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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Nov 16, 2020

有一種母愛不存在⋯⋯嗎?

 
我出櫃的時候把父母和我自己的生活都燒得只剩下灰燼,
 
這是《有一種母愛不存在》裡頭的一句。讀得人怵目驚心。身為女同志的女兒,與無法諒解、甚至將自己罹癌歸咎於「生出了一個女同志女兒」的母親,用一輩子的生死時間去償還,理解,原諒,乃至和解的可能與不可能。
 
這樣一本書。我讀到雞皮疙瘩都爬起來——
 
這就是許多許多同志兒女共有的恐怖經驗。某種程度上,你知道父母是愛你的。但某種程度上,你不時感覺,自己或許並不是那個最應該被生下來的小孩。
 
身為一個同志,我很少正面去書寫自己的媽媽。
 
出櫃之前我再怎麼頑皮、再怎麼搗蛋,頂多就是「那個調皮搗蛋鬼破壞王」,出櫃之後,卻無法避免地成為了爸媽眼中「那個好像還算優秀的同性戀兒子」。這個標籤再也撕不下來了。
 
其實我多麼希望自己擁有的,是童話故事裡面那種——「噢你是同志啊,那晚餐要吃什麼?」的父母。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更好一些,去「抵銷」爸媽靈魂深處的自責、怨嘆、與哀愁:「為什麼我有一個同志兒子?」
 
然後,這樣的希望,無意間把生活變成了巨大的黑洞:我的所作所為,都只是想要讓爸媽感到驕傲。而不因為這「家醜(skeleton in the closet)」蒙羞。我想要讓成績更好,我想要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我想要在停車的時候倒車入庫一次就成功。我想要當一個每次考試都考一百分的模範生。我想要在過年的時候給得起爸媽一個頗大的紅包。讓親戚聽到數字會覺得羨慕的那種。我想要做得更好。其實我已經做得很好了,但內心深處我壓根就甩不開——「我必須更好才行。」的那靈魂的呢喃。
 
因為在我跟爸媽出櫃的那個時刻,我就已經「不對」了。即使爸媽不斷告訴我,「其實你只要健健康康的,我們就很開心了。」但問題就出在那個,「只要⋯⋯我們就很⋯⋯」。的句法。那是你已經接受某件事情已經不可能實現的句型。我永遠不可能是三十幾年前他們所想像的那個小孩。即使那樣的想像,可能也只是一瞬間出現在他們心裡而已。但不可能。
 
即使只是閒聊時候,媽媽的一句「看到某某阿姨家裡孫子跑來跑去,好可愛,我還是會覺得我們家裡好像少了一點什麼。」都讓我警鈴大作。當然,理智上那完全不是我的問題,會有那樣的感覺,當然也不是媽媽的問題,但她說完那句話之後旋即接上的,「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們家就是這樣了,我沒有要要求什麼」——究竟是什麼,讓我們母子必須非得覺得對彼此不起才行?
 
這麼多年來我都是自己故事的唯一證人,」《有一種母愛不存在》的作者斯高烏這麼寫。
 
身為同志,我們都在用了一輩子的力氣和時間去與這樣的自己,這樣的家人和解。
 
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其實,爸媽也沒有。我們只是無法真正彼此理解,只是無法完全揮去「我會不會因此而不被爸媽所愛」的陰影。那個陰影可能不存在。卻又無所不在。——這本自傳小說雖則題為《有一種母愛不存在》,所想要談的,無非是不論母親父親在或者已經不在,身為同志兒女的我們都只是想要緊握住那蠟燭尖端小小的火焰,想要相信,自己是被愛的。
 
回過頭來,想要對媽媽講的,不過是像個孩子被世界傷害透徹之後,回到家,能夠撒嬌張開雙臂高喊——
 
「媽媽呀⋯⋯」的,無條件的愛而已。





 

