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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26, 2013

〈高跟鞋踩過不公不義〉.Lady嘉嘉

 
〈穿高跟鞋踩過所有的不公不義〉.Lady嘉嘉

夏天來了。無疑地,夏天是迷你裙與熱褲的季節。這是一個色情的季節,這是繁殖的季節。然而,這也還是那個有太多不公不義、令人生氣的時代,同志依然不能結婚,即便每一個人始終相愛。這依然是那個,在車展物化女性,在公共空間醜化同性戀,總是偷窺我們的美麗,卻又不允許我們暴露,不允許驕傲的時代。真愛聯盟的勢力依然潛流,真愛立約持續復辟;衛生署要防範青少年性病,給的不是保險套,而是一封封以愛滋為名的恐嚇信。

許多許多年來,姊姊以為這個世界總會有所進步,但今年夏天,姊姊發現自己才是那個最天真的人。

如果說帖無用,典範崩壞,革命的方式可能不該是抱著炸彈衝進總統府、炸掉國民健康局的 3P 標誌,而是,穿一雙 ZARA 高跟鞋踩過所有的不公義。用力踩他們的雞雞。

幸而還有些人仍在為這個世界努力著。同志諮詢熱線的教育小組還在努力,在各層單位當中推動同志教育,傳遞著所有關於認同,情慾,親情,壓迫的故事;即便愛滋教師事件爆發,讓我們看見這世界對於疾病、藥物依然有著太多太沈重的污名,熱線愛滋小組再接再厲出版了《性愛達人手冊》;還有人在發聲,在世界中心呼喊著婚姻平等的可能,……只因為,還有這樣一群人願意相信世界有轉變的可能。

不過是的,如同買一雙高跟鞋需要錢,推動世界轉動的他們,也需要錢。

姊姊需要你站出來,買一張票,捐一點錢,即使你不是衝組也不想當站到第一線的武鬥派 SISSY,你還是可以成為他們的高跟鞋;不用代替月亮來懲罰他們,你也可以和所有人並肩夢想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這天,你不用穿上玻璃鞋等著王子來找你,我們都可以成為讓那些童話故事成真的人。讓我們暴露,讓我們驕傲,讓我們成為 HERMES 高跟鞋的一雙翅膀,讓社會公義再也不側漏,讓同志權益快速滲透,讓同志諮詢熱線提供每一個人夜用加長型的保護,只需要一張票,所以,你還在等甚麼?

2013年七月06日,禮拜六。第16屆同志諮詢熱線感恩晚會台北場。

國立台北科技大學中正廳,我們不見不散。

(本文作者為專業小腿模特兒)






Jun 24, 2013

〈卜算子〉


 
  以為已把身世算盡了,卻突來
  一陣暗湧將下半生摺起
  是如何你讓海上無風起浪花
  波折是我的卜筮,幫襯了一條船
  撐起風帆
  濬深了島的安眠

  該怎麼讓陌生的名字
  新有個陌生的方向?任各色標貼
  藏妥我們的居住
  一個人眼睛如蜂且如蟻
  看馬續跑,將舞再跳
  五十年後誓言是同樣的誓言
  恨自己不能對摺再對摺,對摺
  再對摺

  直是冬日安穩我也有灰燼
  有誰落難又有誰來拯救
  焚煮龜甲茯苓廿四味,抵禦此地
  風球偶然的吹落
  怕我將一切毀棄了,也不能
  盤算歷史何時竟生缺破與啞口
  此後
  共有著你我的沉默

  以為是愛把城市垛起了
  避風塘裡怎麼有北方的冷空氣
  從北方來?眼看斷然的星群
  正列隊通過
  就算親煎草藥幫我捱過這太歲流年
  再過去了時間,能怎麼呢





  --寫給那人,那港,那城




  (2013.06.24.自由時報副刊
 

Jun 23, 2013

真正的不公開

 
六月是股東會的季節,亦是所有大老闆,董事長,執行長,總經理滿口荒唐言,百鬼晝行的季節。他們講景氣,評時政,看展望,喊水會堅凍,喊魚也落網。記者們追著老闆們的行程表滿街跑,在竹科,中科,南科,沿著他們的說話順藤摸瓜掏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有的有聞必錄,有的問題則像一把刀磨得益發尖銳了。

