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 LO, YUCHIA
-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創用授權範圍
Oct 18, 2005
《熱天》未完成
這熱天溫度,當她還身處於午后的睡眠夢境中,就已清楚地感受到了。
夢境,並不像以往那些關於他的故事,關於他的夢魘,令她在清醒時回
想起,就要渾身冷戰展現出個超現實的樣貌。這荒熱午后,清淺睡眠,夢
境如一個種子自天空某處落下,卻開展蔓延在她狹小公寓裡頭,坦坦天光
照耀客廳。溫度和時間卻彷若水銀,極其,極其緩慢地流動著包圍過來,
卻沒有聲音,形成一層液態的膜就貼附她肌膚表層,啊這擁抱裹覆,多麼
溫柔,卻又多麼決絕地隔離了她感受外界聲音的波動。
她聽不見夢的耳語。以前,她的夢裡頭總是滿滿的聲音要溢出來,過量
以致無能以脆弱鼓膜承接的聲音們,如此嘈雜。可這時她像是聾了再聽不
見任何來自夢境底層的預言。
挺熱。不用往客廳壁櫥上掛著的溫度計探詢她也知道,這溫度早已高過
了她體表溫度的三十六點五度。夢裡,體溫無法逸散倒也沒怎麼流汗,她
杵著,聽見自己手腕上的脈搏一下,兩下,三下,對應到時間啊一秒兩秒
三秒過去,她安靜地數算著時間,血液血球在身體內側流動,摩娑著血管
壁似乎有著極細微的嘶噓聲音被傳遞出來,就聽見自己。那瞬間,溫度蒸
騰時夢境裡有什麼漸漸變得不太一樣了,鬆軟的單人沙發,木質紋理壁櫥
,二十九吋液晶電視擺放,先鋒牌家庭劇院組。然而它們不動,靜定的場
景之中所有物件都非常熟悉,怎覺得如此遙遠伸出手去也無能觸及任何現
實。這夢底,狹隘寬廣,靠近又遠離。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抬起手來看看手錶。時針和分針模糊地倒臥在錶面,邊緣擴散開來,
那匍匐姿態看似靜止。秒針依然在爬行,速度緩慢,啊那些個細細被刻畫
在錶面的刻度們竟能用以對應每次心跳過去的一秒鐘麼。她就放棄估量時
間。時間已不怎麼顯得重要,當房屋裡的溫度繼續升高,終於連時間也要
停下腳步不再固執前行。這夢境,或說,世界,也隨之停滯。
她杵著,不動。也就漸成為夢境的一部分,而非,主體。
這荒熱午后,她佇立在房屋中央呆著,呆滯,感覺熾熱溫度點點滴滴附
著在自己的肌膚表層,又慢,包裹她就像許久許久以前他的擁抱。這臂膀
非常寬容,又要她無可抗辯地接受。但覺自己就要隨著這過高的溼度溫度
而融化開去,即將滴落在地板上,躺臥姿態,做個絕望的夢,成為夢的一
部分。從每一根略略分岔斷裂的髮梢開始化為一股黑色的液體,流淌下來
,然後就是眉毛,眼睫,口唇,肩頸,乳房,白淨的下腹部。啊她柔軟而
熱情的下體,也是。這麼汩汩流出些許血色溫柔,那液體,她知道,且名
之為愛的情緒。是愛,關於他的一切。原來愛也隨著肢體融化,肆無忌憚
地從身體內側傾瀉出來打濕一切,卻好像要隨即因為高溫而蒸散,逸散去
。荒熱午后,夢裡,愛誰或愛什麼都不重要了,愛到,令自己極其不幸也
不重要。
就在黑色液體隨著眼瞼眨動而落下,將要覆蔭視線的最後一個瞬間,她
竟又看見了他。視野漸被黑色膠狀的愛全然遮蔽時,他出現,背光,不知
什麼時候走進她的夢,右手掌心停著鴿子,口裡銜著一朵罌粟花,他寬厚
臉容後頭有個金色光環。他伴著時空中流離的燦爛光線而來,給她留下一
些溫柔就又離去。夢裡,她多麼期待渴望救贖。
怎樣的鎖,要用誰手中的鑰匙返來打開。
她化為一灘黑色的膠狀液體,就在熱天午后的床上滿頭大汗地醒來。
在屋裡游移,要喚醒自己在睡眠裡過於疲憊的身體。陽光熱辣辣地從落
地窗潑灑而下打亮所有。於是皮膚醒來,於是略為水腫的眼睛醒來,於是
胸腔醒來,於是深呼吸就感到一陣高熱氣旋飆進身體內部,灼得心肺生疼
,身體的每條肌肉每個關節每個毛細孔都隱隱作痛。石油般的黑色液體原
是自己在愛情當中鍛冶出的菁華。這熱,這愛,像是慾望,身體的內側外
側都燃燒。
恍然之間當神智清明,她突就意識到,是的他已經離開。她不再擁有他
。然而狹窄公寓裡,所有物件卻又喧鬧蒸騰出屬於他的氣息:書櫃玻璃門
上,一個他離去時遺落而她未及拭去的指紋,都隨著室內的高溫而重新表
態,重新,散發出些許腐敗的,他的味道。總要她誤認,他還在。
光帶來溫度,光是亮的。然而溫度並無光亮,溫度黑暗。
因為黑暗,所以記得愛人的氣味。
打開電視機就直覺轉到新聞頻道,慘慘的白色螢光幕裡氣象主播正哇啦
啦說著什麼,什麼,太平洋高壓持續籠罩島嶼上空三天內沒有減弱的跡象
超過三十四度的戶外高溫將持續到週末結束......她在屋內,略一走動就
在皮膚表面淺淺地沁出汗水。不過總是將要黃昏之時,儘管溼度一再抬昇
,空氣裡頭侵略性的溫度也緩緩地退散開去。啊,黃昏。如愛情般總發生
在一瞬之間,荒熱午后她從睡眠裡醒來,還來不及認清白日如何隱約,夜
晚竟要盛大地來臨,期間一刻,晝明夜暗,愛與不愛,希望與絕望的轉念
之間,就黃昏。一張眼,天已黑闃。愛情已經離開。
熱天,唯有當地球自轉到背光的一面,黑暗降臨大地之時,她方能在世
界的影子當中察覺自己。並且感到絲絲陰涼。情熱,冷靜,交替著望她撲
襲而來,她和他的愛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她卻在尚未撤離清空的
舞台中央踟躕,腦袋裡些許過往凝定,還不能脫開適才演繹的情節。
呆呆坐在柔軟沙發上,她從未注意到原來炎炎天候也會讓人慾望,或說
,想起慾望之於愛情的重要性。一道火燄沉默地燃燒,間隔皮膚像鏡面打
光,對應著,裡側外側,伸出手去碰觸就被那熱度灼傷,悶熱,悶痛。神
經末梢險險在鏡子光潔白淨的邊上開出朵小小的花。她以手指觸弄自己,
也就記起他以往暴力而堅定的挺進。多像,第一次當她和他真正以肉體相
互認識之時,她燃燒著,他也是,身體內面所有接觸狠狠燒灼彼此。一路
奔馳向上的路程中她看見他的眼睛,熠熠閃爍的雙瞳裡頭,有火,在赭紅
色的夜暗裡頭點起,就要無由地覺得心動--那慾望高溫,像條紅色的線
一般直直貫往地獄,要她愛,愛與痛,俗世華美,情慾碰觸,啊原來塵世
火燄竟是魔鬼的誘惑。多美,她總記得。
愛人們在火燄的高溫與灰燼當中緩慢接近,以至於死。
直至死亡將愛人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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