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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r 31, 2011

〈賤人鄙事錄〉

 
  少年少女披上便利商店的日式小背心,或穿起速食店色澤艷麗T恤戴上棒球帽,您好歡迎光臨,請問決定好需要甚麼了嗎。加甚麼油請問有沒有會員卡?或只是端端盤子當外場的,光是把菜單背得滾瓜爛熟,有的店家服務外國佬金髮碧眼的英文對話,哈囉哈囉,美唉嘿唷噗you?硬著頭皮上了的菜英文毫不遮掩不害羞,念書都沒這麼認真!

  子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猶記得第一份工作,國中甫畢業接到的補習班主任電話,想來打工嗎,還真簡單的工作,講電話攬客,試聽那些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的補習教師,整晚的笑話和數學公式混成一氣。坐在隔間裡撥電話的少年,厭倦了話術都是相同的開頭類似的結尾還得忍受被對方狠掛電話,我們家小孩不、需、要、補、習!好快學會偷懶,就打給自己朋友聊聊天,窮極無聊的很沒所謂。過沒多久,主任拎了通聯記錄,為甚麼,你每次上班都會打這隻電話,講半個小時以上呢?

  吹著泡泡糖的少年想轉工,打聽的時候,朋友說我們店裡有人上打烊班,倒炸油的時候不小心在廚房裡滑倒了你知道,那鍋,可滾燙的啊……另一廂,壓低了聲音的像傳遞一個秘密,不要吃我們家的泡菜了進貨的時候,整袋像扔死屍垃圾一樣的摔在廚房裡……還有某連鎖咖啡店,冰櫃裡的糕點越是稱「好吃喔」越近保存期限……

  聽了都讓人發抖,這城市危機四伏,沒有一處安全。

  還是找到工作,老鳥帶著新人做鮪魚醬。整罐的鮪魚擠了油,滿滿美乃滋擠進去的白花花看起來都是熱量,那不打緊,儘管戴了手套,要把雙手塞進料理盆裡攪拌軟軟爛爛的手感還是,挺恐怖的。你認命吧,這是新人專屬的活兒,稍有資歷沒人想做的。話說完,竟然還聳聳肩耶這人!

  是覺得孔夫子那句話該換一換--子曰,吾少多能鄙事,故賤。

  我做過很多份打工,才知道這世界真的很賤。

  某個達官顯貴位居政府院長之職的大人物,在電視訪問上說,那些去打工、賤賣黃金時光的大學生笨死了!於是乎,幾個小時幾個小時販賣著課後閒暇的少年少女,前此不久還拿了新刷的存摺喜孜孜,後一秒鐘盯著電視像那人直指自己鼻子,忽然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成了不折不扣的,賤貨。

  苛扣薪水晚發薪水,賤!遲到5分鐘扣1小時薪水,賤!店長看不順眼整個禮拜只排給4個小時班,賤!電視上大人都在嚷嚷,萬物皆漲就是薪水沒漲。電影前都預告暑期小心打工陷阱,少年才感覺哪裡出了問題,上網一查,基本工資都已經95元了,七折八扣的80元薪水領到時只剩60元,為了掙口氣怎的,為了蒐證更加完備又再去找了第二份第三份工,連父母都再看不下去,問你是有那麼缺錢嗎?給你多些就是了。

  氣鼓鼓的口吻頂回去,不、不是錢的問題!