這是六月。一個看似能在初夏豔陽時,把年來的混沌與產業迷障都揭開的月份。

我們以為六月,六月是把那些埋藏在財報深處的訂單,勞動力成本分布,看不清的產業展望都揭開的月份。一個開誠布公,一個話語比陽光熱烈的月份。

但真正的不公開並不存在。

都知道,證券市場上充斥著耳語和謠言,不被揭露的事務總能尋得渠道,流傳在即時通訊軟體,竄行於尚未被監管的線路。這廂,一個總經理笑出他的上牙齦,說,其實我們不太和記者打交道,小公司嘛,有時也是省卻麻煩;那廂,那公司敲入某客戶供應鏈的消息已傳得甚囂塵上,也不知會是誰說出去,肯定有人,肯定有鬼。

也有的公司呢,電話裡總是拿公司債定價閉鎖期、緘默期,凡此種種的理由搪塞了,卻不意在某個額外的場合,券商大樓森冷的洗手間,聽見研究部法人交換祕密,說是那公司,或說了,那個股,公司派決定把價位做到多少目標,也兼與法人圈充分溝通了,12%的上行空間,夠了。夠大撈一筆。

小時候讀瘂弦〈如歌的行板〉,一句「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那究竟是甚麼之必要?

卻也有人想得跟我雷同。一日我驅車往城市的大南方去了,在那終日氤氳著霧雨煙氣的台地,他如過去幾次見他時候一樣穿著件圓領襯衫,領帶也省了,說話裡頭自有盈滿的霸氣與威嚴,同業湊過耳朵來說,霸氣外露,我笑了。那是股東會前,他清了清喉嚨,說,請各位股東幫個忙,我們先讓議事流程走完,很快走完,接下來呢,大家對公司營運有甚麼意見或疑問,我們都比照法人說明會的規格,對各位逐一解答。

他說,我們希望讓各位股東,各位媒體小姐先生們,都更了解明白公司營運,和產業狀況,可是,礙於法令規定,有的事情,我們真不能在股東會上挑明了說。

他努努嘴,想來是指會場後頭架設的攝影機。

主管機關全程錄影,掩耳盜鈴,便以為真正是資訊公平公正公開了。於是報告事項,承認事項,討論暨選舉事項……

股東會非常順利地開完。主席宣布散會。

當攝影機的錄影燈示滅去,他又再清了喉嚨他說,接下來,是真正的向股東報告時間。全場都聽穿了他說的是甚麼,全場人頭便歡快地發笑。他講幾種半導體材料之間的競合關係,講產業的全球版圖遷移,講產能,講訂單,市場與終端產品的變化走勢。幾個記者坐在底下,火燒也似敲著鍵盤,又或是在筆記本上速記著關鍵的詞彙。

他說得詳盡,說得細密,倒確實是法人說明會上都講明了的,也沒什麼新的哏。

我沒給逗笑,正想放空,他接著說,大家當然也很在意我們今年的獲利……這時耳朵是打開了。他哈哈一笑,話頭轉開了去,因為法令有規定,我們不能對外揭露獲利展望,否則要發財測的,不過呢,我要跟各位報告,現在的法人都很厲害,估得非常準,現在我都是看到法人估計,我們今年每股要賺 3.5 元,比去年的 2.45 元來得高。

全場便笑了。猶記得,去年此刻,他也是說了,法人估計我們 2012 年營收年增幅度大約是 25-30%,成績單一翻兩瞪眼,27%。

神準的,不知是法人還是他。託夢也似。

會後,幾個記者圍上前去,說董事長,聊聊好嗎?他說好。當然好。財務處長鬼鬼祟祟走上來,說各位各位,真是要麻煩你們,董事長剛才說了的每股獲利,真的是法人預估,這些默契我們要有。拜託拜託,說完,又再霎霎眼睛,說是不是,我們都互動很久,麻煩。

那穿圓領襯衫的老闆呢,聽到這兒,歎了大氣,帶點怨懟他說,這政府就屬這條規定最奇怪,公司和股東之間最要緊是確保營收獲利的預期數字,要能夠充分流通。哪有公司經營變化不能跟股東隨時報告的?那要怎麼募資、又怎麼確保資本市場對公司評價的合理性?規定資訊的不公開,其實只是意味了有限的公開,特定人的公開,那對其他股東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反而多了內線炒手的空間,多了侵害其餘投資人權益的機會。

