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竹高鐵站,月台邊,甫結束鎮日的工作問了幾個無謂的問題,並得到敷衍的答案,我要回台北去了。從台北,到新竹,僅需31分鐘。高鐵的速度把我們從此地帶往彼方,省卻的時間並未使我得到更多自由,31分鐘,或許可以多寫一則稿子,又或許是多打兩通電話的時間。沒有人是自由的。31分鐘,夠我在車上打開電腦,再寫一則稿子。
遠方的丘陵不見鷺鷥,月台邊的警示燈亮,低下頭我看得見一雙鞋沾了整天的濕氣看不見自己。
新竹的北上月台,對正了西方,天氣若是好的若這是夏日我能看見整片火一般的天空,正把風城吞落下去。往往在新竹結束一日工作,乘著計程車回到高鐵站,攀上幾層樓高的月台看到那樣的夕陽我會得到寬慰,能對自己說「接下來就是休息的時間,」像一個或許並不存在的神,說,禮拜天,也是安息日。我是說,天氣若是好的而這天並不。並不。
沒有夕陽,因此也沒有常規能告訴自己一天即將結束。一天就不感覺它正在結束。沒有寬慰也沒有語言。沒有人,沒有我。誰都不在這裡。
同事傳了訊息來,說台北正飄起雨。又問,這時候了你還在新竹?
我內心一沉,回說是啊我還在這兒但我真的已經很累很累了。始終明白沒有一條道路可以讓每個人都得到幸福,也就是說,不管我做得再怎麼好,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但我還是做。但為什麼,有時想想,只是想當個負責任的好人,不想讓別人失望,試圖讓每個人都能滿意,都對我微笑,為什麼竟然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
我的生活是甚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上班三年多了。我總想起小時候,父親對我說,你答應了別人的事情,要做好要負責任,不要留給人幫你擦屁股。父親說,你會漸漸長大,別人看你都是從你的表現,再側面打探你的名聲。我說好,放心,別人交辦的事情我都沒問題的。
我不想抱怨但我還是抱怨了。我又不是在抱怨。我鞠躬盡瘁,卑躬屈膝,面帶微笑,咬牙寫稿。我面目猙獰我甚至久沒寫詩了。我對世界貢獻有限,但儘量完成每一件事項。近日工作小組上又人力欠乏,兩個人扛四個人工,和同事傳著彼此勉勵的話,可每句話翻譯成大白話卻無非是同一個意思,「我好累。」也沒人聽。我尖叫。咆哮。在一場未及到來的雨。在新竹,在台北,在清晨在黃昏。
想對父親說,我不會造成任何人困擾的我這麼負責任。我不是一個令你蒙羞的兒子。但我沒有說出來。
車來了便這麼來了。風吹起,我拿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車票上的座位是7車2E,靠窗的座位。這樣很好,可以一路看著窗外回到台北投入憂鬱的風色和陰黝的雨。於是我上車,我找到靠窗的座位並向坐靠走道的男子說,不好意思借過。他的腳縮了一縮,我說謝謝。聲音小得近乎聽不見。我坐下。這時另一個男子走過來他說,「先生不好意思,3E是我的座位,」抬頭一看才發現這當真是3E是我錯數了排數。
我起身我滿面抱歉對他說,對不起,我的座位是2E。是我看擰了我真的已經非常非常疲憊。
再次同坐靠走道的男子說了不好意思,以及謝謝。我非常有禮貌。盡量表達非常有禮貌的樣子。我款起隨身物事跨出座位,卻也是那時,走道邊的甚麼東西像生活狠狠地伸出它的腳來狠狠將我絆倒了。當我踉蹌跌坐,手邊的公事包,手機,與錢包,與我上車前匆忙買下的三明治和牛奶都散落一地,是這生活令我狼狽,我沒有抬頭看他們的臉,終於坐在走道中央忍不住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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