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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l 23, 2017

活在地下室的身體

 
他說自己第一次進gay bar是二三十年前,在台北的西門町。地下室的酒吧呢!他說。
 
朋友們就這樣把我的輪椅整台搬下樓,他說。
 
那時,當然還不是這種整車的電動輪椅啦,不然哪搬得動。他說。說完了自己笑。
 
講座未開始時,便與他在電梯前打了照面。待得電梯到達會場所在的樓層,他操作著電動輪椅,熟稔地倒車出庫,順勢對按著長按控制鈕的我頷首示意說,謝謝你。那時並不知道他是為了我的講座而來。
 
一個襖熱的宜蘭午後我照例擬好了今日的講綱,也照例像今日蘭陽平原大風梳洗的雲般脫稿。
 
當我講到台北我城的同志少年史,他坐在那裏和煦地微笑著。有時點頭,有時發笑。我講壓抑的七零年代,講台北的天空和那些牢不可破的櫃子,他蹙眉。有時自動導航讓我講岔了題,我會說,「我為什麼講到這個?」他就和其他人一齊發出歡快的笑聲。他的手臂軀幹和腿都因疾病而明顯地萎縮了,但他的笑容並沒有因此而減損而扭曲。
 
及至講座的QA時間,他向我要過了麥克風,說有些話想要分享。他說--那次在台北的gay bar,真的已經是好久,好久了。雖然自己是身障人士,但那狹窄的地下室裡邊,他感覺同志、或者同性戀,擁有的生活空間竟比他還逼仄。那是二三十年前的台北。那是一個黑暗的櫃子時代。他說自己的朋友把輪椅整台搬進了地下室,說「要去看看gay,那種gay,你知道的。」
 
他說他知道。他知道活在一個地下室裡的感覺。
 
像他自己被困在一具逐日枯萎的身體裡。
 
後來他台北的工作告一段落,搬回了宜蘭。他說。回到宜蘭便在租書店上班,租書店--不就是總介於正規教育跟非法文本的邊緣之處--男的與男的,女的與女的,高校學生、下班的公務員、藍領階級的勞工,都會在那裏看小書。或許牽手。或許依偎。他說。其實也沒甚麼不對的。
 
只是只是,那些牽著的手走出租書店,往往便很快分開了。他說。
 
他說,我近幾年與同志、乃至性權運動也有所交會。主要是因為手天使的緣故。手天使。就是提供我這種身體重度殘疾,甚至更嚴重些,連最基本的性的紓解都不可得的人,的性服務。他說,因此我一直覺得性這麼一件自然的事情,從來就不需要別人來說三道四。他說。
 
為甚麼要去阻攔別人得到快樂呢?
 
若有些人,畢竟連這樣的快樂都不可得。所以需要手天使。
 
他說,我們的學校教育總是教人們標準答案,卻沒有教導我們該如何提出問題--比如說,像那些與他交會過的手天使們,「有甚麼是我可以幫你的?」
 
講完他又再熱烈地笑了笑。
 
我說謝謝你。
 
講座來到尾聲,我很想問問他,你對於一個美好世界的想像是甚麼呢?
 
但一回神,他已經駕著電動輪椅轉出了會場,很快在轉角處電梯的方向消失了。





 

Jul 17, 2017

下輩子要再當妳的學生

 
花花老師啊,死亡這件事情,是終於可以被我們所釋懷的嗎?死亡,是畢竟只要預知了、心裡有底了,當它真正到來的那一天我們就能夠坦然接受,不為之酸楚疼痛糾結了嗎?
 
這是妳留給我們這些學生的最後題目吧?花花老師。
 
我想要跟妳聊聊今天的台北,無雨的晴空,從我的辦公室看出去,不藍亦不清澈,這是我跟妳說過的,雨後往往會有彩虹出現的方向。只是妳早上就離開我們了。我們的每一個今天還在繼續,妳的今天已經停了。
 
時間是可以被停下的嗎?
 