真正的不公開並不存在。

瘂弦那詩,年輕的時候讀還以為是魔幻,工作幾年了,則確知是寫實。

即便他仍是那個上櫃時模仿著馬英九膩哄高揮的人,仍是強調著新廠對廠區周邊環境絕無負面衝擊的人,就投資人權益這點,我想我非常同意他。政府監督的無能,乃至對於資訊揭露標準的曖昧不清,造就了台灣散戶往往乘上最後一班上行的列車,虧得一屁股,這樣的市況。才造就了,外國公司來台掛牌交易,總不忘提上一句,「台灣股市最為活潑」那聽來如斯諷刺的評價。

可回程的車上,我轉念想了,那再會後的記者與他的對談,他又彷彿說了些甚麼,是我暗暗壓進了心底,我記得了,卻不想承認,有些對我十分理想的暗示,竟是我聽完了不願寫出來的。

真正的公開,其實也不存在。

這個道理非常簡單。







 

Jun 21, 2013

〈煞死的18歲〉

那年,幾座城市被疾病全面封鎖。台北瀰漫病毒與唾沫,在呼吸道衍生出更多壞的細節,極微小極微小我們的敵軍,沉默裡,不費兵卒便鎮壓了城市,攻陷所有醫院和社區。

還是18歲的春天,悠悠的地鐵往南,我遇見他。

半張臉在口罩底下的他,半顆心懸在列車行進節律裡的我。

他的細框眼鏡真是有氣質的,口罩遮了半張臉,可遮不住眉宇間蒼朗的稜角。西裝公事包,一雙好看皮鞋。幾站過去,我看著他必然也是看著我的,眼看著自己將要下車,不知怎地,突然一股衝動上來,抽出了背包裡的3M便利貼,草草寫上電話號碼,下車前三步併作兩步,就把便利貼往他掌心裡頭塞。

那個春天,每個嫌犯都是病菌暫時的居所,每一次呼息吐納都可能是牠們遷徙的道途。一瞬間,我非常確信,自己的視線穿透了口罩,在底下看見他,他在沉默裡發笑。笑得讓我心慌。

隔天,一通電話響起,知道是他。

搭著公車到達約定的地點,他停了車恰好就停在我的面前。

他搖下車窗,說上來吧。又笑,說,你還戴著口罩做甚麼呢,讓我看看你的臉。讓我好好看看你。是那時,我也才看見他的嘴角,右臉頰,他鎮鎮定定發動了汽車說,吃甚麼?我甚麼也不能回不能思索,不知怎麼就決定了,都好吧你說呢,都好。那年春天,他扶著方向盤的左手無名指,有隻銀白色戒指,城市居民草木皆兵杯弓蛇影,急於窮盡一切方法,找出患者與不良品。

都記得,記得。記得我那年18歲,壓低音頻藏身書房裡頭,兩個人,靠著電話構築細弱感情的夜晚,肩膀相依搭著直達38樓義大利餐廳的短暫時光,我也不只一次想像著,他總是筆挺的西裝底下是如何一具身體。

他的溫度如何,他的激烈如何。

沒有一場疾病能像愛那樣讓我劇烈地發熱。

SARS肆虐城市那期間,每個接力著咳嗽的人,都是攜病帶菌的嫌疑犯。我很想吻他,可是我們沒有。某個晚上,電話未曾傳遞疾病卻傳來了一個女子拎起另一方話筒的聲音,她說,早點休息,不要每天都講電話到那麼晚。她說話非常溫柔,像他左手無名指上套鑄的白金戒指和他一樣寬厚。

我的胸膛像被甚麼滿滿地浸潤了我聽他說,我再打給你。他說,晚安。後來我再沒接起他的電話。後來,我手機掉了幾次,我想他也是,斷了聯繫兩個人,有時我會戴著口罩,想再次記認某些特定的場景,疾病封鎖城市,是他封鎖了我軋平了一整座初夏。

又再後來,幾年後,一個霪雨霏霏的週日午后,那時我走進往常去的咖啡館,還沒來得及坐定,笑語抬眼之間,竟看見他。在我慣常坐著的位置上,穿一件深藍色Polo衫合身地搭掛著,當然也看見坐在他對面,一個溫婉馴良的女子。

