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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6, 2005

《一個人的漫遊》

 

 先說一個不久前發生的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早晨六點半,有一個十七歲的男孩捧著一束花出門上學。男生

拿花走在路上算是奇怪的事情吧,在往學校的半途他突然停了下來,怔著,眼淚

就這樣掉了下來。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的眼淚竟然掉得毫無感覺又沒來由。他不

知道什麼事情不對勁了,那天天氣很好,陽光亮亮地在天空中飛行,微風吹拂著

前方五公尺處的女孩長髮飄動如絹,一切看起來都很好,應該是個快樂的日子的

,但是......



 為什麼?



 ★ ☆ ★



 下午四點的體育課,太陽依然明亮地陷在那片乾淨的橙黃色天空裡面,對著揮

汗打球的學生們放射光芒。而我也像每天的第八節課一樣,疲憊於一整天課程的

疲勞轟炸,只是安靜地坐在籃框旁邊看同學們奔跑,跳躍,投籃,搶籃板。腳底

下的水泥地面平穩地放出柔軟的熱度,我聽著隨身聽,張開每一個毛細孔釋放在

體內積壓了一整天的廢氣。



 僅僅是單純的累了,知道自己沒有足夠的體力和人在球場上廝殺,就別去隊伍

裡面搞壞其他同學打球的興致。現在在我眼前的這些人,因為某些緣分而聚集在

同一個班級裡面,我們一起在早自習討論補習班作業的答案,在英文課和導師鬼

扯生活趣事然後哄堂大笑,在開學典禮五音不全地唱著校歌,我們一起創造快樂

並且分擔彼此生活中的不愉快,可是,總有一天我們仍然必須分開,奔向各自決

定或者被決定的未來,不是嗎?



 下課鐘聲響起,我背起書包走向學校側門,沒有對同學說再見。



 每一天,似乎可有可無地在重複著。早晨六點半被盡責的鬧鐘叫醒,只是為了

完成一個叫做準時到校的工作,七點二十五分刷卡出捷運站,投入一再循環的台

北學生生活,十二點整到麵食部買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麵果腹,四點五十分離開

學校回到自己的王國......這樣子規律的生活,究竟是要維持自己思想運轉的秩

序,還是,單純地為了維持社會流動的均衡?我們毫無反抗地遵照別人為我們設

定的方式過生活,到底是要討好誰?