  大學校園裡中午那課才接近尾聲,台下窸窸窣窣收拾好背包仍一陣旋風般,卷出教室去。這次不是為了打工趕路,各方各路的雜牌軍隊集結了,當然更沒制服,只是胡亂綁了頭帶,拉開布條「打工勞動條件低劣/雇主違法奧步不斷/籲勞委會立即勞檢開罰!」

  少年少女們頭一次的抗議當然並不支薪,拼湊出嘉年華般的吶喊與喧嘩,啊,敬我們賤賣的青春,敬這個賤貨的時代。





(2011.03.3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Mar 26, 2011

〈石灰〉

 
  過來擦擦我的臉
  為了我太早適應這竟夜的黑
  伐木者進入森林之前
  總是先斬斷夥伴的手腕
  夜鷹與鴞爭相歌頌
  調笑如浪如電
  等別人的父親佝僂地經過

  過來擦一擦我的嘴
  寒涼的語言也能打磨粗礫的砂
  那些乾涸的臉孔繼續交談
  吻裡邊滿佈溝渠
  生命如火焰般拋射
  女孩們成為樹木
  哭泣的父親
  則得到了最多的安慰

  擦擦我的手。為了
  我不曾握住泉水與流洩的夢
  歲月藏有太多謊言
  春天總也帶來遲綠的枝節
  雨季偶然而得
  還有誰為它沸騰
  為它湧升
  霧和眼淚從指縫中溜走

  過來擦擦我的腋窩
  海水沖激岩岸
  聲音裡充盈著更多的泡沫
  蜂群毫無名目地鼓舞
  採擷塵埃與煙灰
  有的隊伍已經抵達
  有的父親
  剛在日期上做好了記號

  曾如伐木者般相互斲傷
  過來擦擦我的心臟
  所有火焰都已熄到最小了
  父親們扶起伐倒的樹木
  肅穆地站在四周

  過來擦一擦我的乳房
  煙花在寧靜裡風化
  父親脫下他穿熱了的衣服
  葬列如漫天雲彩
  隨意往哪個方向出發








 

Mar 24, 2011

〈週末夜狂熱〉



  少年仔,穿得很趴喔。要去跳舞?前座的運將想是嗅聞乘客香水噴發的隱然花氣,這麼問。我不置可否嗯哼一聲,心裡想的卻是干卿底事?不料運將自顧自往下接,啊反正是星期五嘛連猴子都去跳舞了,你們年輕人在家怎麼可能待得住,想我當年呵……是了,兒時傳頌的順口溜,星期五,猴子去跳舞。

  那會兒都還沒有週休二日呢,也從來沒有人問為何猴子不用上學不用工作,只有星期四要考試,成天穿新衣去爬山甚至逛斗六。後來的週末突然提前在週五來臨,猴子去跳舞了,當然我也是。每個星期困窘的常規循環,到最後養成了週末齊聲前往成為那花枝招展叢簇人群的習慣,卸下日常換上非常的妝。

  我們不可能販賣時間,但城市裡有人販賣著夜晚。

  讓我們齊在舞池裡把剩下的人格跳盡。

  總是期待杯觥交錯令人暈眩的場景,這裡不會有南瓜也沒有馬車,沒有老鼠當然更沒有騎士。玻璃鞋被王子撿到是童話裡騙人的玩意,十二點的大限也從未流行,只因一個美好的週末夜晚總是十二點方才開始。我常想,台北我城五光十色諸般選擇不過如此,可能為的是週末出街去沾染些鬧熱的人間氣息,可能單純不想待在家對著HBO爆米花。等待一通邀約電話的救贖,或乾脆自己約了朋黨,拯救眾生於百無聊賴的地獄。

  約定了十二點某店門口見吧,穿上最潮衣服攬鏡自照相當滿意,跳上計程車揚長而去,往那地底的城國。

  人們對舞廳總有許多的傳說,好比女孩千萬不要喝陌生男子遞來的酒水,好比那些即將破閘而出的性的野獸們,在包廂裡傳遞著大麻煙一個個眼神迷茫,再好比操美式中文發音從來沒有標準過的假ABC、假嘻哈、假潮男,求的不過是殺一炮青春美女看他們講話時色情淫靡的眼神……同時人們又對舞廳懷抱更多的夢想,年輕的銀行家微笑著問,我們是否再開一瓶香檳?無論是灰姑娘或者正牌的公主,可能都比不上那酒漿瓊汁冒泡的誘惑。

