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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30, 2015

七月一日

 
時已近了六月之底,凡事皆熱燥不堪。二十二天。香港這小城並沒有甚麼改變。感覺被改變的人或許是我。
 
或許不是,那會是誰麼,也或者是他吧。
 
逼仄的港島高樓刀一般切分天空,劃破光線,街底石磚曬得熱烈時間,說起來一日僅是少許了。卻又是這些窄場天陽,且留給城市餘溫。像他的掌心。他說,那拜五晚餐,他扒下幾隻蠔說,他媽的最後一次跟你吃晚餐了,來香港又花我很多錢。我說,是呵,下次吃晚餐會在那裏呢?
 
他摸摸我手說,你決定,你決定好了。
 
我說,京都吧,還可以去奈良,大阪我們今年春天各去了一次,省下吧。他說,那讓你吃飯又要花我很多錢。七月要休息一下。讓肚子錢包都歇歇。他總是給我問來店家最趁手的料理,吃飽了給我問甜點,還要問杯波特酒。再給我杯咖啡醒神。
 
說完話他摘下眼鏡,揉揉眼睛。
 
我正好在手機上遇見一則笑話,忍俊不住爆笑出聲,他揉完了眼說怎麼?我把手機傳去而他接過,一看,先把手伸了遠些,還沒看清就先笑,說老花了。看清了螢幕上陳列著如何的文字,看完,又笑。笑的其實不知是話,還是老。
 
離開的時候正是近夜時分。其實到達的時候,也是。我有的就是那麼多。一張桌子一張床,與他晚餐,生活便是如此了。
 
他說,以後頭髮都要剃得短些,這白髮已生得不可理喻,得把它們藏深一些。深一些。
 
我又情不自禁去摸他額上黑髮當中,唯獨的一撮白灰髮絲。他說欸,你幹嘛呢。
 
我說,看看你的白髮,看看,我以後會不會也生出這樣一糺灰白。讓我有點像你。或許都好吧。
 
香港二十二天他是我唯一的快樂。每天甫上班便已等著晚餐吃些什麼。工作無以為繼的那些下午,我躲到辦公室的休憩區,望向十六樓天台以外的天空。隔壁的大樓與大樓,在陽光下以玻璃屏幕折起了寬闊的皺褶。而這港,這港本來是世代居鷹的。那兒便有一隻,拉闊了背脊翅翼,搭著仲夏的上升氣流,厚紙般盤旋而上,再上,再上去的地方會是那裏呢?牠會飛越過中環中心的最頂點的天線塔嗎?
 
想來是不會的。
 
我想起自己在這城裡認識的銀行家、律師,以及我每一個饒富才華的同事。認識他們我越知道自己的渺小。
 
越讀懂歷史,便知道有段時間,港人開放技師執照給高工學校畢業生考取,在那個曾經困窮的時代有人成為驗光師--他曾經在無人配鏡的店裡,自己研磨放大鏡與天文鏡嗎?自製手工的,等待每一個無月之夜走出去便能看見更多星辰,等待一個襖熱之暑,沿著滿街的蟲蟻軍行,提著一桶熱水走到蟻穴口。坐了一會兒,又把那桶水提了回去。水自已冷去,便倒來沖涼。
有人行伍是蜂蟻的規則,有些人乘風如鷹盤旋,高了又高,多麼美好的視野,姿態。
 
卻終於是出不去的。
 
二十二天,可以發生太多事情。長洲淺灘烤時鮮,端午大坑祕尋粽,其實都是小事。返工放工的時間差讓人感到遙遠,感到哀傷,人們彼此招呼時常探問,但淺淺的六月過完,中間發生一場政改鬧劇明明就是28票反對、8票贊成的懸殊比數,以民主制度否決了壓根不民主的香港假普選政改,梁振英真的傻了。其實香港議員有70席,票數怎麼會如此少呢?其實許多建制派議員,在投票前夕早就「用腳投票」離開議場。
 
