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大鬍子問我台灣的HIV positive們過得好嗎?在西雅圖同志遊行的前夕,一個商會派對的午後,我手裡端著抹了鹽圈的瑪格麗特。他問我。
我看著他杯子裡的健怡可樂發著氣泡。氣泡逐次上升,破裂。
他告訴我他是HIV Positive。今年五十六歲了,十二年前從當時交往十年的男友那兒,得到這玩意兒。他說最一開始,當他們告訴他確診感染的事實,他並沒有準備好。他只跟自己的男友上床。年紀越大越不容易勃起。他們開始未受保護的性行為。他以為他的男友也只跟他上床。他說,他當然這麼認為。但事實卻不是,他笑。其實也沒甚麼,十二年了,還挺健康的,還能派對,飲酒,只是戀愛變得越來越難。他說。
你會以為西雅圖是一座開明的城市。但當你告訴別人自己是HIV Positive,你選擇了坦承,許多人便說,讓我們當朋友吧。
坦承。在舊金山行得通,在紐約行得通,或許在一些別的城市行得通。但不是在西雅圖。--你了解這其中的弔詭嗎?他問我。我說我懂。拒絕的門關上了,於是有人選擇了隱瞞,甚至說一個謊。那也沒甚麼。只不過是讓更多人暴露在風險當中,而華盛頓州還簽署了「終止HIV」的宣言。其實許多 Positive 也不過只是想要交朋友,戀愛,打炮,像每一個我們一樣。
只是這個世界,顯然還沒有準備好給 Positive 們更友善的環境。
汙名仍存,歧視尚在,寂寞永生。
而在美國許多HIV帶原的老人們並沒有準備好。在那個瘟疫的年代,1980、1990之間AIDS奪走他們的朋友,他們理所當然覺得自己,也是。理所當然他們活著每一天都像是世界末日,當時並沒有人教他們如何活下來。像暴風裡的帆船。像火山碎屑流前沒有終點的奔逃。沒有人告訴他們該怎麼做,沒有人告訴他們哪裡是安全的港灣,甚麼時候那熔岩將會變得溫馴,變得靜止,直到他們存活下來。於是一切都變了。
他說。他們是最不幸的倖存者。所有朋友都死了,他們揮霍生命的年代並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成為最後一個站在終點線的人。
放眼四顧只剩下自己了。
而我已經五十六歲,感染十二年。我還在這裡--那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嗎?他說。
「所以,告訴我,台灣的HIV positive們過得好嗎?」他問我。我告訴他,在我的國家你仍可能因為Positive的狀態被退學、在工作上被騷擾,你的老闆總是好奇於為何你必須在每個月的同一天上醫院去。有些人,跟你一樣,選擇了坦承,於是前途的道路變得更加坎坷。有些人,則跟他們一樣,選擇了隱藏與退縮,回到陰影更深更幽涼的地方。我們的政府建置了雲端藥歷,於是在你看感冒、看牙醫、看耳鼻喉科的時候,也或許得到了調整的處置與差別的待遇--需要開一手小刀的時候,他們告訴你,「這只要吃藥就會好。」只因他們覺得你的血液有毒。
我告訴他,曾經一個下雨的夜晚,我和我的朋友在肯德基分食一桶全家餐炸雞。那時柯文哲還深陷在愛滋器捐的風暴中心,我的朋友淡淡地說,那天稍早的記者會,我的感染科醫師,就站在柯文哲的背後。而我的朋友告訴我,這是一個僅有少數人知道的祕密。他更擔心的是不久的將來,他進職場前的強制篩檢。當然,那是他必須擔心的事情。
我說。而談到愛滋防治,每當有人想進校園宣導保險套與安全性行為,就有人認為這是在鼓勵性行為。
他便也笑。說--性行為是不用鼓勵的。
他說2007年那時他到柬埔寨的愛滋孤兒院當義工。七個多月的時間,從18個月到八歲的孩子都有,被他們的家庭拋棄,為了他們從母親的血液那邊得到不為人所喜愛的遺產。他說那七個月改變了他的生命,我還是願意相信愛。唯有愛能夠超克一切,超克時間。超克種族與性傾向,超克疾病帶來的詛咒,帶領我們走向美善的一方啊。即使愛那麼簡單,卻又困難,逼近彼此的理解而不可得。他說,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正面的例子,我健康地活著,且會繼續活下去。
你相信嗎?
我說,我相信。我說,感謝你的坦誠,我祝福你一切都好。
那個午後,西雅圖的陽光非常美好,派對的音樂開得越來越大。我們談了些別的事情,說了幾個黃色笑話。我又喝了一杯瑪格麗特,那時他問我是否會把他的故事寫下,我說若你願意的話。他湊著那把大鬍子瞇起眼睛對著我笑,說,我願意。
於是有了這篇短短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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