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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Apr 5, 2022

不急:序皓瑋《小敘事》


皓瑋在臉書上傳訊息給我,邀請我幫《小敘事》寫一篇小序。在這封訊息之前,我們臉書對話的時間停留在2011年,是他尚在新竹高中就讀時,甫出版《嬰兒宇宙》不久的我,應竹中校刊社之邀上了一篇訪談。而他傳來訊息致歉,說因行政程序云云,出版的校刊大抵會遲個幾週寄達。

當時我回了,「哈哈,不急。」

之後校刊自然是收到了,我在訪談裡頭談了什麼,迄今卻再想不起來。

於是逾十年的時間過去,皓瑋成長為一位作品文明、優雅而具風格的詩人,我則在工作的磨耗之間變得對世界漸趨冷淡,當年皓瑋眼中的那位青年詩人而今究竟去了哪裡?或許遇見了今日的我,他會想問「那兩人不曾相見/如果因摺頁交錯也只會詢問:/「你是來自封底還是封面?」(〈閱讀〉)

讀著皓瑋這些17歲到27歲寫就的詩篇,我會好奇得想問他——你的生活是由什麼組成的?想想那年的訪談我只是自顧自的講,我當年也從來沒問過,你喜歡楊牧嗎,或者夏宇。影響你最深的詩人是誰呢?客觀陌生,主觀親密,而我們都是自己的陌生人。

或者因為別人,我們才成為自己的陌生人。

那些詩裡頭,充滿各種年輕的辯證:關於自我的存有,他者的地獄,邊界,扞格,與意欲為人所知為人所喜為人所愛的衝動,然而我想皓瑋大抵想過這樣的問題,在一個掀手翻落酒杯的瞬間「也曾經出現過這樣的紕漏嗎?/關於在那之後/佯裝無事/繼續生活的種種/⋯⋯/儘管那時的你,很可能/已經是我發明的陌生人/而且正在散步」(〈候車蜉蝣〉)

訊息前一晚,我們在西門一間夜暗的酒吧相遇。陌生的人們啊,正在喝酒。

其實我已喝得很醉了,而他興奮地同我說,自己的詩集即將在2022年出版。他說,不知道是不是能請你給我這本詩集寫篇序,詩集的內容主要是關於⋯⋯

他想繼續說下去,我則大著舌頭跟他說,把稿子寄給我吧,讓我讀一讀。畢竟關於詩,不要解釋太多。然後我給我們兩人各買了一個shot。他晃了晃手上的Gin & Tonic,還想說些什麼,我把shot一仰而盡,他則好像猶豫著。

我說,喝吧。(然後他就被擊沉了。真是抱歉啊。)

現在想起來,那天的皓瑋就是個熱切地寫著寫著,期望被讀懂被理解的人——而寫詩的人,誰不是渴望著追逐那些明白的可能,炫目的可能,隱微的可能,以及,理解充其量是不理解的總和的,那樣子矛盾的集合體?誰不是「空房間裡一個人唱著歌/一個人躺著,溫水煮開了/不知是誰的此生/逝去的時間皆用去成就他人」(〈橋豆麻袋〉)?

而過去這十年間我跟皓瑋在臉書上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像那些詩中幽影般來去的人們,愛著的恨著的,更多的是幻象一般閃現的,他的記憶裡頭——那好些個「你」。十年可以改變許多事情,讓處男變成浪女,讓港城掀覆,讓島國浮起,而廣袤的世界啊,「世界彷彿曾有兩片臉頰與一道縫隙/可以讓手指陷進去/觸碰那顆複雜的心/令閃電落下,帶來雨水/⋯⋯/也形成一點點脂肪與線條/用來與酒精分離/讓他得以認識邊界/以及性別」(〈懷人〉)。

性別,或者性,我特別喜歡這本詩集裡頭那些靉靆的慾望,那些成年與未成年之間的頓悟,自剖與無論是不是假意偽裝出的瀟灑——「我和他不停錯過/最後也就真的變成/那種以為睡過/就足以渡過的朋友」(〈絕對悲傷相對浪蕩〉),或者純愛的淫蕩畢竟都是「關於你/我仍像是個老兵/每夜細心上油保養一種無名的兵器/在燈下,戰火臨前的寧靜/只有蟲鳴會耐不住共鳴/安官來驗/對你/我不是輕易走火的那種槍械」(〈游擊革命指南〉)。

我喜歡那些關於繁殖的〈小敘事〉——「這些年雨始終沒有落下/天氣晴朗/我們相睡了多年/沒有後嗣」,又或者〈日常II〉「黑暗的房間裡/身體發出了螢光/往事錯落有致/雨後的蕈類/釋放出它們的後代」;那是成長的證明是一個詩人向內自省的暴君在征伐著的刀火兵戎。只可惜「有些關係而我無法參透,它們排列/宛如密教星座,影響著我的每日命運/出門與返家的路線,手提袋重量,是否會在/同一時間地點遇見他等等。也許/有些事情我怕我真的忘記,所以我們只好/避不見面,也就不必記得彼此,但我很可能也/從不曾真正認識過你」(〈備忘板〉)。

一個詩人之後的作品,是不是都在重寫著自己的第一本書,我不知道。但一個詩人的第一本作品,往往都是往自己內心深掘而去,於是才能看見自我與世界的分野,自我與他者的地界,在經過那些對「你」與「他」抒情的篇章裡頭的辯證,才能清澈看見每一道關係的真實。

雖然我們似乎從來不確定什麼是真的。

皓瑋的《小敘事》裡邊,無論是肉感而純情的〈六月〉,聖潔而滿盈毀滅的〈玫瑰經〉,甚至於頓悟於情慾的〈浮生〉與〈顯密〉,都在體現著「有一種紀律到了頂點/就分岔開來/一個成為宗教/一個成為色情」(〈化緣〉)的真理。

或偽真理。

詩人都是指物命名的人——皓瑋肯定是知道這點的。

希望每個遇到這本詩集的人們啊,都能夠看到這樣暴露與自持的慾望,看著皓瑋與他的敘事者「在他的絕望中/他一遍一遍覆述他的日常生平」,而我們「懂得凝視那個段落/像一個識字的人」(〈誓言不再沈迷寫詩後的第一首詩〉),如同他在後記當中所陳述的:

「可以翻到這裡,看看作者如此費盡心思究竟想講些什麼。」

只要有誰能夠讀到這裡,其實也就不急。不急於認識誰,不急於完滿自己。不急於解釋。畢竟我們得要「提醒你注意/那些人們稱之為死的/只是詩人正在不停滿足/關於他們永無止盡的/隱喻的興趣」(〈記事〉),別急。正因為「是的,只有你在夜晚/擺放罐頭原諒我/明天是生活/依然吝於給我一小包貓糧/日子是小瓷盤空了見了底/但你還在/明天是取之不盡的愛」(〈日子〉)——

只要能接著寫下去,有沒有答案,也不急著現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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