他和妻端坐,如此康健堅強,笑顏朗朗。

我閉上眼睛又再睜開,看見當真是他正看著我。他表情裡帶著複雜的渣滓,露出一個近乎看不見的微笑,低下頭去。

我突然懂得了,當時怯懦的人並不是我,是他,擁抱我,但不要吻我。不要。我想問,SARS已經過去許久許久了,可這最恐怖的季節何時才會過完?我想起了,即使是在城市南端蒸騰的溫泉霧氣裡,他也沒暫時除下左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戒指,而無論何時戒指卻被體溫熨得火熱,如此觸手生疼,緩慢細微的撫摸間,是他的掌心與指腹,他的胸膛臟腑,以至他的心,也還是近得比什麼都遠。

一座城市,一場疾病。兩個人,三個人,卻遠得比甚麼都近。

回想起來,那是我最熾熱的一段歲月。偶爾我會想起他,以及後來的他們。10年過去了,再次遇見的咖啡館早已易主,海的那邊,倫敦又再傳出疾患的狼煙,SARS是一場浩大的生死,而我也有一場澎湃的愛與恨,像地鐵車廂裡隔著口罩一樣寧定的記憶,把所有心動都給篩濾過了。

那確實是我熾熱的18歲。






(2013.June.21聯合報副刊
 

Jun 10, 2013

〈三月的流蘇雪〉


 
春天才來,流蘇轟然鋪滿了整座城市。人說,流蘇是三月的雪,先是雀鳥歌唱,枯木生嫩芽,驚蟄之後總以為空氣初暖,卻不想雪怎麼又來了。那年,我穿過政大山上那片片落落的流蘇枝枒間,下山去會他,還沒到恆光橋頭,先看遍了雪白與豐華。當我想起政大後山的流蘇,也不知思念的是花還是他。

流蘇是我們一整座山的花白,一整座城的凋零。

世紀初也沒幾年,彼時人都還用著BBS,純文字的介面,反白的一個個ID後頭暱稱打著「%%」符號,像是彼此通關的密語,暗暗說,我在,你也在。

突然在蒼茫人海當中我們遇見。一個ID傳了訊息來,也沒寒暄幾句,說是住在政大後門,短短一河之隔的地方,他說了話,他問,我答。可我沒怎麼問他,收拾了背包書籍,款起甚麼就這樣去見他。那年春天,政大後山一整片流蘇開得張狂,開得喧嘩,我一個人走上山,穿過外語學院文學院,循著斜坡往下,過了橋約定的時間他銀色豐田停在那裡。

開車這人,身著一件白襯衫,西褲,領口的扣子沒繫緊,乾乾淨淨一個人,透著柔軟精的氣味不知是車的味道還是人的味道,天色都還未晚,怎這麼早就下班?他側著臉,呃的一下說他是記者,時間自由。我說我念的是新聞,他哈哈一笑,說真巧。聽出話裡有點陌生的腔調,瞇起了眼角像座飛簷,猜是外省人,果然,台中來的,在台北住了好久,城北,城南,都曾有過。

領我去他住的公寓,他說,我得寫稿,你就念書吧。

卻怎能專心,他敲打鍵盤的聲音,疙疙瘩瘩都戳在我心口。

政大後頭是山坳的氣候,即便春雨停了許久還是一陣濕氣按著,像一場不散的霧,飄著飄了,潮潮的氣息從溪谷裡開上來把心頭都蓋滿。我胡亂翻了幾頁書,卻不能專注,為甚麼見了面卻要我自己緩慢地風化著?我懵懵懂懂走到他背後,伸出手想碰他。他說,不行。我說,為甚麼?他說,找你來只是想看著你,但我不能碰你。他說,我是有人的,有人的意思你懂嗎?

他把手指伸進我的頭髮裡娑摩。頭髮亂了我亦沒有閃躲。他說,你要好好讀書,期中考完了再帶你去看山看海。

過一陣子,看海是沒有的,山倒是看了很多,很多。

當他從BBS上傳了訊息來,我便打傳播學院離開,穿過一樣的路徑,穿過人海花海樹海,到恆光橋頭找他。有時他讓我安坐在三樓公寓窗口,他寫稿,我看書,有時他則閃躲,他說,我家那個好像有些知覺。我又貪他,央他,纏他。我說,我真很喜歡你,感覺差一點就要愛上你。彼時我還不知這字太凶,且毒,像夾竹桃的黏液一般沾他,他說不行,我是有人的,不早跟你說過了?