Nov 15, 2020

〈我總是不願意回想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

 
回想起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其實我總是不願意回想的。那是一個分裂的時代。與不信任的時代。身為一個同志,那個年代是我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年紀。經歷第一次的同志大遊行,然而同志權益不斷在公領域落空。那個年代的青春少年同志對世界充滿熱情,對愛情懷抱憧憬。奮不顧身地愛了。
 
像嬰兒一樣。然後被不斷失落的愛情碾軋。而至覆滅。
 
曾有一個同志學長問我,「1999年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這個世代,為何全都是在1999年『出道』?」見鬼了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
 
同時也是陳水扁第一次當選總統、乃至連任的時代。而馬英九也在同一個十年「班師回朝」。台灣社會快速分裂,那是個不信任的時代。
 
然而,不管誰當總統,在那個十年,對於同志而言似乎都一樣吧?畢竟2008年國民黨即已再次執政——「同性戀,並不是和同性上床的那些人。同性戀是見不到政治人物,政治人物也不想見的那些人。」
 
所以是我們的裂縫。我們是男同志,我們與世界之間,曾經有一個那麼巨大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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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麼回想。但我回想。在你我立定之處的此地,此刻,此時。彷彿台灣已經緊握了平權的「什麼」之際。那個十年,裡邊的各種過程,毀棄,重組,之後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所能夠發生的那些社會的變遷,或許都該是有意義的吧。
 
於是我回想。政治的。文化的。流行的。像是HIV/AIDS,像是California Gym,像是,安室奈美惠。「一切都是隱喻。」都象徵著什麼。比如說,數過西元2000年的那時,千禧蟲沒毀壞銀行交易系統,時至今日已經退休的安室奈美惠,在2000年的第一個元旦推出了單曲〈LOVE 2000〉。那個十年的前半,快歌是張惠妹,蕭亞軒的天下,而蔡依林的〈舞孃〉則在2006年成為舞池經典。
 
男同志們搔首弄姿。成為白蛇。成為青蛇。成為鳳凰。或者雞。在teXound與2F的舞池裡當一個個搖頭擺腦的娃娃。美麗也好。頹廢也好。荒涼也好。那個十年,是整個性別啟蒙時代的裂縫。奇摩交友與網際網路正開始串連我們。我們是美麗的彼此按個簽心吧。然後到網路更普及的時刻,我們有了Gay Map。有了Fuckrace。我們熱愛自己的身體並熱愛與他人交歡。
 
我們不再問「我是誰。」我們甚至不問「你是誰。」
 
我們不問彼此有沒有明天。
 
我們問,「Fuck now?」「Fuck later。」「Not horny。」但Not horny肯定是一個謊言。那只是因為,不好意思你不是我的菜。
 
十年的時間可以讓同志社群成為怎樣的樣貌呢?
 
那幾年,我十五歲,剛上高中。還是處男。耗費數日完成男同志的自我認同不多久,進了位在台北市男孩路的男子高級中學。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年紀,正值花樣年華,青春蕩漾,對世界充滿異樣的熱情,伸出觸角探索所有搽抹過費洛蒙的牆角。對男人也是,像一隻螞蟻。一隻,發情的蟻后。而台北我城,整座城市從世紀末的華麗延伸,舒展,巨大的頹廢正在造就它之後的繁華。像有毒的花蕊,正在不斷舒張,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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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個時代——沒有人想看見我們。甚至,連我們自己都不見得想要看見自己。
 
所以你問我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是什麼樣子的?
 
那是屏東高樹國三學生葉永鋕,在音樂課上舉手告訴老師他要去尿尿,那時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這個男孩從來不敢在正常下課時間上廁所,他總要找不同的機會去。葉永鋕去上了廁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的年代。
 
那是個,同志們躲在網路的背後,質問著彼此——「究竟那些去遊行的娘娘腔、扮裝皇后憑什麼代表我們這些『正常男同志』?」的時代。那是個,講到舞廳講到迪斯可,就必定會被與藥物汙名、濫交、與HIV/AIDS連結在一起的時代。那是個沒有人願意承諾彼此終身的時代。那是個,即使談了戀愛還是不禁自我懷疑,「就算現在再好,到最後還不是一樣會分開。」的時代。
 