  我想麻雀每到週末便想著如何飛上枝頭做鳳凰,燕雀何以不能懷抱鴻鵠之志?可惜了青蛙就算穿得體面也仍然不是王子,明明三十分鐘前邊洗碗邊上髮捲的灰姑娘,化上迷濛煙燻妝就以為自己變身月光仙子白雪公主了。

  有沒有比毒蘋果更甜美的東西?跳一支舞吧,首先讓我們把週間疲累的妝容褪去,仰首飲畢香檳杯中最後幾滴變身藥水。高高在上的唱盤騎師是巫覡是神棍,召喚人群每每來到他跟前頂禮膜拜,滿室的聲音光線彷彿在說,進來吧,這兒也充滿了神明。

  小美人魚的故事誰都看過,拿嗓音交換化為人形短短幾個晝夜。夜的魔魅也是,當我們渴望一個美好的週末夜晚,誰都知道換來的是什麼,儘是挪用了星期六堂皇的白晝,整身子的疲勞痠疼總不免想,我下次再也不要喝酒了。但我們還是喝,日常和非常在夜裡交界並相互滲透,偶一為之的,在城市靜謐的心臟裡面我們喝酒,宛若一場永無休止的飲宴我們喝下寂寞,影子,還有夢,我們喝下遺忘。

  在每一個相同的週末,在下一個相同的週末。











(2011.03.24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Mar 18, 2011

〈雲母〉

 
  如何我能得到你的祝福
  一場雨下得縱恣像浪像火
  山一樣絕緣厚重
  你笑起來比絲綢還薄
  這雨令我快樂
  噩夢如海市蜃樓的起落

  城市首先在此處匯集
  而後陣風吹起
  春天衰落得櫻花迷濛像海
  該如何得到你祝福
  姓字默禱在舌尖
  火焰裡笑聲放肆地閃爍
  風它還沒帶來文字
  已先把雲垛成西行的堡壘
  牢固的層理都受到燒灼

  「可是春天不遠了」
  你哭泣振動如漫山的黃葉
  如何我能得到祝福
  女人笑得偏光如此明亮
  遺忘與甲蟲
  順勢就從邊緣飛走

  我步入生滿針尖的小徑
  聽酸雨嘲笑莽林
  微光照向黑夜暴虐得像雪
  你將如何讓我幸福
  新蓋屋頂鑲有岩的結晶
  是甚麼
  從鐵灰色海面飛鳴而過

  往後,城市都去別處聚首
  站起來的人也很快離開
  黑雨令我快樂
  它下起來沉默像沙
  河醚得有種煤綠的氣味
  我該如何得到祝福
  缺頁的日曆翻開透明
  像你








 

Mar 17, 2011

〈鏗鏘玫瑰〉

 
  棕髮女子側臉的表情與她棗紅眼鏡,說話時候口唇開闔將每個發音都發足了,她說話語氣冷澈,您好,我非常享受您這篇文章。猜測棕髮女子三十過半,或許四十有餘,話術清朗一個人。

  她站上講台。按開麥克風,字字句句,說,我兒子,十歲,是個自閉兒。


  棕髮母親侃侃而談,她說話速度不特別快,也不特別慢。談阿拉斯加的比爾,談堪薩斯的克里斯多福,談華盛頓的約翰。還有其他的父親。談一個父親結婚前想著以後要帶兒子打橄欖球,釣魚,打獵。然而孩子三歲了,會使用的詞句還是很少,很少。孩子五歲,對他的說話往常以尖叫作為回答。孩子七歲……

  她說,挫折的父親們,形容憔悴。有一個父親後來想,別的父親帶他們的兒子打球,開車,別的父親慶祝孩子生日,他們家裡為了孩子多學會十個單字而慶祝。而那有什麼不可以的?一個個故事,關於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父親那樣男子的男孩們,與他們的父親。談自閉症的男孩如何改變了他們的父親。

  好比,平常的父親會為兒子夜歸暴怒,而自閉兒的父親生的卻是自己的氣。一個尋得機會就往外跑,到隔壁鎮上去才找回來的漫遊,父親氣結,自己為何沒能注意到溜出去的兒子?

