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 LO, YUCHIA
-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創用授權範圍
Aug 8, 2006
《夜間公路》未完
轎車以六十公里的時速跑在蜿蜒的山路上,車燈照射之處,頭頂上一支
標示牌寫著:坪林3公里/台北35公里。週末將盡的星期天夜晚,我坐
在助手座,隨意調整因位在山區而收訊不良的廣播頻率,從台北之音到I
CRT,中板西洋鄉村歌曲斷斷續續唱著,間歇伴以一些灰濁的雜訊。
父親不疾不徐地開著車,時速表偶爾在過彎略踩煞車時下降,復又回歸
平穩的六十公里。
曾祖父過世後,留下一些家族私事待處理,因此身為長子的我和父親驅
車回到宜蘭老家,參加幾場,其實我並不是那麼想要走近的家族聚會。父
親操著流利的台語,和我老搞不懂輩分的叔叔姑姑還有叔公姑婆們對話,
紅磚瓦的三合院廳堂裡,我安靜地坐在籐椅上讀張大春的《聆聽父親》,
耳朵偶爾打開更多時候關閉,聽見父親的嗓音,裡頭沒有什麼情緒似地來
回張羅那些關於曾祖父身後的種種瑣事。那是個有陽光的下午,斜斜灑進
沒點上燈的正廳,空氣裡飄散著神龕上點燃的線香氣息裊裊,我把籐椅移
到門邊,就著日落前的光線,讀。
在高雄出生台北長大的我,其實和老家的大家族沒什麼太密集的聯繫。
像父親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聲音一樣,除了農曆年節期間騰出一兩天時間回
宜蘭拜年,蘭陽平原的綠野平疇對我而言,跟其他都市人的想像沒什麼兩
樣。好山好水,龜山島,蘇澳冷泉,冬山河。總覺得自己是台北的行道樹
,扎根於城市的水泥柏油地面,而不在這後山平原,不是三合院前那棵老
榕樹鋪天蓋地拉開綠蔭。
儘管記得,族譜上好端端寫著,清咸豐年間我的祖先們渡過黑水溝,來
到這片原野上,至此安身一百多年。
我和自己的姓氏源流隔著雪山山脈,以台北到宜蘭的距離相互對望。
北宜公路上,橙黃色路燈快速地以六十公里的時速後退。一路上父親沒
什麼說話,我也自顧自地跟著不太清晰的電台廣播哼唱,兩個人有一搭沒
一搭地對窗外黑闃的夜色風景下註,或者,帶著某種默契一起在DJ吃螺
絲時淺而節制地笑出聲音。我驀然驚覺,父親的笑聲已經不若我童年時那
樣康健爽朗,側過頭,什麼時候,路燈打亮之處他的鬢角已滿是白髮。
印象裡,如此單獨和父親並肩旅行似乎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時
間拉回到十五年前,一個帶著涼意的秋天凌晨,從高雄往台北的莒光號列
車,祖父逝世十年,父親帶著年紀尚幼的我到祖父墳上撿骨。印象裡的父
親多麼高大,拉著我小小的手上了夜班車,坐定之後打行李中取出一條毛
巾被仔細地為我蓋上。然後我睡,窸窣之間父親輕輕擰著我的鼻頭,喚我
,已到了台北。
清冷的早晨父親領著我,在祖父的墳邊,沉默地看著撿骨師刨開濕厚而
黑的泥土,撬開木棺,腕骨、脛骨、胸骨、肋骨,一塊一塊撿拾起祖父的
骨骸,放置在白色的亞麻布上。布的邊緣都給泥地露水沾得濕了。我看見
,墳地旁堆垛的泥土野草間,一隻蝸牛,緩慢地,正往什麼地方爬去,在
後方留下一條晶亮的黏液。
父親和我之並肩旅行,竟都與死亡如此相關。
然而父親極少提及死亡,即使連說起衰老,亦要像不可言詮的秘密般,
壓低聲音。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和我剛好相差三十歲的父親對著亮晃晃
的生日蛋糕蠟燭,說,人老了,生日偷偷過就好,千萬別讓老天爺知道。
原來強壯的,喜歡把幼年的我扛在肩上的父親,也會害怕年華老去嗎。
助手座上我遞給父親無糖的綠茶。近年來,父親為控制脂肪肝的病情和
日益圓胖的身材,開始進行飲食調整。
他伸手過來的剪影,讓我想起一個夢。在明亮綠茵的湖畔,風吹颯颯。
男人背對我,背脊安靜起伏,像在說話。可我聽不見他的聲音,更無從辨
別他話語當中抽象的符號。我和男人皆面對陽光,他的背影似乎高得無法
想像,卻讓我看見他後腦全部的白髮。那是父親嗎?他背身,白髮在風中
飄蕩令我驚惶。我仍清晰記得童年賴床的時光,父親用尚未剃淨的鬍渣蹭
醒我的觸覺,時至今日,無論在夢中或車裡,髮絲之外竟連下頜也長出幾
莖斑白的鬍髭。
你最近還抽菸嗎?恍神尋索之間,開著車的父親突然開口。
偶爾。我低聲回答。
一次深夜裡,以為父母都已歇息,我躡足走上陽台點菸,拉上落地玻璃
窗,不讓煙霧氣味飄進屋裡。菸抽了不到一半,客廳日光燈突然大亮,嘩
一下落地窗給拉開,父親拿著捏陶茶杯出現面前。他盯視我的右手,我指
縫夾菸,慌張不知何處躲閃。父親眉間微微抽搐卻不說話,瞬間幾股複雜
的空氣流轉在客廳與陽台之間,良久,他深深呼吸,說,早點休息別老這
麼晚睡。遂關上落地窗,客廳燈光亦隨之隱遁。
父親確實嗅聞到我身上撲敗的氣息。祖父抽菸,肺癌早逝,父親因此菸
酒不沾,亦諄諄教誨要我別碰菸酒,這時竟簡單地原諒,而非戟指。
菸少抽點好。父親說,仰首喝完罐底僅剩的綠茶。
許久以前,父親說起話來並不如此溫柔。工程出身的父親價值鮮明,道
德剛正,地圖上總能夠為我標出清楚的道路,然而正因他的思考邏輯運轉
如精密設計的電子系統,若我徬徨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當他說,往左或往
右,便不容許我踟躕猶疑:父親要我走在安穩路上,依循他的道德、他的
價值、他的意識,還有他親身體現的典型。從小習於走在他背後,我以為
自己永遠也無法超越他,理智思緒盡皆清明,無論父親或坐或臥,甚至當
他站起,我怎麼拉長身子都再不能望過他的肩膀。
記憶裡我站在夢境的湖濱,臉頰兩側風吹蕭颯。眼前一個男人背對,他
的背影安靜起伏,像是小了許多--在說話,更像在啜泣。儘管聽不到他
的聲音亦無能掌握自他喉間流洩的符號,我仍走近他的背脊,伸出手,輕
輕拍撫他抽動起伏的肩背--
Labels:
porcelain
Subscribe to:
Post Comments (Atom)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