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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在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與山近的,離海亦不遠》等;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21, 2025

〈來戰南北吧寶貝〉

 
來戰南北吧寶貝。

這句話一出,大家紛紛站隊,肉圓要清蒸還是油炸,粽子究竟是3D油飯,還是水煮到肥豬肉都滋潤出油亮亮的光澤,有人從心理到身體都對台北陰惻惻的雨季過敏,倒也有人對南部過強的紫外線撇了撇嘴,「你們自己去皮膚癌吧你。」

但我對於戰南北倒是很猶豫的——或者說,我對於戰南北的站隊、表態,向來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畢竟,身為一個高雄出生,台北長大,的宜蘭人,我常被國小同學說,「你就是situational的台北/高雄/宜蘭人。」Situational,看場合做人。

說白了,每當人們談到南北,我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地感覺自己是個活在北部的,南部人。

那麼就當作自己是住在台北的,南部間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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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是最容易暴露身份的線索。台北的日常生活裡頭,大家講得一口流暢的「不好意思」。北部人說「不好意思」的語氣有一種訓練過的禮貌,尾音輕輕往上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過一下。不好意思請問。不好意思我想請教。不好意思我要訂幾月幾號幾點幾個人的位置。不好意思這邊排隊嗎。

其實,倒是挺好意思的,哪有什麼不好意思?

倒是在工作崗位上,同事之間用通訊軟體傳話回訊,往往一開頭就是「歹勢」,話講完了必然「甘溫」。還有同事喜歡寫,肛溫。熱辣辣地像陽光,又有點中二,我回說,肛溫肛溫你才小兒科醫生。對方回了,「歹勢啦嘿。」

「歹勢」這兩個字,有時候比「你好」還有溫度。

南部人說歹勢,不一定真在道歉,更多時候是一種體貼的預防針:「我怕我講太直你會不爽,先跟你歹勢一下。」

而台北人說「不好意思」,則像一層薄膜——禮貌、乾淨、剛好。這層膜隔開了尷尬,也隔開了情緒。

剛上班的頭幾年,最常在MSN通訊軟體上開頭的句子是:「歹勢,我的意思是……」但後來,則慢慢學會,當面對面開會的時候,得把那句改成,「不好意思,我補充一下。」

同一句話,改個開頭,就能從日常的熱情變成會議稍稍冷卻的語氣,從一個人,變成專業人士。

專業人士啊。是嗎?

北部嫌我熱情,南部說我冷靜。在兩個版本的天氣預報之間生活,一邊濕冷、一邊艷陽,既是我,也不是我。不完全屬於哪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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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台北是這樣——早上七點半,冷颼颼的冬天或許還下著雨。哼罵一聲,穿上外套,踩著捷運的節奏,心想幸好公寓的電梯停在不遠的樓層,要是錯過了接下來的紅綠燈,就會趕不上七點41分的捷運。再下一班,就又晚了幾分鐘,沒辦法在八點11分打卡。北部人在捷運電扶梯上走得飛快,進辦公大樓的時候手裡拿著咖啡,眼神像導航系統。計算著下一個去處。

台北的氣候是種無止的拷問。冬天永遠濕濕的,不下雨也像下雨;夏天又被冷氣制裁,冷到懷疑人生。我懷念高雄那種乾脆的熱——汗流得徹底、曬得徹底,連心情都透明。台北的天空太含蓄,像是怕別人看見它真正的顏色。除了陳克華筆下,當年的同性戀都到台北找天空之外,哪還有什麼好的。

台北的空氣總是有點潮濕,像是被冷氣吹過一遍又吹回來的霧。高跟鞋喀喀喀喀地踩過樓板。

有時我也還是回高雄。而高雄的捷運電扶梯上沒人奔跑。離峰班距長得像是永恆。

即使是冬季的十二月我搭捷運,抵達了約定的餐廳,高雄朋友問汗流浹背的我,「你剛摩托車停哪裡?」我愣一下,說我搭捷運,然後走路。不遠,走個十分鐘就到了。朋友瞪大眼睛,十分鐘?那是能走的距離嗎?我說,二十三、四度的天氣,還好吧?

倒是剛剛還看到騎機車的人穿羽絨衣。朋友正色說,當然要穿羽絨衣,騎車會冷。

「你這台北人。」朋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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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pink在高雄開演唱會的那個週末,我在台北的便利商店結帳,滑到手機上一則新聞,「高雄演唱會創造數十億產值?名嘴表示:多數飯都不吃就回台北。」我盯著那畫面,突然覺得手上的黑咖啡有點苦。多麼想回嘴,拜託,台北人來高雄聽演唱會,吃不吃飯是其次,每個人呼吸的空氣裡,都有高雄港都的鹽份與陽光啊。

但——到底誰會去高雄不好好吃個幾頓飯的?

我總是在台北徒勞地尋找著南部的口味,鹽水意麵上頭除了肉燥還要有大量的蒜末。鹹香熱辣。像是高雄的陽光。豬血湯裡頭韭菜和豬血一樣多。鍋燒麵是早餐吃的東西,烏龍,雞絲麵,都很好。清蒸肉圓最好是配個魚丸湯裡頭要有足量的芹菜。如有香菜,香菜要多。

台北的生活,高雄的舌頭。端看場合。

——也許「戰南北」只是島嶼的日常對話。

每個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愛著這片土地:有人精準、有人隨性。

間諜最終發現,最難被識破的身份,不論北或南,都是一句為自己所處的地帶完美的辯護,「我多麼想在這裡好好生活。」





—2025/12/21 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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