  也想過要放棄不是嗎?她說,當然,包括我自己都灰心。喪志。

  棕髮女子說話堅定,睜大眼睛好像是在說著,她自己。她說,南卡羅萊納的艾瑞克,一度選擇酗酒,逃避,那豈不是美國社會典型父親的形象嗎?比如說紐澤西的班傑明,孩子八歲前想盡辦法出差,工作,賺的錢全送回家去,但他自己是說什麼也不願意回去的。孤獨的父親們,從沒有人告訴他們,該怎麼做。

  語氣開始上揚的時候,她說,自閉兒像是一個遮罩。將父母籠罩在裡頭,將世界隔絕在外頭。

  走進公共空間,孩子的尖叫可能引來人們側目,不只一次,賣場警衛走過來說,不好意思,先生女士,您若不能管教您的孩子,我們很遺憾必須請您離開。也有父母將孩子鎖在家裡,在鐵門加四個鎖頭防止孩子自行外出,比如說……孩子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公共空間,什麼是私人空間。

  她也是一個孤獨的母親,在與她以前所不知道的東西,在戰鬥著。

  離開研討會那天早晨,在旅館餐廳再次遇見她。我說,嗨早安。她瞪大眼睛,說,嗨。早安。一秒鐘長。她說,你也是發表人嗎?我說,是,但和妳分在不同的論壇。她說噢,真是可惜。我說那有甚麼,但昨天我很享受妳的論文,特別是妳知道,英文不是我的母語,妳講話方式讓我聽得格外清晰。

  我以前講話並不是這樣的。她說。我以前是個急性子。

  棕色頭髮的母親說,然而孩子改變了我,改變了我的丈夫。當你必須拿著字卡重複十五次而孩子尚且不能專注的時候……

  講話就自然地變慢了。如此而已。











(2011.03.17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Mar 13, 2011

〈語氣之外的其他〉

 
電視 [名詞]
將影像及聲音,藉由電波傳送,再以接收器還原播出的電訊系統。



前幾天的日本大地震引發海嘯,一段NHK從空中拍下的電視畫面翔實得讓我震驚。我所震驚的,不僅是海水彷彿只是稍微伸出手來,就傾覆了人們建立在大地上看似牢固的一切,輕而易舉地把所有這些都給收了回去。我震驚的是,NHK作為日本的國家電視台,新聞直播的海嘯,如此靜默。

好像一場無聲的災厄降臨。

主播與記者在必要的即時訊息更新之外,不曾多費唇舌描述海嘯所過之處,把一切化為廢墟。他們的嗓音有些顫抖,但並不激越,他們的語氣必然帶著一些擔憂與驚懼,卻絕不煽情。

播報時,NHK的新聞從業人員保住了冷靜與持守的底線,他們傳達必要的訊息,也保留了沉默與停頓,讓畫面說話,以致那海嘯洶湧而至,穿入機場與街市的鏡頭,竟帶有一些蒼莽,一些肅穆。

反觀台灣媒體在引進NHK畫面時,卻如何看圖說故事地夸夸而談,「許多東京人開車遇到地震,驚嚇過度,嚇得奪門而出,車子散落東京街頭各處。爭先恐後逃離東京,甚至有人搶單車,只為了逃離災後像煉獄般的東京街市。」不管轉到哪一台,台灣新聞台的主播與記者似乎都擔心觀眾無法「身歷其境」,而盡其一切努力,動用他們少得可憐的詞彙庫,以及昂揚暴烈的語氣,將語言強加於事實上他們並未到達的現場畫面。