他說過的而我亦聽見了。只是不願記得,不願承認,可原本我還會問,為甚麼,後來幾次,便不再問。我折返於大學校園的前山後門,熟習他的窗明几淨,花開花謝,樹枯樹榮,但不能夠。

哪怕我揀回萬千枯枝,不能在他世界裡築上我們的巢。

他越是禮貌越是蒸得我意亂情迷,像流蘇開落,給了我一整座山的花白,他不給我,我便覺整座城在暮春裡飄零。

也不知怎麼,校園裡突然傳開了消息,另一個男孩在BBS上寫信給我,我這才知,他都是要男孩們走一樣的路去找他。那男孩要我離開遠一點,男孩惡罵,詛咒,口口聲聲他才是先來的人,我不知他怎會知曉了,可能校園太窄仄,其他人傳來傳去,都沒所謂,但我說,他都沒碰我。我說的是真,男孩還像長出了滿身的犄角,毫不收聲罵,說謊的賤人。

我沒說謊。其實都不知怎麼說謊,或我該真正說個謊,告訴他,我們好過。

只是一切歷歷在目,擺設在他小小的公寓,從窗簾到花瓶,軟蕊與嬌瓣,我以為我是愛了,但過不到一個季節,流蘇花謝完,接下來就是暖天了。都沒所謂。我離開,而他們會消失,會離去,人生本無定靜之物,流動需要許多氣力,但停止也是,他打從開始便對我誠實,是他教了我,誠實也能是叫人憂慮的美德。

究竟是太貪心,是我明知不可為而為。

還是還是,竟會是我填補了他的時間,將他的貪養成了巨獸?

可我又是節制的,即使愛得熾熱,也不去問,那你為甚麼要找我。不去問,當年BBS上,他曾傳過多少訊息給此處彼處的男孩們,又有幾個人同我一樣,走過花海樹海人海,過河去見他。直到後來,我也成了記者,四處的消息傳來,他離職了,回台中了,有了自己的小生意,四處跑,原先的電話號碼卻沒換,我照著季節,偶爾想起便給他捎個訊息,問他好嗎,卻其實想,不管怎樣回覆,他的答案,我都沒必要知道了。

這時三月即將過完,卻還是流蘇的季節。

我想若這花能多開一天,也好。如此能有鳥在樹間棲息,人在影子底下走。

步行之間,看城市四處被白色流蘇佔滿了路途,我才知道,城市能為一場無始無終的愛而凋零。雲壓得很低,生活是風,吹過就吹過了,後來,當我聽聞他們從有人到單身復又有人,努力練習不被情緒所導引。

只是我仍不免思念。有時,很少的有時,我會在自己的房間讓窗向外敞開,遙看過往的政大後山,曾經有場甸甸密密的惡雪,下在我的心頭。





(2013.June.1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Jun 9, 2013

端午粽香二三事

 
時近端午的禮拜天,母親一早便進了廚房,清洗粽葉、拌炒蝦米小魚干,還有甫從宜蘭帶回來的滷肉鴨蛋滷香菇,備起料來。入鍋炒將起來的粽料內餡,很快翻騰出了海味乾貨的鮮味香氣,與週末的晨光齊盈滿了屋室。

很快我便給香菇蝦米的味道給熏醒了,探頭去問,今年外婆沒包粽子啊,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母親說,外婆今年八十一啦,說手腳累,就我包了。

又笑說,你啊,幫忙吃就好。揮揮手把我趕出廚房。

華人的節慶,往往和食物脫不了干係。節慶期間,家族人聚首圍坐,自是團聚了吃,喧鬧地吃,巧立名目地吃,野鬼孤魂都看盡人世聚散,吃完了,節也過完,繼續回到塵世的軌道裡,度擲日月年歲。在春節,人們備妥三牲五畜,在中元齊請好兄弟餐食普渡,中秋則是月餅文旦都叫人吃到跟嫦娥比拼臉圓,至於端午呢,在吆喝的龍舟划行以外,肯定是要少不了粽子的。

然而粽子,它所處的節氣它包裹的內容,說來卻有些不上不下,甚且尷尬。

端午不像春節,更遑論中秋,一在冬枯時節的末尾,一在蕭涼月份之首,人們總有用不完的充足的飽食藉口,大剌剌進補,理直氣壯地攝取大筆熱量,囤厚了脂肪肥油,涼冷的冬季前後自是酥油豆餡棗泥蓮蓉的季度,更是深冬苦寒長不見尾之時,齊聚了圓桌火爐周邊瞎鬧慶幸又是一年過去,大口吃肉還邊慶讚年年有餘,多麼好的理由,多麼豐美的藉口。

