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舞》

　

　連自己都已經不認識自己的身體了。她枯坐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騰越落下甚且

不經意扭傷腳踝被踩踏無數次以致於有些部分龜裂露出內裡尚未氧化的木質地板上

，按摩著自己過度拉扯而從內部透出一點點酸痛感的小腿肌肉沉默著生氣。



　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她想著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穿上舞鞋站在舞台上了，上一

回應該是在研究所畢業前夕她為自己編了一部單人舞用來告別時間，告別學業，告

別交往三年卻還是在她論文完成前夕分開的男朋友，告別，她記得當時她在一間小

小的酒吧裡面和朋友們搬開桌椅就在場子中央舞動起來，從足尖昇起來的一股力量

催動著每一條神經肌肉的伸展還有酒精，在發酵，她像是要把子宮給跳出來似地奮

力跳著，一次騰越，兩次騰越，三次，四次，要把她身體裡面他留下的所有味道細

胞都跳出來，然後在那一次騰越當中她聽見酒吧玻璃門上的鈴鐺細細地叮叮兩聲轉

頭一看他走進來，力量，恍如身體上被開了一個洞似地全漏光了。她跌落在地板上

嚶嚶地哭了起來並且發現下身一道血液泌出。若泉水一般的紅色顫抖不已地充塞了

整個空間。



　那之後她就停止不跳了，那晚，以及之後。



　不過停止之前一定一直往某個即使她不確知的方向在運動著，直到他出現。「那

一瞬間所有能量都死亡了。」她躺在地板上等著生命回來，也許整個世界都死去，

由此進入了無限擴張以自我為中心的絕望，像門關上，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然後

她開始書寫，不再用身體，用筆，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一直寫，無論那是一種怎

樣的亂她只是把自己封閉在裡面，以某種連書寫也要寫到頭破血流的姿勢旋轉進行

著，安靜而孤寂。



　很多事情總是一個人比較好，例如跳舞，例如書寫。她的朋友們說妳不要寫了，

再寫下去會崩潰吧，她便想像著這個割離了的世界停止之後的狀態，外面，運動的

繼續運動，筆繼續，舞繼續，只有她一個人這樣停滯因為她再無法促使自己的心和

身體再動起來，以足尖支撐起整副身體的力量不見最後連張開眼睛的力量都失去了

，看不見，因此不再打開。她的朋友們說你不要寫了別把自己逼上死路，那灘血不

代表什麼。她變得更絕望更孤獨，沒人要讀她。



　現在她放下筆，重新穿上舞鞋卻發現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認識了，何其陌生。但是

憤怒很短暫，那個蜷伏的姿勢，她卻又熟悉。眼淚開始流。悠悠的空間當中她坐在

木頭地板上面哭著潤濕了自己的臉頰，不再像一具枯木，反而靈魂當中的一些什麼

開始醒來。



　如果她現在舞起來，也不會需要音樂。像那個告別的夜晚她抽搐著身體的每一條

筋肉流淚流血，從此得到自由，這自由也就變成她的詛咒。纏著她，要她再也不能

跳，每次騰越就想起他的眼睛，每個迴旋都像繞行在他身邊，不愛，不打開。門關

上，黑暗的房間。她謙卑之極地匍伏下來，重新認知到自己的身體在醒。她一人蹲

踞蜷縮在世界的中央獨自面對詛咒，從腳趾到股間，從子宮一路延燒向上的火焰灼

痛，她想起，她張開手心對向房間低沉哀哀的天頂而後望出去像望見天空，想像著

外面有一襲黑色的天幕從地平線最遠的角落一路被推開抹平，再有一道力量從身體

深處亮起，對應著天色，對應著她自己深邃的慾望。像火，像煙，像水銀洩地。



　如果她現在哭起來，也不會需要眼淚。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非常乾涸，無論她如何

嘗試抬頭甚至微笑也還是只能在鏡中望見自己，困頓的文字困頓的舞蹈，牽扯出一

幅在黑暗當中跌撞不已的女身圖，在烈火當中焚燒。



　儘管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的身體，她摸索各種打開的姿勢，打開身體，打開四肢

，打開靈魂，自一個微小的角落開始張開，她舞。怎麼著她突然想起黃碧雲的小說

：「停止，其實是因為不得不停止，所以開始也是。」



　不得不。



　誠實並且勇敢地知道，這房間當中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別的。開始之後一定就一

直往某個即使她並不確知的方向運動著，直到下一次他出現。下一個他。



　她自布幔後方遊走而出在那木質地板上，靜默地，氣流往她的肺葉集中。她張開

雙臂站立，脊骨一節節繃緊著像白色十字架，眼睛閉合，口唇微張，「世界，」她

說。對自己。騰越，飛墮，虛構的拋物線在肢體舞踊當中拉開來。



　落下的速度一定很緩慢。當她的身體著地的時候。



　如果飛落的速度可以停下來，她可否緩緩地伸手，伸手，嘗試觸及。



　最疼痛的那個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