是了,誇張的語氣,繪聲繪影,加油添醋。這就是台灣媒體的精髓所在。

我甚至不敢想像如果這樣一場災難降臨在台灣這蕞爾島國,我們的媒體會如何熱情奔放地彷彿這不是災難,而是場嘉年華……其實我們都太明白媒體會怎麼說。

「記者正在地震災區的現場我們可以看到到處都是倒塌的樓房和電線杆,天啊各位觀眾你可以看到地震的規模真的是非常地巨大導致馬路都從中間被分成兩半,現場還可以聞到濃濃的瓦斯味這樣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引起爆炸,真的是非常的危險……」

「在採訪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幾位災民,現在就來聽聽他們的說法……請問你從哪裡逃出來?……經過這麼恐怖的地震你現在會感覺害怕嗎?……今天晚上你還敢在家裡過夜嗎?……」

我們都知道,台灣的記者會怎麼說。

他們說話的方式,好像不使用具有強烈情緒性質的動詞名詞形容詞就不會說話似的。話說回來,即使用了這些動詞,他們動用的文字泰半還是不忍卒睹的,所以他們有了語氣。以及更多的語氣。他們的內心可能都是空洞如斯,因此必須要調度他們的喉嚨與聲帶直到聲嘶力竭的地步。可是這些對著麥克風吶喊的電視新聞記者,究竟又呈現了多少的「真相」?

好比記者所形容的「車輛散落在街道上,駕駛人奪門而出四處奔逃,」事實上,卻是日本人確切落實了要在地震時降低車輛追撞、翻車等意外發生機率,而就地停車熄火疏散的避難策略。

是的,此時我們回到日本。日本的綜藝節目是有名的誇張,搞笑藝人不時拉長尾音的「欸~~~」不夠,還要加上會逐漸變大的假名字幕。他們總是有許多漫畫一般的表情,來襯托各種情緒,各種狀況,與各種反應。但他們是藝人,表演是工作的重要部份。然而台灣的新聞,老早被詬病的戲劇化危機自也無需再提,可笑的卻是這種「戲劇化」永遠只有卻只有一種樣板:恐懼。以及更多的恐懼。

且還不夠,他們還要更多。音軌裡滿滿的錄製了記者空洞而激情的口白。像八點檔。像政治人物的呼告。像一切搬演得過份而讓人生厭的,做壞了的劇場演出。

台灣的電視新聞記者好像永遠也無法認識到,電視之所以被視為最終極的媒體,正是因為它不只傳遞了文字,不只傳遞聲音,同時亦傳遞了影像。可是台灣的新聞裡邊,影像是不會說話的。所有的意義都必須靠著口白來完成。而當記者面對災厄與劇變,卻手足無措,無法即時篩選出哪些訊息與意義是重要的,便只能帶入以毫無內容的過音稿,再加上演技奇爛的眾多語氣,來修飾,來填補。

海嘯的畫面,那平原上蔓延的黑水,漸次吞沒農田,吞沒農舍,翻越河堤之後又再翻越更多的道路。NHK的新聞因其靜默,而令人屏息,屏息之餘我們才能確知並體認到人類的渺小。竟而帶來我們對自然的敬畏,與謙卑。

那絕非記者光是拿著麥克風,嘩啦啦尖聲吶喊,或驚恐的語氣所能完成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的電視新聞水準是連張雅琴換了髮型都可以成為「爆炸頭條(breaking news))」,那麼,可不可以告訴我,拿掉了語氣的台灣電視新聞,還剩下什麼呢?能不能,就給我一些語氣之外的其他?





Mar 10, 2011

〈CyborgⅢ:連線中止〉

 
  生化人彷彿無需進食。他們行到何處,吃網路頻寬就像吃飯一樣自然,高鐵嗚咽通過的高架路上生化人繼續活在自己掌心,時刻盯視著中小尺寸螢幕後頭驅動IC的電流穿過0.11微米製程的電路,可見不可見的3G訊號充填穿射出去,切換著雅虎奇摩、亞馬遜,與估狗首頁連接世界另一頭,當乘務員推著便當經過走道生化人會想,一會兒就到了,還不用吃飯吧,以致於他們並未先察覺列車慢了下來,而是先抬起頭來好像整個車廂全約定好似地,幹,訊號斷線了。

  不是說好高鐵全線3G不斷線嗎?高鐵公司出來面對!

