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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12, 2017

我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從健身房出來,在捷運站入口遇到了前公司同事。許久不見,他劈頭便說,欸,恭喜呀。我愣了一會兒,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說怎麼?他說,之前的大法官釋憲啦。我笑說,噢,謝謝你。
 
先前只是在同一個企業服務,他跟我不同部門,工作上我通常花大半天時間外出採訪,也少回那在台北南端的辦公室。
 
但他見到我,第一件事是跟我說恭喜。
 
他說終於台灣能夠有一點進步。他說,至少讓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真是好事。就算硬體建設比不得上海、比不得哪裡,但台灣在亞洲會是第一個往前走的國家。跟他沒什麼私交,但他是個異性戀,我想,這是為何我們、台灣能夠一起走到這裡的緣故。
 
我說謝謝。不是為了他的恭喜,是我們要謝謝他,謝謝你。謝謝你們。
 
 
 
 
在捷運站等著列車。甫下到月台,便聽得有個大約二十多歲的女生對著電話哭喊。
 
她哭泣。撕心裂肺地叫著,你知道你浪費了我一整個小時嗎,我就站在這裡打電話給你你為什麼都不接。她的聲音非常洪亮,帶點沙啞。像一個未曾愛過的嬰兒第一次被愛所傷害。月台上的人們遠遠看著,聽著,像那每一個頭一次愛過的我們被愛所欺瞞的我們。
 
她喊著--你這樣到底把我當甚麼了你究竟去了哪裡你說啊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你為甚麼要浪費我一個小時讓我站在這裡哭。
 
她對著電話嘶喊。人們側目。人們駐足。人們從她身邊經過。她拿從背包中拿出化妝包,往地上摔。拿出眼鏡盒,往地上摔。摔落了一地的粉餅唇膏。她不去撿,她繼續喊著,為甚麼你可以這樣對我為甚麼你偏要這樣對我,我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我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這時我已走到月台的另一端,列車來了,便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捷運站外,大樓的陰影底下站著一對六十餘歲的男女。兩人的額頭對著額頭,鼻子對著鼻子。呼吸,對著呼吸。澄黃的路燈,隱隱映著他們兩人鬢髮的灰白。
 
女的那個口中呢喃著甚麼,男的,聽著,靜著,微微點頭。
 
是又說了甚麼吧。男的這時搖了搖頭。
 
女的冷不防抬起臉來,甩了男的一大巴掌。男的原本垂著雙手,卻是把那女的緊緊抱入懷裏。女的越是掙扎那男的越是將她抱得更加深刻。
 
「我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我往前走。
 
 
 
 
也不過是一條路上展示著愛的二三事。
 
我傳了訊息,跟高中同學講這短短路程上的見聞。朋友們喳呼著說,我們都年輕過都愛過。都哭過。在校園的花圃前,在樓梯間,在樂隊團練的場所,在中正紀念堂在畢業旅行的房間。在遠方的機場在聽聞彼此聲息的電話裡。
 
愛那麼深邃,愛是一個黑洞但讓人前仆後繼地往下跳。往下跳,那麼疼痛,而又快樂。像一個巴掌之後的擁抱。
 
像一通電話之後選擇分開,或者和好。
 
最困難的則是關係--無論婚姻平權與否,無論同性戀或異性戀或任何戀,無論男女,無論年歲。我很喜歡你,可是你不知道。或許他知道了,但他不珍惜。關係有時修復需要對話,有時則需要一個擁抱。有時則像一個不會癒合的傷口,人都走了,繼續把疤痕帶在身上往下一個車站走。
 
我們都還在學習。沒甚麼大道理,只是需要學習。
 
於是我們繼續往前走。






 

Jun 8, 2017

面對疾病,只有恐懼

 
隔著厚重的眼鏡玻璃我的朋友端起酒杯,從杯緣上端看著我的眼睛。意識到他有話要說,我問他,怎麼?他靜靜搖了搖冰塊說,我吃藥剛滿六個月了。我說,噢。H的藥嗎。
 
他說,對啊,H的藥。
 
我們沒有說出HIV三個字,可能也不需要。
 
六個月,好像一場夢。但六個月的時間相較於人生不過一瞬間,畢竟,這藥一吃下去,是整輩子的事情。他說。他吃那組藥一天也就一次,有時候睡遲了趕著出門上班還忘了吃早餐,但總是不會忘記吃藥。只是吃完藥幾個小時,咬胃,才想起,啊今天沒吃早餐。一天兩顆,一白,一藍,病毒量原本還三萬多,吃藥一個月旋即測不到了。我說,這麼厲害。
 
他笑笑。說喝酒喝酒。
 
我的朋友去年夏天驗出來,是positive。在那之前他整整六年沒做篩檢。
 
我沒問他為什麼這麼久沒驗--我們害怕。我們難道不是在害怕著嗎?我的朋友,他有份體面的工作,早上紮穩了襯衫穿進皮鞋,走進辦公室兜售自己的靈魂,理智上當然知道HIV也就是一種病,早已可以控制,可以與之共存同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再把病毒一齊帶進火葬爐裡去。未來的不久說不定還會有解藥。但它不名譽。它不光彩。它不適合我的朋友,不適合任何一個人。
 
因為汙名仍存,疾患永生。
 
寧可被疾病拖進幽黑的水域,莫要懷著疾病在這人世行走。
 
所以不驗。
 
他說,頭幾個月每個月都得回診。診間像是個祕密的同學會,臉書上的那幾個人,交友軟體上的那幾個人,他們在心頭說,嗨,你也在這裡。有些人自然地交談,有些人則選擇沉默。然後背負著彼此的祕密離開醫院。後來有些在酒吧遇到,點點頭,然後擦身而過。後來甚至有些在職場上遇到,亦只是交換了眼神,便開始約定的會議。
 
