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健身房出來,在捷運站入口遇到了前公司同事。許久不見,他劈頭便說,欸,恭喜呀。我愣了一會兒,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說怎麼?他說,之前的大法官釋憲啦。我笑說,噢,謝謝你。
先前只是在同一個企業服務,他跟我不同部門,工作上我通常花大半天時間外出採訪,也少回那在台北南端的辦公室。
但他見到我,第一件事是跟我說恭喜。
他說終於台灣能夠有一點進步。他說,至少讓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真是好事。就算硬體建設比不得上海、比不得哪裡,但台灣在亞洲會是第一個往前走的國家。跟他沒什麼私交,但他是個異性戀,我想,這是為何我們、台灣能夠一起走到這裡的緣故。
我說謝謝。不是為了他的恭喜,是我們要謝謝他,謝謝你。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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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捷運站等著列車。甫下到月台,便聽得有個大約二十多歲的女生對著電話哭喊。
她哭泣。撕心裂肺地叫著,你知道你浪費了我一整個小時嗎,我就站在這裡打電話給你你為什麼都不接。她的聲音非常洪亮,帶點沙啞。像一個未曾愛過的嬰兒第一次被愛所傷害。月台上的人們遠遠看著,聽著,像那每一個頭一次愛過的我們被愛所欺瞞的我們。
她喊著--你這樣到底把我當甚麼了你究竟去了哪裡你說啊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你為甚麼要浪費我一個小時讓我站在這裡哭。
她對著電話嘶喊。人們側目。人們駐足。人們從她身邊經過。她拿從背包中拿出化妝包,往地上摔。拿出眼鏡盒,往地上摔。摔落了一地的粉餅唇膏。她不去撿,她繼續喊著,為甚麼你可以這樣對我為甚麼你偏要這樣對我,我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我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這時我已走到月台的另一端,列車來了,便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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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運站外,大樓的陰影底下站著一對六十餘歲的男女。兩人的額頭對著額頭,鼻子對著鼻子。呼吸,對著呼吸。澄黃的路燈,隱隱映著他們兩人鬢髮的灰白。
女的那個口中呢喃著甚麼,男的,聽著,靜著,微微點頭。
是又說了甚麼吧。男的這時搖了搖頭。
女的冷不防抬起臉來,甩了男的一大巴掌。男的原本垂著雙手,卻是把那女的緊緊抱入懷裏。女的越是掙扎那男的越是將她抱得更加深刻。
「我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我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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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過是一條路上展示著愛的二三事。
我傳了訊息,跟高中同學講這短短路程上的見聞。朋友們喳呼著說,我們都年輕過都愛過。都哭過。在校園的花圃前,在樓梯間,在樂隊團練的場所,在中正紀念堂在畢業旅行的房間。在遠方的機場在聽聞彼此聲息的電話裡。
愛那麼深邃,愛是一個黑洞但讓人前仆後繼地往下跳。往下跳,那麼疼痛,而又快樂。像一個巴掌之後的擁抱。
像一通電話之後選擇分開,或者和好。
最困難的則是關係--無論婚姻平權與否,無論同性戀或異性戀或任何戀,無論男女,無論年歲。我很喜歡你,可是你不知道。或許他知道了,但他不珍惜。關係有時修復需要對話,有時則需要一個擁抱。有時則像一個不會癒合的傷口,人都走了,繼續把疤痕帶在身上往下一個車站走。
我們都還在學習。沒甚麼大道理,只是需要學習。
於是我們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