  如果是平常,手機訊號斷線恐怕生化人會立馬換到平板電腦、筆電、或者桌機繼續上網輸入關鍵字查詢「智慧型手機為何顯示訊號終止」之類,但這會兒,卡在半空中的列車,真是斷線了。島嶼另一端,搭載著電訊信號的光波穿過了光纖網絡,顯示在另一臺螢幕上跳出小行的字樣,地震!島嶼中央那人說。

  是嗎?才說著呢,高雄還沒有感受到地震。啊,是地震啊高雄這裡搖起來了……

  是啊台中這裡搖得好厲害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先切斷電源……

  列車裡面面相覷的生化人,這時才稍微感受到地震。於是謎題得到了解答,在地震中心的感測系統測定出地震等級達到緊急避難標準,驅動全線列車暫停營運,而可能由於網絡路由器亦同步斷電導致了訊號終止。

  於是生化人們彷彿從自己的世界登出了,重新開啟一段對話。是地震呢。還蠻搖的。不知道列車要停多久。

  唉,說不定開會要遲到了。別擔心啦很快就會恢復的。但真的挺搖的啊,且因為天然不可抗力因素導致的停開高鐵公司也不負責。唉。

  由於具破壞力的地震波透過地殼傳送秒速約三至五公里,而光纖傳輸信號的秒速大約是二十公里,如果地震中心點的生化人以十秒鐘反應切換視窗,並在3至5秒內輸入「地震!」並按下送出,意味著不到百公里以外的生化人,將會在地震波到達前先一步收到地震的消息……但通常生化人第一時間反應並非避難,而是回「真的嗎」「有嗎」「啊是地震……」畢竟誰先感受到了地震,或者地震的消息先一步來到了網絡的彼端,彷彿真實虛擬的邊界不再重要。

  總之,孤立無援一群生化人們卡在列車上,其中幾個聊起了你要去哪兒,噢老婆這幾天預產期啊真是恭喜恭喜。噯呀,請了幾天假囉。旁的人又接話說,趁孩子年紀小多陪著他們點,看我家那幾個開始上班了,還買了支智慧型手機給我說是可以殺殺時間。可是啊可是,看著螢幕,和看著人說話,總之是不一樣的。

  多久沒有這麼肉感的話題了呢?可能會有其中一個生化人,這樣想。

  非常有可能,是上個世紀末的事情了吧。

  網路斷線或連線不穩定有以下常見原因:網路卡故障、網路線連接不妥、驅動程式安裝不完全、網路開關或路由器故障、設定錯誤、中毒、蠕蟲、木馬……或某些案例裡肇因於不常見的原因:地震時未及時切斷總電源導致瓦斯漏氣被斷落的電線火花引發氣爆整間公寓毀損而生化人和電腦當然都不在了……

  唉。真是,不一樣了。

  列車再次運行,生化人們方從一筆迥異於以往的對話裡退出來,再次確認網路連線已恢復,並安靜撤回自己的堡壘,等候著延誤到站時刻。至於另一個生化人,儘管覺察友人發完地震訊息後再沒上線,但要從新聞頁面上得知他已從此間登出到不知是更虛擬、或者更真實的世界,則又是更晚,更晚的事情了。





(2011.03.1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Mar 6, 2011

〈性感練習〉

 
  我活在一座性感極了的城市。正所謂春城無處不飛花,性和性感的溫度盈盈地漲滿了街頭巷尾,還在初冬呢,這城市卻不分四時都是繁殖和交尾的季節。

  或許,並沒有很多人同意這樣的說法。搞不好還會有衛道人士氣急敗壞跳出來,激切地指稱一個如我這般大談性感、幻想、與皮相的人呢,充其量不過就是個花痴罷了,何德何能在此夸夸其言?但事實上,我所要強調的是,我並不只是個性的實踐者,而也是一個性幻想的自體發電機。