如果可以,妳會想要它停下嗎?而我又會想要把它停在哪個時刻呢?--我記得,那是一九九九年的初秋,我走進了紅樓詩社的社辦,參與的第一堂社課,妳拿著陳黎譯本的辛波絲卡詩集,講起了《葬禮》那首詩。學長偷偷在底下說,老師,有時候我們也會喊她幻海婆婆。正因妳那頭蜷髮,妳的暴君脾氣,妳的揮灑像靈光彈射中我們每一個人。讓我們認識詩。
 
葬禮。原來是我認識妳的第一印象,也將是我與妳告別的地方。
 
花花老師。
 
 
 
 
原來已經十八年了啊,我成為妳的學生,已經十八年了。
 
詩是一生的功課。並不因為高中畢業而改變--紅樓詩社的三年時光,那些發聲練習,殭屍一般的走台,還有開門亮相的學長們之俊挺。然而時間讓我們改變,改變我們的身形,豐儀的體格可能早已不再了,但時間使我們溫潤。使我們願意接受,有一些事情是永遠永遠不可能改變的。
 
比如花之彈唱與凋零。比如遺忘。比如潮汐落起。比如愛之糾葛與恨相生的幸福。比如惡也有其美。比如善的極限是無。
 
無謂無奈。無相無色。
 
比如生,比如死。
 
都是詩教我們的事情吧。花花老師。妳曾經問我,為什麼想要加入紅樓詩社,我說,因為我想寫出好詩。妳說好,就要我時常寫,然後在我寫了六段的詩稿上頭,給五個段落打叉。打完叉,說沒給劃掉的那段真好。繼續寫。妳總是要我繼續寫。要我們朗誦。帶我們去看戲,看舞。聽彈詞。然後要我寫。繼續寫。
 
十八年就這樣過了,花花老師,我成為了一個詩人。同時我也賣掉了我一部份的靈魂。
 
一直到這時候,我還是不能好好向妳解釋,我的工作是在做什麼。但或許無妨,那些在各地開花結果的學長學弟們,各自忙碌,各自開枝散葉,但我們都很努力著在各自的領域。研究人員,藝術家,舞蹈家,創業家。學者。福星小子。但願我們不曾讓妳蒙羞,而妳曾談起我們的那些片刻,你會感覺驕傲。
 
無論我們變成了怎樣的人,都是因為我們有夢。敢夢。詩是我們做夢的原點。
 
而這是妳給我們的。
 
 
 
 
花花老師,妳不只一次在咱們詩社成員的婚禮--三撇的,威年的,佳彥的吧?--問起我,毓嘉,你跟你男友甚麼時候要結婚呢?我說,我不知道。就在今年五月大法官釋憲決議至少兩年後咱們就要擁有婚姻平權了啊,花花老師。不管我們是不是要結婚,我們都將擁有選擇結婚的自由了。
 
妳說,「真不知你這個性,婚禮會搞成怎樣。」
 
我真想要妳看見,我這個性,會把自己的婚禮搞成甚麼德行。
 
只是只是,妳已經不在了。
 
死亡這件事情,是可以被所釋懷的嗎?花花老師。六月底妳說自己決定了安寧,不再積極治療。我以為自己已經有所準備但它來得太快了,它太早把妳帶走。
 
雖然妳的人生是多麼無憾的一場淋漓好戲。
 
但我捨不得。我捨不得。
 
 
 
 
花花老師,妳確實就是幻海婆婆吧--我記得,幽遊白書最後幾章節,那幾句對白:「結果老太婆就這樣走了,真的很差勁。但她的遺產說要留給我們(這整片山都是她的)。」妳留下了紅樓詩社,而我們還在。我們還會繼續努力。寫詩或者不寫詩。讀詩,搞劇場,走進每一個校園,讓世界成為更好的樣子。
 
我終於稍微明白,當時妳寫了「無憾」的心情。因為妳知道,我們不會放棄詩社之所以為詩社的初衷。
 
或許人生就是一首永遠寫不好的詩。一台沒有劇本的戲,總是妝化了一半就被推到劇場的中央。永遠覺得少了甚麼,不斷獲得,又再不斷失去。但它繼續著。
 
花花老師啊,當妳的學生,十八年是遠遠不夠的。

這一世已走到這裡了。
 
但我們還會有下一世的緣分吧?今天我坐在電腦前,有些失神,心底默念著佛陀名號,希望妳好好過去。往輪迴去。往下一世去。如果真有來世,願我能夠對死亡能有多一些體悟,多些準備。或許還是會感傷,但人世如此,愛恨聚散,再寫多些好詩,讓被劃掉的段落少一些,再讓我們一齊呼吸詩句中實實的人間氣息。
 
 
 
 
原來,坦然地告別竟是這麼困難的事情。
 
這才是妳給的最後一題吧。花花老師。如此艱難我要用很長很長的時間練習,練習回答,練習一個最溫柔的答案。
 
如果可以選擇,下輩子要再當妳的學生。那將會是我人生的無上幸福。
 
花花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