不問,不說。不點破。也沒什麼好說。他說。這座城市可能早已淪陷。但能怎麼樣呢。
 
我的朋友說他早知自己身體有異。沒去篩檢那幾年,肘彎的疹子季節間好了又壞,壞了又好。下巴長出不會好的細微的瘡口。用人工皮貼著,誆著旁人說,都幾歲了,還生青春痘。騙別人,其實騙的是自己。卻還是憂慮著。憂慮但不願承認。每天活在一個清醒的噩夢裡。他說。
 
我的朋友他去年遇到一個年輕的男人。極為喜歡。約會幾次試著要把對方拐上床,都沒成。直到那次,急了,問對方我們這樣算是怎樣,對方大抵也慌了,說我是positive,怎麼,現在你知道了你還會跟我上床嗎?
 
後來,我並沒有跟那人做愛。我的朋友說。
 
他說他們只是淺淺地親吻。安靜地擁抱。那晚之後他沒再和對方聯絡,對方也沒有聯絡他。他非常後悔。恐懼毀滅一切新生。是對疾病的恐懼蒙蔽了他自己蒙蔽了往愛前進的可能。
 
於是他去驗。
 
驗完了竟然感覺輕鬆。他說,他悄悄地將自己的交友檔案上的「clean only」拿下,之後認識幾個新朋友,開頭便說自己有H。每個人都嚇跑了。
 
他說,也不錯,這樣的業報。他笑。
 
十二月一日是我的朋友開始吃藥的紀念日。
 
國際愛滋日,他說他不會忘記這日子,不會忘記,在確診成為這病之國的國民之前,曾有那樣長的一段時間,他早已站在陰影裡邊,還偏要假裝自己乾淨、清潔。因為他害怕。因為我們恐懼。但面對疾病啊,只有恐懼是不夠的。我們需要知識,需要理解,需要寬諒與擁抱。
 
面對疾病,只有恐懼是我們所不需要的。




 

Jun 4, 2017

先別提九二了,你知道六四嗎


 
不確定是哪兒看來的笑話,說今年中國國內的網路不再能夠用去年那個算式偷渡六四事件。因為今年已經是六四第二十八年了,去年大家都在網路上算數學,今年只能是一個不等式,未來的日子則將距離那個恆等式越來越遠。
 
去年的算式是:8 + 9 + 6 + 4 = 27。八九年六月四日,二十七年。
 
已經二十八年了。
 
二十八年如果有小孩研究所都已經畢業上班了但中國還不是一個民主的國家。尚且不是一個能夠自由談論自由的國家。但為何我們還要談論六四、談論坦克人,談論不存在的鎮壓不存在的死亡是如何地真實,即使我們從未真正記得?不存在的犧牲人數。不存在的毀壞的家庭。不存在的,逃亡的異議人士。
 
早上問了他,今晚你會去維多利亞公園嗎?他說,或許不會,今晚得好好煮一頓飯。有些事情,放在心裡,許多年了也已經很好。
 
時間的魔術有時讓人遺忘,遺忘是最偉大的魔法。但也是這遺忘的時刻讓人麻木。讓人每年每年記得自己的遺忘。每逢六四我總是記得剛認識那幾年,他下班後會到維多利亞公園,邊罵罵咧咧說,六月的天氣都是這樣。然後拍幾張照片給我。那些白色蠟燭點亮整作維園,人們唱著歌,他說,他說。人們唱著歌捧著蠟燭照亮二十幾年來的黑夜。
 
但時間是令人麻木的偉大詭計。
 
漸漸人們會不知道要談論甚麼該談論什麼可以談論甚麼。漸漸人們沉默了。而這就是他們要的他們想要時間遺忘。他們想要遺忘時間。讓時間令人們遺忘。
 
所以我們為何要不斷翻出相簿裡頭那張坦克人的照片。為什麼。
 
為什麼台灣要追求轉型正義,要追究白色恐怖。要記得二二八要尋求對於一場沒有加害者的人禍的平反。為甚麼要民主,為甚麼要堅守言論自由的底線,為甚麼要抗爭要吵吵鬧鬧要上街頭要與警察對峙。為甚麼要繼續談論那場不在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悲劇?為甚麼要記得六四,要說,我們不會忘記、不能忘記?
 
因為故事必須要傳承下去。因為會有一個中國人,像我那位來自中國的同事,去年六月,第一次走進維多利亞公園參與最為大型的民主集會。因為他會說,原來這是民主。
 
原來這是自由。
 
「無論政府多麼致力於不讓人民知道掩蓋的真相,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了。」事情並不會因為不被承認、不被討論,就不曾發生。雲煙消逝尚且意味著曾有雲氣煙塵積聚於此,況且,我們還在記憶它,還在談論它,還在每一年的這一天按下計數器,提醒彼此,六四已經二十八年了。
 
只是歷史繼續在天安門缺席著。倘若,我是說倘若,台灣終於願意與中國對等地坐下來談論關於「未來」的可能,那必須要是中國願意談論它確確實實的「過去」。
 
「先別提九二共識了。你知道總統直選嗎?」你知道婚姻平權嗎,你知道言論自由嗎。
 
那天朋友說了一個笑話。
 
「一個中國很好呀。只是我們是比較gay的那一邊。」
 
我們必須要是比較誠實的那一邊。所以我們會記得六四,並繼續在這裡與那裏談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