  是的,發自內在的肉感和慾望,一種無需摩擦而延展開來的潮熱,正是人們之所以性感的核心。而你都看不見嗎,這城裡的許多人,隨時準備好要短兵相接點燃肉身並如溫泉穴底濕暖地發熱,正是一座城市之所以性感的祕密。

  好了,同意我的人想必更少了──會有人說,台北我城的人呢,只不過是稍會打扮了些,只是夏天時節比較不吝嗇於展現節食與充分鍛鍊的身段。然而你怎麼能說性感只是衣著多寡的差異,你怎麼能說,性感是擺擺幾個姿勢吐吐舌頭,再加上幾個迷媚挑逗的眼神,就算了呢?那太膚淺了。正好相反的是,性感是種超越皮相的態度,你必須在任何時刻都準備好身心狀態,迎接一場歡好的性愛,且能投身其中讓性靈都完全地燃燒,那麼,恭喜你,你也成為性感寶貝的一員了。

  這裡所謂的準備好了,當然不只是說,站在路口等紅綠燈時一邊幻想著交通警察用他那根指揮棒在我上面左右揮舞。確實,我時常這麼想,但那未免也太普通了,只是最初級的想像而已,畢竟諸位偶爾也會幻想交通警察吧?

  天哪,千萬別跟我說你們不會。你們不覺得這世界已經太無聊了嗎?

  雖然說,在咱們國家,交通警察的長相多數都是挺遵守交通規則的,但難保偶爾的偶爾在一些偶爾出門採訪的路上,在我偶爾才去到的地方,即使機會渺茫也還是會碰上某些長相根本就好看到讓人想要掄起小鎚子大喊「本庭在此宣告你已經違憲了」的交通警察。看他英挺地站在車水馬龍陣落中間,用那根棒子左指右揮的,滿地的汽機車腳踏車,和我,肯定是要心甘情願任他呼來喚去的……好,扯遠了。

  若不如此想像,就一定不會有。再講得極端一點,性感甚至可以和肉身無涉。它甚至只是充盈眉角的氣味。一種光線。一種醚般的微氣候。

  我的意思是說,最好是連在捷運上拭汗的動作,都時刻釋放脖頸之處瀰漫的費洛蒙,最好是,抬手緊執握環的姿勢都不經意想像有人會伸出舌頭,侵襲你脆弱敏感腋下那窩藏的溫度。最好是晨間準備好踏出家門,就大聲向街頭放射聲光氣味,宣布每一個細胞都已備妥擁抱摩擦的快感,即使淫靡的性的幻想並不一定會成真,但誰知道川流不息的人群裡邊,會不會有人也正好在心中演繹一場狂野的媾合與交歡呢?

  這些氣味其實就在我們四周,只是人們時常忽略它。如同許多男人根本無知於如何取悅自己的乳頭。那樣地忽略了它。

  噢當然我明白,性感與低級從來都只是一線之隔而已。我喜歡看著城市裡行走人群,並且將它們依照某些規律拼裝在一塊兒。當然囉,我所說的拼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絕對不是什麼玩樂高、玩拼圖之類的把戲。拼裝,就是把卡榫合進榫槽,把交通警察的佩槍裝進槍套,把熱狗放進大亨堡麵包。那樣的意思。

  ……我是否又情不自禁說得有些太低級了?希望你不介意。

  在捷運上頭親來摸去恨不得趕快回家合體的情侶就甭提了,就算我不想像,他們也很快就會把對方脫得精光,表演瑜伽似地很快令身體纏繞在一起,生命本來就會找到出路嘛。我的意思是,若你是個廣告人,你可曾想過在向客戶提稿的時候,當他瞇起眼睛正要表達不以為然的瞬間,征服他的下面好讓他快樂得無從拒絕。若你是個像我這樣的記者,你又可曾想像過在法人說明會上,揪起那投資銀行經理的領帶,和他分享一些除了數字以外的細小秘密?