可端午並不。過往人們說,端午未過不收冬衣,說的正是端午前夕氣候尚未穩定,可端午之後呢,除了盛大又更盛大的夏天,卻也沒別的東西了。

怎麼想,都覺得粽子一顆灌滿了糯米油飯,再加上鹹蛋黃,滷肉肥瘦都合適,有的配方填進了花生栗仁,甚而火腿干貝,熱量高得直可與仲夏百花爭妍,更要和纍纍結實的百果拼搏,怎會適合夏天?眼看明是豐收的季節,不僅毋須紮實飽滿的米飯粽葉來錦上添花,更別說襖熱的夏季抬眼在前了,粽身米粒沾了滿手,連粽葉丟棄時都沾指黏牙不乾不脆,粽子啊,怎麼吃都難以麻利爽脆,更像是初夏最準確的寓言了,油膏辣醬花生粉蘸得人渾身黏膩,接下來的夏天,一天要洗三次澡。

我常想,若關於端午食粽傳統的由來說法是真,那一顆顆粽子被擲進汨羅江,只為不使詩人的肉身遭魚啃噬,啊,那會是個怎樣的年代。彼時,詩值得被如此奢靡地對待,如此尊寵,卻是詩人鬱鬱寡歡為懷王憂愁地投江了,人們划起龍舟,敲鑼震鼓,年復一年拋擲填滿如溫軟白玉米飯的粽子,喚不回詩的肉身凋零。

正因為浪擲得豪奢,慶讚得舖張,粽子竟是種無論怎樣看都顯不合時宜的食物。也因初夏的飽食如此突兀,後來的歲月啊,粽子開枝散葉大江南北衍生出各種變異型,讓人們吃著,吃了,更多是忘記了,端午其實也是詩人節。

撇開這些,粽子,卻是它的靈活,它寬裕得反映著各地方生活的況味,而讓人喜歡,亦不必去想,一顆粽子吃下去得慢跑多少時間,騎多久飛輪償還。說穿了,粽子就是我們心甘情願背上的債,吃幾個南北部粽湖州粽,飯後再以濃厚黑糖漿沾食鹼粽,果凍般彈牙,讓人死心塌地拿半座夏天修補自己走山的體格。

還住高雄的時候,端午時節還未有那些名店名廚分庭抗禮,節慶近了,母親便前赴五甲市場口,拎上一串棉繩結縛的南部粽。

翻開麻竹葉,水煮透爛的糯米膩膩黏黏,清香的竹葉味道煮進了每粒米飯裡邊,少許是把夏天的燥熱給沖淡了,從小便習慣吃南部粽,有來自市場鋪位的,有母親同事老家寄來,讓辦公室群人分嚐的,餡料變化各自相異,滷肉有肥得恰到好處的,也有瘦得清雋的,有在粽裡豪奢得用上干貝火腿,亦有的清簡純粹,光是糯米洗透,配上花生煮到入口即化,栗仁一二顆,都正好透露了不同包粽人的講究。

是以上了台北,我始終不願接受更難以承認,那以油飯把式蒸出的北部粽,稱得上粽。北部粽相較南部粽來得油亮,因此較膩,倘若天氣熱些,便讓人難有胃口多食,有回朋友說笑了,指是彼時溫室效應還不嚴重,北部氣候尚稱溫潤,南部粽卻必須考量時地天候,水煮的少油做法,方能提起了食慾,這倒是台灣先人引進粽食之時,因地制宜的智慧了吧。

南北粽做法不同,自是各有擁護者,可我唯一能吃,甚至能一餐吃下三五個的北部粽,是外婆親手包就的粽子。每年端午前,若回得宜蘭去,總能見到外婆端出大鑊大蒸籠,煮起水來滿廚房灶間的蒸汽,且我泰半想,粽子包裹方式也反映了人的個性,外婆的粽子總是包得小巧,袖珍,十粒成串,橫跨廚房的竹竿一支能懸八、九串,攤平了串列擺進蒸籠,水氣熱蒸,竟是宜蘭最深刻的印象。