當人們可以「就代表自己想要代表的立場站出來」的時候,他們缺席了的時代。
 
那是個我們尚且被污名與標籤困縛,受到傷害還得吞下去。甚至進一步傷害自己,的時代。
 
然而也是同一個十年,窗戶正在打開,島嶼正在浮出。晶晶書庫的成立、同志諮詢熱線、性別平權協會對於性別/愛滋等平權運動的諸多努力、台北市政府舉辦的同玩節、以及同志社群內部自發性推動的台灣同志大遊行等等活動,皆使得同志在面對自我、或者想像平時不可見的社群時,有了更多的力量。
 
台灣第一次的同志遊行在2003年舉行──那年僅是只有數百人的規模——而台北西門町紅樓的同志露天酒吧區,也在這個時代開始發展。那個十年,是台灣的同志第一次能夠出現在看得到天空的地方,衣著完整地與朋友「像個正常人一樣地」社交的地方。
 
那確確實實是第一次。
 
我們彼此看見,第一次離開那些餐風露宿的釣人場合比如說新公園、中山足球場、沙崙海水浴場,夏天流汗,冬天淋雨。第一次離開總是位在地下室或者古舊商業大樓不知名單位的酒吧,揮別沾滿衣物的菸味。像辛曉琪的〈味道〉⋯⋯啊那是上一個十年。總之,那是我們第一次集體現身。第一次能夠說,「我在,你也在。」
 
幸好你也在。幸好你還在。
 
那也是光良的〈第一次〉發行的年代,第一次知道天長地久的年代。梁靜茹的〈勇氣〉給予我們勇氣的年代。
 
那十年間,第一次,同志們能夠像個人一樣地,在日常——而非「正常」——的空間裡交流彼此生活經驗與八卦交流,或者互吐苦水,相濡以沫。愛與被愛,分開,然後再次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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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的自我認同,有相當程度建立在「與同志社群有所聯結」的慾望之上,同志的集體現身對於促進個人認同有相當正面的影響,即使只是坐著、即使「只是」談天說地,都能讓同志在回歸日常生活後,包紮好各自的傷口,當一個「正常」的同志。
 
即使,事實上所有「正常」都是不正常的。
 
而所有的不正常,也因為其存在,而顯得正常無比。
 
對於愛的追索,對於性的憂懼,對於未曾傷害他人的色愛之幻想,最終回到的問題卻都是:「我們必須先是一個正常人,才能夠值得被愛嗎?」愛滋病?不正常。男同性戀者?不正常。同性戀的性行為?違背社會良俗。不正常。你就是不正常。你的存在,就是不正常。
 
很難想像,2003年首屆台灣同志遊行的參與人數僅寥寥數百人,當時我在其中,多數人遮面蓋臉,站出來了但並不真能站出來。可不過短短十年間,台灣同志大遊行參與人數暴增到六萬五千人,隊伍不僅吸納了來自香港、日本、星馬與中國的同志,異性戀——那些被暱稱為「直(straight)同志」的人們——比例更是與日俱增,一年勝過一年。
 
是異性戀的父母,帶著小孩。是與同志交好的年輕學生們。是一個母親,舉著張牌子寫,「為什麼我可以愛男人,我的兒子不行?」是這些人,讓台灣不僅延續了亞洲首宗同志遊行的傳統,更讓它一舉成為亞洲最大的同志大遊行,參與人數遠高於香港、東京等大都會的數千人規模。
 
因為你的存在,就是正常的。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值得被愛。
 
也是這十年,教導了我們這樣簡單明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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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時間繼續它空前的紀錄……無論我們從文學、電影、音樂讀起,從已經現身出櫃的第一線政治人物身上,再回到每一個我們渡過非常日常時刻的空間裡,那個願望是如此地相似——同志,不僅不髒不噁心,也並沒有比較高貴優雅有才華。同志就只是人。會愛會哭泣。會擁抱會親吻。
 
