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聊著彼此的旅遊經驗——他說,從事旅遊業的他,挺幸運的可以在許多國家遊歷過,我們當然聊了彼此曾經抵達過的「遠方」與「近處」。而他的旅行地圖,除了我們對坐的台北小酒吧圓桌,以及他少許幾次往返莫斯科與聖保羅的倫敦,幾乎、幾乎從未重疊。
他來自巴西、住在莫斯科已經14, 15年。
他所去過的中國城市不勝其數。而我僅僅去過上海、北京,哈爾濱。他尚未踏上日本的土地。我所熟悉的香港,他說,「我始終想去。但尚未成行。」北美的東岸,西岸,西北部的芝加哥。他嚮往。而他去過了明斯克,去過基輔,與聖彼得堡。北歐則是我近年來偏愛的地方。
我們談著。我問他——俄烏戰爭開打之後的莫斯科是什麼樣子?
他說,除了哪些烏克蘭無人機飛進莫斯科空域時的短暫時刻,也就是謹小慎微地過著,日常的日子。他說,我無法想像,自己曾經去過的基輔,變成了什麼樣子。我幾乎有點帶著挑釁的意味問他——為什麼明明巴西是個民主國家,你會選擇俄羅斯作為落腳與生活之地?
而他的回答有些令我意外。
他是gay。而他在巴西的gay life並不快樂。——那麼莫斯科呢?在我的印象中,俄羅斯明明是個反同的國家。
他輕輕笑出來。其實,莫斯科的underground gay life充滿活力。
我看著酒吧窗外的台北gay street scene,也笑出來。他大概是察覺到自己說出了「underground」,跟著笑。他問我台北大概有多少人?我說,整個台北的大都會區,加起來大概有800萬人吧。他瞪大眼睛,那只跟莫斯科都會區差一點點而已了。我說,而東京的近3000萬人,比整個台灣加起來還要多。
「但台北還是比較gay,」我說。
而當戰爭開始,有些他的俄羅斯朋友,對於自己的國家感到失望。選擇離開俄羅斯。
我問他為什麼不離開?我甚至告訴他——在台灣,有一些人,想要把台灣推向中國的方向。但他們卻不願意離開台灣。有些人,說這樣會導向戰爭。所以戰爭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生活像在薄冰上走著。超市照去,地鐵照搭。」他轉著酒杯。雖然,莫斯科距離「真正的前線」還是有著相當安全的距離。
他說,「那個」地下的社群依舊運轉,甚至比過往更加狂熱。彷彿是因為外頭的世界正在崩塌,人們更急於在週末的夜晚,鑽進那些沒有招牌的門後,在充滿煙霧與重低音的地下室裡,確認彼此還活著。沒人談論前線,沒人提及政治。那是一種帶有默契的失語。即便空襲警報響起,舞池裡也無人停下。DJ 不切歌,人群繼續跳,把恐懼和著汗水一起甩出去。
窗外的台北情侶正漫無目的地閒晃,揮霍著他們理所當然的未來。而他的莫斯科,時間全是偷來的。
「我沒有打算離開莫斯科,」他說。「那裡現在確實很糟,但也因為很糟,那還是我自己所選擇的家。」
我們碰杯,玻璃撞擊出清脆的聲響,像是某種不得不的道別。
酒喝完了,我們起身。等等走出酒吧,他將短暫沒入台北充滿霓虹與自由的夜色裡,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觀光客。但他的靈魂或許穿著一件厚重的大衣,隨時準備走回那片冰層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