他說,唉呀這一切讓我好吃驚。以為要再多選一天的,沒想到中午吃飯同事來說,已經選完。有人說香港會大幅改變。其實改變什麼呢?沒有假普選,也沒有真普選,這就是示範給所有人看起來,甚麼是「維持現狀」囉。
 
還花那麼多錢買下報紙所有頭版,告訴大家自己輸了,維持現狀!日子不會變。只是李嘉誠說他的股票不會有影響。
 
等待香港。其實也是等待果陀,等待第三新東京市。這些等待讓我明白,自己不再是十四歲的少年,使徒襲來的日子很快會過完,並很快重複。若我不記認我就不會存在嗎?我們何曾相互擁抱相互戳刺,如地心擁抱熔岩,湖泊承受甘泉,只是愛啊,愛著了,雖是迫近眉睫方知火燒,其實那火便停在那兒了。不燒著你。像跟火戀愛了笑與喜悅有什麼相關,他說,你要吃甚麼?
 
他總是這麼問。唉呀你吃好少,身體不舒服嗎?真是的你今天酒喝好多,這酒很貴呢你看你花了我好多錢。講完便笑。
 
其實兩個人飛來飛去,共處三週的時間還是頭一次。只是下次又不知道是何時。不知又如何。或者不再見。不再又如何。其實沒有人知。所以不要後悔,看著他的老花眼,而我自已開始生出了少許白髮,讓我感覺自己與他,其實近。並不遠。拍照便有了紀錄,有所記認,在每一條迷宮道路裡呼喚彼此的名字。從詞彙的汪洋當中找出供彼此指認的證明。七一、六四、一些價值。曾有人問我為甚麼愛他?
 
我實在答不出來的。
 
明天是七月一日。他說明天又要去抗議了。他媽的去年從灣仔走到銅鑼灣走了四小時,仆街的警察還政府怎樣不讓人民走。偏走。走完全程呢,立刻回家喝啤酒。我說,你別脫水。他說,我很好。但也只是覺得,七一來了十八年了,當年的小孩都已中學畢業,今年政改沒過,看是不是主題上暫停一年。其實你們台灣的遊行都是。他說,算了,最好還是去走完全程。我每一年都走完全程。握緊了拳頭,鬆開,再拿下眼鏡,揉揉他雙眼。
 
他真是顯了老態了。但真好。真是好看。
 
當他做一頓飯我吻他。他牽著我的手度過驟雨,我吻他。他總是讓我走在前面,讓他看著我的後腦要我當黑暗中的領路人。黑夜航行,只要兩個人,足矣。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讓一個人,比另一個,活得長,活得好。並不需要是我,也不必要是他。
 
七月一日,這年近半已逝。很好。明天他又要踩著鞋上街了。
 
曬過一天太陽的他看起來會再瘦小一些,精黑一些,而我在海這邊等著時間對我作用。
 
七月一,真正的夏天要開始了。能與所愛一齊變老,是多麼永恆的事。





 

Jun 2, 2015

無畏世代的自由音樂.鴻鴻

 
我手頭有十年前羅毓嘉第一本自印詩集《青春期》的第333號,在自撰〈關於作者〉的最後一行,如是寫道:「歡迎來到這燦爛盛開隨即衰落亡佚的青春期。」竟如此精準地呼應了這本新詩集的書名《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十年來,羅毓嘉「很音樂性」依舊,「特愛巨大而華美的意象」依舊(俱出自建中國文老師呂榮華當年序言),對「生如夏花」的追求依舊──何其浪漫!然而,羅毓嘉的浪漫,不在於他的感情用事,而在於他始終相信,詩可以統合私己與公眾事務,而尤其,他的詩是以其音樂性來統合這一切。        