外婆的粽子,剝開來總有小魚干提鮮,去膩,滷肉無論肥瘦三層均是燉得透了,有些專為我包的,則省去了鹹蛋黃,再添上些花生。

近幾年,外婆體力大不如前,雖還是包,但我們說,別操煩了,粽子要吃,便去外頭買吧。

是時,畢竟便利商店通路百花齊放,飯店名店粽子有爭用料高貴的,有比創意致勝的,甚麼也拿來入粽,十分方便,更別說連鎖咖啡店與烘焙業者力推冰粽雪粽甜點粽,仲夏應景消暑的商機結合了,不知屈原地下有知,汨羅江的魚兒們,又何嘗吃過巧克力雪糕粽呢。

這年時近端午的禮拜天,母親一早便進了廚房,清洗粽葉、拌炒蝦米小魚干,還有甫從宜蘭帶回來的滷肉鴨蛋滷香菇,備起料來。我在房裡原先懶懶賴著,也沒聽到鳥叫蟬鳴,卻是給粽子的餡料鹹香給喚醒,直令人想起,外婆在宜蘭老家忙進忙出,那衣角圍裙都帶起了的月桂竹葉香。

母親其實平時也少進廚房。我踱近廚房,說,有沒有要幫忙的?

母親好氣又好笑,說等會兒要蒸粽子,再找你幫忙燒開水,好不?別礙著事。揮揮手把我趕出廚房,又補上一句,說你啊,幫忙吃就好。

我咂著嘴說,當然。

不多時,媽媽搬出滿盆糯米餡料的,就著綁繩粽葉,在餐廳包將起來,轉眼間三十顆粉拳般大的粽子便已掛在那兒。我又探了探問,什麼時候可以吃?媽媽把粽子分批擺進蒸籠,說,再等等,等等就好。

頃刻,從廚房滿盈而出的蒸汽裹著粽香,填滿了屋子的每個角落。

過去我常嘲笑母親,沒能幾道菜學得外婆的手藝,而事實是母親三十年來的職業婦女生涯,也沒讓她有多少時間煎煮燉熬,泰半時間都只是把蔬菜汆燙過了,拌上肉燥麵醬現成上了桌。可這日,晏起的禮拜天早晨,我盤在沙發上剝開粽葉,確定自己吃到的母親的粽子,真是跟外婆手路菜一模一樣的味道了。

粽子翻騰出了海味乾貨的鮮味香氣,與晨光齊盈滿了屋室。

接下來,端午雄黃時,飽食各色粽子的節慶便要到了。




 

Jun 8, 2013

台南的「夠了」經濟學

 
說台南是全台灣最好吃的城市,大概不會有人反對。光講一頓早餐,要吃鹹粥還是牛肉湯,就夠讓人丟個半天銅板,更別說鹹粥店鋪名堂多,阿堂、阿憨、悅津各有擁護者,牛肉湯更是台南府城一絕,叫得出名字的,就有阿裕、開元、旗哥、府城、六千、長榮、文章……更遑論那些或許並無店招,用膳時間依舊高朋滿座滿是當地老饕食客的店面。

就因美食種類繁多,都說,每個台南人,心裡都有自己一張美食地圖。若將這地圖重疊在一起,或有些店,會交疊多些,但事實上更因台南食肆種類多不勝數,恐怕畫起來仍是十分離散的。

是以,我每次下台南,總是央著不同朋友領我一路吃去。肉圓,蔥肉餅,肉包,浮水虱目魚羹,蝦仁飯,鴨蛋湯,焦糖杏仁豆腐,蚵仔煎,蚵仔酥,蝦卷,蚵卷,意麵,冬瓜茶,米糕,四神湯……吃啊吃的,便覺台南是一座萬惡城市,罪名是意圖使人發胖。

可即使窮盡了我的台南朋友,每次造訪,在府城寥寥數日,卻也永遠不能夠有一份完美的台南吃食行程表,能吃遍每一家每一戶每一攤小吃。

倒不因為食量有限,畢竟在台南三天吃三十餐是偶一為之的放縱,胃納量再小也都已經可以,卻是緣於那些食肆呢,也不知道是太過隨性愜意,還是崇尚生活品質比賺錢更重要,多的是明明八點半到了鹹粥店家門口,卻招來店主人兩手一攤,賣完了,明日請早。也有的店家,像府前路的蔥肉餅,每天就開午後四個小時,週六還休息。有一回,和幾個朋友去到一家賣西式鹹派(quiche)的小餐館,門上大剌剌便寫,營業時間早上十點到午後五點,最後點餐時間呢,是午後四點,嚇,營業時間比多數辦公族的上班時間,還短。

嘩的我問,這生意怎麼做?

