是個怎樣的年代。彼時,詩值得被如此奢靡地對待,如此尊寵,卻是詩人鬱鬱寡歡為懷王憂愁地投江了,人們划起龍舟,敲鑼震鼓,年復一年拋擲填滿如溫軟白玉米飯的粽子,喚不回詩的肉身凋零。
正因為浪擲得豪奢,慶讚得舖張,粽子竟是種無論怎樣看都顯不合時宜的食物。也因初夏的飽食如此突兀,後來的歲月啊,粽子開枝散葉大江南北衍生出各種變異型,讓人們吃著,吃了,更多是忘記了,端午其實也是詩人節。
撇開這些,粽子,卻是它的靈活,它寬裕得反映著各地方生活的況味,而讓人喜歡,亦不必去想,一顆粽子吃下去得慢跑多少時間,騎多久飛輪償還。說穿了,粽子就是我們心甘情願背上的債,吃幾個南北部粽湖州粽,飯後再以濃厚黑糖漿沾食鹼粽,果凍般彈牙,讓人死心塌地拿半座夏天修補自己走山的體格。
還住高雄的時候,端午時節還未有那些名店名廚分庭抗禮,節慶近了,母親便前赴五甲市場口,拎上一串棉繩結縛的南部粽。
翻開麻竹葉,水煮透爛的糯米膩膩黏黏,清香的竹葉味道煮進了每粒米飯裡邊,少許是把夏天的燥熱給沖淡了,從小便習慣吃南部粽,有來自市場鋪位的,有母親同事老家寄來,讓辦公室群人分嚐的,餡料變化各自相異,滷肉有肥得恰到好處的,也有瘦得清雋的,有在粽裡豪奢得用上干貝火腿,亦有的清簡純粹,光是糯米洗透,配上花生煮到入口即化,栗仁一二顆,都正好透露了不同包粽人的講究。
是以上了台北,我始終不願接受更難以承認,那以油飯把式蒸出的北部粽,稱得上粽。北部粽相較南部粽來得油亮,因此較膩,倘若天氣熱些,便讓人難有胃口多食,有回朋友說笑了,指是彼時溫室效應還不嚴重,北部氣候尚稱溫潤,南部粽卻必須考量時地天候,水煮的少油做法,方能提起了食慾,這倒是台灣先人引進粽食之時,因地制宜的智慧了吧。
南北粽做法不同,自是各有擁護者,可我唯一能吃,甚至能一餐吃下三五個的北部粽,是外婆親手包就的粽子。每年端午前,若回得宜蘭去,總能見到外婆端出大鑊大蒸籠,煮起水來滿廚房灶間的蒸汽,且我泰半想,粽子包裹方式也反映了人的個性,外婆的粽子總是包得小巧,袖珍,十粒成串,橫跨廚房的竹竿一支能懸八、九串,攤平了串列擺進蒸籠,水氣熱蒸,竟是宜蘭最深刻的印象。
外婆的粽子,剝開來總有小魚干提鮮,去膩,滷肉無論肥瘦三層均是燉得透了,有些專為我包的,則省去了鹹蛋黃,再添上些花生。
近幾年,外婆體力大不如前,雖還是包,但我們說,別操煩了,粽子要吃,便去外頭買吧。
是時,畢竟便利商店通路百花齊放,飯店名店粽子有爭用料高貴的,有比創意致勝的,甚麼也拿來入粽,十分方便,更別說連鎖咖啡店與烘焙業者力推冰粽雪粽甜點粽,仲夏應景消暑的商機結合了,不知屈原地下有知,汨羅江的魚兒們,又何嘗吃過巧克力雪糕粽呢。
這年時近端午的禮拜天,母親一早便進了廚房,清洗粽葉、拌炒蝦米小魚干,還有甫從宜蘭帶回來的滷肉鴨蛋滷香菇,備起料來。我在房裡原先懶懶賴著,也沒聽到鳥叫蟬鳴,卻是給粽子的餡料鹹香給喚醒,直令人想起,外婆在宜蘭老家忙進忙出,那衣角圍裙都帶起了的月桂竹葉香。
母親其實平時也少進廚房。我踱近廚房,說,有沒有要幫忙的?
母親好氣又好笑,說等會兒要蒸粽子,再找你幫忙燒開水,好不?別礙著事。揮揮手把我趕出廚房,又補上一句,說你啊,幫忙吃就好。
我咂著嘴說,當然。
不多時,媽媽搬出滿盆糯米餡料的,就著綁繩粽葉,在餐廳包將起來,轉眼間三十顆粉拳般大的粽子便已掛在那兒。我又探了探問,什麼時候可以吃?媽媽把粽子分批擺進蒸籠,說,再等等,等等就好。
頃刻,從廚房滿盈而出的蒸汽裹著粽香,填滿了屋子的每個角落。
過去我常嘲笑母親,沒能幾道菜學得外婆的手藝,而事實是母親三十年來的職業婦女生涯,也沒讓她有多少時間煎煮燉熬,泰半時間都只是把蔬菜汆燙過了,拌上肉燥麵醬現成上了桌。可這日,晏起的禮拜天早晨,我盤在沙發上剝開粽葉,確定自己吃到的母親的粽子,真是跟外婆手路菜一模一樣的味道了。
粽子翻騰出了海味乾貨的鮮味香氣,與晨光齊盈滿了屋室。
接下來,端午雄黃時,飽食各色粽子的節慶便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