羅毓嘉的音樂性不在於表面上的節奏(雖然這個他也很擅長),像方思那種和聲學、楊牧那種穩定節制的韻律感,而在於他用來捕捉世界的自由興致,那種興致除了音樂性難以用其他方式形容。不論題材,整本詩集每首詩的長度都大約三頁,也就是落在30─40行之間,詩與詩間的主題差距,往往難以明確區隔,而通常,是音樂的結構讓他的每一首詩自圓其說。重點不是他令每首詩完整,而是所有的詩令這位詩人完整。十年之間,他的光譜從夏宇、陳克華,逐漸偏向了瘂弦──褪除焦躁、跳宕的嘉年華式語言,煥發出自信的聲音,一種自然的甜,即使憤怒也是甜的:「女人塗女人的蔻丹/男人睡在歲月的額頭」「且會在深夜咀嚼他的鬍髭咿啊咿啊/在忍冬樹的驟雨咿啊咿啊」。誰能想到,這牧歌般的情調,寫的是「拒馬彼方」「接近了五月/還沒倒下的圍牆」?

三十歲的詩人,他的新書發表會叫「三十而麗」。何等理直氣壯!他一方面為同志積極發聲(「有個世界不允許我們相愛吧/只是想要個家/哪這麼難」),一方面參與社會運動(「我不能愛你了/這個國家令我分心」「親愛的,不要忘記/我們曾經被喚醒」),還熱心關懷大馬士革、加薩等遠方的戰亂與革命(「借我孩童的手指/我要扣下明天的扳機」),思索公民的自由、與戀愛中的自由(「蛇籠不曾令我們安全」「我們同意讓彼此免於憂懼/同意一個吻像禮拜天的晨光般帶有酒味」)。聲音美好,選題開闊,無怪乎羅毓嘉深受歡迎,他的音樂性本身就代表這個世代的無畏。直視不義的勇氣,面對情感的坦率,兩者經常交織甚至混淆。他寫某個柏油路上等待軍靴踏過的夜晚,人們變成火炬的決心:「像蠟油/滴進/你的眼睛」的痛楚,卻緊接著「即使拉鍊密合了/有時也會夾到你的雞雞/那種痛/我不知道」。這是後鯨向海世代的語言,搞笑,大膽,卻無比真實,不愧是一個世代的代言人。

但倘若缺乏反省,一個詩人的無畏也極有可能是無味、甚至是無謂的。能寫出「當我們恨著別人/當一把槍瞄準了自己」的詩人,證明他擁有可以信賴的清醒。這種清醒讓他寫出口吻迷人卻警闢的〈繼續合唱〉:「我們知道雨過天晴是一件事/彩虹是另一件事」;寫出謹慎悲觀卻依然義無反顧的〈婚前協議〉:「當生活如沙灘逐漸縮減/我們同意──日子會產出更多的垃圾」;寫出社會對人規訓的微諷〈求職面談〉:「我會盡力成為一個像你的人」;寫出人類刻意健忘的哀歌〈戰後〉:「我不記得一個女孩/只剩下右眼了又怎能指出她回家的方向」。隨意列舉,不難發現羅毓嘉多麼擅長比喻,精彩的意念如打開水龍頭源源不絕。但局部的摘句無法展現他夾議夾敘的自由聯想,時而分析觀察、時而傾聲呼喚、時而雄辯、時而委婉的多變語調,像一個神出鬼沒的狙擊手、一個永遠會想出新招討好情人的情人。耐再讀三讀,或是僅僅留戀於那些字句那些複沓的聲響,也已無憾無悔。

相較於前行代的浪漫詩人,羅毓嘉更勇於表達立場,難的是抒情性卻不見退縮。這本寫作於兩年之間的詩集,充斥了抗爭與街頭的意象,展現不可能被忽視的當下現實性格。詩集封面,一朵黃雨傘在幾個墨點間開花,更是鮮明的表態。無畏地投身於「那天」的「一次」性,這置之「死」地的決心,即是更燦爛的生之樂章。




文訊雜誌2015.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