在地朋友楞了一下,回說,也沒怎麼做吧,賺得夠了,見好就收,很多老店還不是這樣數十年如一日地開了。

我還沒想「見好就收」這詞兒是這樣用的嗎,已先給他話頭裡的夠了二字吸引。賺得夠了。夠。了。說得鏗鏘,說得理直,說得氣壯,好比牛肉湯,因為真材實料,所以每日限量,不能多,不能為搶多幾個客人,壞了鍋湯更砸了自己的場子,像極了那些老店應有的格局,堅持守候原地隨時等候老客人回來品嚐,早晨五點開賣,賣完即止,雖則不到八點半,還是收了,同客人歉意滿臉說,明天請早吧。

更有可能是,每日備足了生活的份量,數十年的份量正如一日,就已經很好。

我想那可能正是台南的「夠了」經濟學。

當代消費社會不斷演繹,電子產品排山倒海推陳出新,過沒兩季竟又有了新手機更炫更酷更多功能,廠商告訴你資本主義告訴你,活著就是為了賺錢,而他們沒說的是賺錢就是為了花錢,卻都讓我們忘了,究竟多少才算得夠?

因為不夠,或者說失去了對「足夠」的感覺能力,我們追求最新的電子產品,最新款式的衣裳,最時髦的生活雜什。卻遠遠覺得不快樂。深深地不快樂。甚至,資本市場的成長不僅根植於人類感官的不滿足,更是建立於鼓吹浪費的一體兩面。持續生產,持續鼓吹消費,所謂的電腦與手機換機潮,創造大量泰半還堪用的電子廢物,玉米進了牛的肚子,玉米成為PLA,大量食物端上桌,大量的廚餘被創造出來。

鼓吹旅行。高碳排的機隊,我們汰舊換新。海運運能供過於求,拆解老船。開一場法人說明會用掉大量紙張。電子商務即便無紙化了,就某層面上看來卻充其量只是「必要之惡」的贖罪券罷了。

我們遠遠地不夠。遠遠不夠。

或有人言,台南地租平宜,是以不需要靠無止盡的翻桌率來支撐店面營運,不能與台北相提並論。但追根究柢,台北地租高貴,消費的三成都進了包租公包租婆的口袋,又何嘗不是眾人競逐資本利得的結果?需求永遠是被創造出來的,但呼應「適度的需求」則永遠不是資本市場所希冀看見的。

資本主義體系裡頭,有所謂「合宜的消費行為」嗎?

如果我們停止浪費。或僅是,僅是能夠合宜地檢視自己的消費習慣,並且重新思考我們需不需要「不斷成長」、並將尋找「下一個戰場」的腳步放慢下來,資本主義體系有機會進入那個未知的下個階段嗎?會不會,台南的夠了經濟學,會是那個解答:每天備足量的牛肉,熬足量的虱目魚粥,不多殺,不多備,三鼎二鑊,滾出的香氣都已經足夠餵飽來人,而店主人呢,賺取了足量的金錢,忙完了,接下來的才是生活。

是了,生活。消費往往讓我們忘卻了生活的本質,以為消費與浪費令我們快樂,卻不是的。快樂在於看清楚自己擁有的,以及所能給予的,在那些瞬間,我們感覺,「已經夠了」,然後我們快樂了。

唯一不夠的,可能就是台南的小吃了吧。

有一回,前赴台南女中演講的兩天一夜之行,抵達頭一天,便情不自禁吃了蝦仁飯、綠豆薏仁湯、乾意麵、餛飩湯、米糕、四神湯、豬心冬粉。隔天醒來,則持續奔往鹹粥、鹹派、茶葉蛋、冬瓜茶、蚵捲、蝦捲、蚵仔煎、蚵仔酥、蝦仁肉圓、魚丸湯、青草茶、桂圓冰棒,再以外帶兩粒萬川號肉包做為戰備存糧準備回台北……

另一件永遠不夠的事情,則可能是從台南北返後的健身行程。

看著發胖的身形,邊哀嘆,邊懺悔,但我內心有個聲音悄悄響起:「一個晚上果然不夠啊,下次要在台南待兩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