  城市所以性感,乃是出自於我們片面的、淫蕩的想像。捷運轟隆深入地底,車體幽微震動著眾人的器官,那瀰漫的不經意的碰觸、摩擦、和躁動的呼息,恍然讓這城市不分四時,都成為繁殖和交尾的季節。




Mar 3, 2011

〈CyborgⅡ:生活在他方〉

 
  生化人令自己進化。眼耳鼻舌都裝妥數位接收器。他們巴不得就在太陽穴上開個孔洞,接上以太網路,隨時更換Podcast播放清單填補所有通勤、守候、或只是該睡而不睡的空白時光。

  生化人甚至不需要上電影院了,接上網路線他們就是自己小小的黑暗房間。他們哼唱,並不時記誦那些最火紅的影音片段作為談資,漸漸地,最受人喜愛的咖啡店,不再是供應最美味咖啡的舖子,而是在座位旁拉著網路延長線,給生化人連上網絡的節點。

  於是,不再有人是寂寞的了。生化人會這麼想,每個人都有許多的姓名開張在一座座社交網站,好比一座座擘建在光線電力交錯之處的城。

  每個人都有許多的朋友,擺設生化人檔案裡邊的小小頭像,點進去就是另一個人的房間。於是非常簡單可以知道,噢她上班了,他下班了。他早上吃了三明治,與主管爭吵了並且思索離職的可能。他感覺今天是陽光明媚午後,她說,你還沒去過赤郡,我也是。生化人也是一樣熱切地與每一個認識與不認識的聽眾,拋灑著生命的碎屑,存活的渣滓。每天都花上一些時間反覆確認誰去哪裡上班了,誰有了個兩歲的女兒,誰搞過家教學生,誰得憂鬱症了,誰當了精神科醫生。然後誰要結婚了,誰最近過得不好,誰戀愛了,又分手了。

  生命的源頭,不再只是一堆石頭、性愛、與死亡。生命,成為數據的規則與其傾覆,指令與偶發的程式錯誤。生化人激切地遊盪在一個個神祕的房間,感覺每個人都為她他它牠祂所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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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裡,偶然會飄來烏雲與雷雨。生化人站在那僅是稍有遮蔭的屋簷下,看著雲端。天啊雲端,那簡直就是一句詩般的隱喻,生化人把所有記憶與照片,具象與抽象,說詞與詭辯,全都上傳存放到遠颺的伺服器裡。

  在那裡,每個人都有許多的朋友,你的第二個人生。或者更多,所有笑容都是真實的,微光裡的自言自語,像要分享一個誠心的秘密,但打字瞬間又想要有諸多保留。連這一份保留都是真的,生化人發佈了新訊息,新動態,又再將它們刪除。設定為:只有您的朋友A、B、或C可以觀看。可誰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後來,生化人進化到憑著掌心那吋方窄小螢幕,就能通往全世界。只是某廠牌的掌中連接器,還不支援某多媒體互動語法功能。城市裡引領風潮的醫學美容診所,順勢推出了最新療程,無線網通晶片植入顳葉給您最即時、最震撼的聯網經驗!該網頁目前無法存取請稍後再試。程式發生問題,我們正在解決中……我們很抱歉。我們將儘快解決。

  然而放眼望去,那明明是沒有任何人的房間。一座語彙的廢墟。自言自語的小人兒在畫面上反覆鞠躬並只是一句話的來去,我們。很。抱歉。

  我們……很……抱歉。瘋的是世界還是我們?

  值得慶幸的是,當我們成為生化人世界唯一的人稱,肯定就不再有人感到寂寞。當然生化人會這樣想。發佈完最後一條訊息說晚安,那些安裝妥定的自動回應程式,我們認識的不認識的女僕、推推星、執事與管家都前來與我們道別。我們感覺非常滿意,撳熄了每張在黑暗裡散發螢光鬼火的屏幕,並再次寬衣準備去睡。







(2011.03.0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