我總是不願意回想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
 
但我依然記得。是那樣的一個時代,造就了現在的「我們」。
 
無論身在何處,是男是女,還是不男不女,或許只是想要有個家,如此而已。怎樣都很好,無論人們是哪些模樣,都挺好的。那樣的社會正等著我們。我們這麼希望著。
 
那個十年——是的也是那個十年,讓我有了這樣的詩句:
 
「讓我們齊記住街頭的氣候/即使只有片刻/也要在下一次的風雨來臨之前/令一切得到公平與安置」
 
我畢竟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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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不願意回想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
2020.Nov.15 聯合副刊








 

Nov 2, 2020

2020年全地球最大的同志遊行

 
直到同志遊行前兩週,我心情都還是非常忐忑的。疫情封境,同婚上路,不可愛又不迷人的基督教反派角色打得又那麼沒創意(真是讓人失望),到底會有多少人上街實在是未可知。想一想,不管了,因為疫情關係,老爺從2009年以來參與台灣遊行的紀錄也中斷了,那麼我就自己找點樂子,扮個裝,大鬧一場吧。
 
然後老爺在香港,看到了我的(偽)定裝照,說——「我就知道我不在台北,沒有好結果!」很好,很瞭解我。
 
這樣很好。於是當天早上,我把假髮穿戴妥當,心機很重的捨棄了網襪換上更婊的白襪搭上那雙死亡芭比桃紅魚口鞋,然後到了遊行現場。看到大家把遊行玩成自己的派對,喝酒的喝酒,尖叫的尖叫,老朋友新朋友,拍個照片,互罵「你這個妖精」然後擁抱。十八年了,台灣的遊行真的成人了。
 
隊伍出發前,我應AirBnB之邀,和海外的扮裝皇后連線——那時我說,天氣真好。非常開心有這麼多的人在這美好的日子和每一個人一起慶祝,今年又是那麼地可惜,全地球有這麼多的人們不能夠上街慶祝各自的驕傲日,但台灣——是的我們台灣,今天就是要為了每一個人而走。讓大家看見台灣這座美麗的島嶼。希望明年,希望明年大家有機會,來台灣玩。來台灣和我們一起慶賀。
 
視訊對面,來自葡萄牙的扮裝皇后說——hey Rob,一定的。我們說好。有機會的話我們台灣見。
 
其實講著講著我自己有點想掉眼淚。這真的是台灣的驕傲啊。防疫的成果,讓我們今年舉辦了可能是全地球最盛大的同志遊行。(就這兩天,丹麥的朋友美國的朋友德國的朋友波蘭的朋友都傳了新聞連結來說——『我們看見台灣了。真好。』)然後我們開始走。高跟鞋真的很難走啊到底是誰發明這美麗的壞東西。
 
好一陣子沒有那麼高調地走在人潮裡了。過去幾年,我和老爺少數時候走在人群裡,更多時候站在人群的邊上,看著標語行過,看男,看女。看著每一個人。眾多的同性戀,眾多的性少數。遊行的人流既是時間,是發騷的浪,是你,是我。我跟他一齊看著。
 
像看著我們自己的時代。
 
今年我走到南路線的熱線舞台上,浪浪騷騷對著行過的人群,湊著大聲公講了些什麼。其實講了什麼已經忘了(因為那時候我已經醉了)。但真的很開心。朋友說——你一路上就說自己真的好開心。我想,應該是真的真的非常開心吧。
 
十八年了。今年只有我們自己。但其實,時代是這樣,始終都只有我們自己。這無止盡的人潮是要遊行到甚麼時候,好想離開(因為我真的他媽的超醉的),但又捨不得走。大家好美。大家的笑容還能夠更開心嗎?我們能夠為了自己,覺得驕傲,覺得無懼,覺得日子原來可以如此輕鬆嗎?
 
這條路畢竟是沒有終點的吧。為了別人,也是為了我們自己,終歸是要繼續走下去,問那些可能沒有答案的問題。
 
準備好了嗎?那麼我們繼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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