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爺爺奶奶搬離宜蘭,爺爺找定了在造船廠的打工,一家子落腳基隆。後來爺爺死了,爸爸去台北念書了,奶奶還是就在基隆住了大半輩子。
小時候我住高雄,北上基隆「過年」,那幾年,叔叔們嬸嬸們姑姑們堂弟堂妹們窩在不大不小的屋子裡,熱鬧滾滾的氣氛。那是「年」的偉岸,之於一個家族,大家撚起香,拜神祭祖,燒旺了金爐,啪扎啪扎的火氣薰起來,頗可以烤得整條巷子裡的雨濕,都不近身的。印象中基隆的過年總是下雨。其實基隆本來多雨,雨季又濕又長,年節期間最適宜的炮竹只有水鴛鴦,大概也是一種正常發揮。我曾經以為自己是遊子而基隆是家——確實,曾經有一陣子,身分證上的「籍貫」寫的就是基隆。奶奶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過年的地方,理所當然,對吧。
對小孩子來說,過年當然什麼都好。
有年糕吃,有發糕,有魚有肉,所有物質補充都是快樂的——那樣單純的時光,怎麼不好?
但一直都頗後來——是多後來呢?大概,是突然發現過年只有我跟爸爸媽媽會回到基隆,而幾個人坐在奶奶家客廳,老爸只是對著奶奶反覆重述的那些人啊物啊的新仇舊恨,給予「嗯嗯」,「這麼多年你也該放下了」一類簡短的回應——的那「這麼多年以後」的後來,我才了解到,我小時候以為我所擁有的「那個家族」只是一個幻影。或許它曾經存在過。但早已經不見了。或許是溶解在基隆常年的雨水當中,也或許,或許⋯⋯
或許我不知道。總之那後來的幾年農曆春節,就是我爸我媽,和我。和奶奶。
我們四個人圍著小小方桌的年夜飯。依然有魚有雞,有長年菜。但沒有其他家人。
奶奶最近也越發老了。她今年甚至不再問我「什麼時候要結婚」的話題,過了這麼些年,她也早就習慣我的敷衍,和我身為長孫必須接受她那樣的問話以及我必須反覆微笑的回答了吧。
還真是不喜歡基隆啊。四個人對坐吃飯,話題接得不太上的尷尬。那種尷尬比完全的靜默來得更乾,更苦澀。
於是我常想,來基隆十次裡有八次那下得陰惻惻的雨,還有它常年受海風鹽分侵蝕的,連新落成的樓廈都一下老了的,黴色雨漬的市容。真是像極了那曾經人聲鼎沸熱鬧的家族過年。繁華褪盡之後,每個街角流下來的雨水和苔藻的黴綠色,裡面有個老老的女人,側臉這麼坐著。坐著。
她坐在那裡過了一年又一年。於是再度一年過去。
準備開飯了。阿嬤啊,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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