 身為學生,很多事情只能自己心知肚明,別想要求可以得到誰的體諒。



 越接近側門,似乎學生們走路的速度就越來越快。或許,我們都必須用忙碌而

迅速的步伐掩飾自己不想被看見的什麼東西。我不想去明白,因為我害怕探索的

最終結論竟然是,孤獨,因為過速的成長而帶來的孤獨。我們選擇性的忙碌以及

規律生活似乎只是為了安慰自己。走過校門,我的制服拉在長褲外面,被站交通

崗位的教官狠狠地瞪了一眼。至少還有人要看我,這樣想的話心裡會舒坦一些。

也許我總是遊走在校規邊緣只是為了要獲取一些人們注視的眼光,只是想要藉由

他人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已。



 告訴自己今天晚上還要補習,回家的路上可有得寂寞了。



 重慶南路上我獨自一人,靜靜沿著車流的方向飄移向台北車站。春天的晚風灌

進了單薄的襯衫,微冷。



 ★ ☆ ★



 台北車站承載了大多數人的匆忙,當社會消費能力衰退時它消化著大量湧入都

市的人潮,一旦社會繁榮了它卻又必須承受每天在這裡來來去去的腳步。我站在

許昌街和南陽街口,試圖數算在短短的一分鐘之內有多少上班族和學生經過這裡

去到各自歸屬的地方,結果是失敗了:人們走得太快,太急,又掛著一樣的表情

,我幾乎無法分辨他們之間的差別。從後面看過去,新光大樓就像一座巨大的墓

碑,埋葬了大部分台北人的夢想。



 正因為害怕寂寞,以往我連在補習班的時候都不停地在腦中勾勒著夢想的原型

。有人曾經說過,一部分的人活著是為了實踐夢想,另一部分的人則是跟隨夢想

,唯有一小部分的人,躲藏在人群中散發能量只為了編織夢想。我其實一直無法

將自己歸類到任何一種人之中,也許我內心渴望建構一個自己的王國,卻在社會

的大脈動裡被迫流向大家共同選擇的海洋。於是我寧可我是某一個晚歸的旅客,

在台北車站的月台上蓄意錯失別人為我安排的列車。



 距離補習班上課還有半個多小時,還不想去點名。



 對我而言,補習只不過是為了補救那無法補救的數學成績而做的敷衍而已,為

了讓自己相信自己有過付出,為了減輕自己過多無力的罪惡感。上次被媽媽抓到

我翹了補習的時候,她很生氣地說我是在耽誤自己,可是我不明白,一件已經註

定結局的事情為什麼還要付出一切去挽回?也許這樣的想法就是媽媽口中所說的

「沉淪」了吧?我不太在乎。



 始終相信,人們只有在沉淪到最底部的時候,才會想起自己唯一真實的信仰。

我一直以為自己信仰著,自由。為信仰自由而愛,因為愛所以更加信仰自由。



 人們孤單地活在世界上,究竟是為了什麼?



 經過七分鐘又三十二秒的仔細評估,我得到的結論是今天的心情和身體狀況都

不適合去補習班吹總是太冷的冷氣。回頭,我走向南陽街人潮較為稀少的彼端,

清楚看見自己的臉映在銀行的玻璃門上面,那面孔正逐漸變得蒼白而模糊,水分

蒸發乾癟下去,我冒著冷汗快步逃開那不會騙人的真實影像。



 人們總是期待城市能夠創造一些奇蹟,能夠在那過度的忙碌中忘記生活的不愉

快,壞心情,失戀和交通堵塞帶來的暴躁脾氣。這種奢想本身就是悲傷的,然而

更讓人悲傷的是我們發現都市的無能為力。自己的無能為力。光是在這人群聚集

之處呼吸新鮮空氣就已經耗盡我們全部的力量。我站在南陽街和襄陽路的交叉口

等著過馬路,風吹起了我制服上衣的下襬,在腰間飄著,我閉上眼睛去感覺風的

方向和溫度,卻只聽見了摩托車引擎從左方呼嘯而過的尖叫。



 瞬間,一陣巨大暈眩混合著疲勞迎面襲來。胸口緊逼著。痛。



 穿著制服背著背包我漫無目的走在公園路上,突然覺得自己只是想追求一個自

己的故事,想愛,被愛。愛對了怎樣,愛錯了又怎樣?追求的過程本就是應該不

分對與錯的,不是嗎?



 想起以前的某個人細心保護我的方式。已經過去的回憶包圍著我,那衝動讓我

想要閉上眼睛站在路中央就這樣被車撞死。老實說,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不停地決

定和被決定,決定要愛,決定不要愛,被決定要愛,被決定不要愛。決定自己要

在沒有他的世界勇敢活著,或是繼續留戀這無味的愛情。我走著,只覺得好累好

累,不敢再多想下去。可我又是如此地懦弱,結束之前仍然要貪戀一些最後的美

好,例如,他的溫柔。



 我知道自己只要曾經愛過,就不可能真正地不愛一個人啊。



 走進捷運臺大醫院站卻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胃莫名其妙地痛起來。慢慢地

踱進驗票閘,發現往新店的列車才剛開走,那麼往東區去吧。站在月台邊,想起

以前北一女學姊寫的一句詩:「等人和被等,原來對我們的意義都相等。」其實

我並不懂一個人何以那樣強烈想要去擁有,有的事情錯過了遺憾了反而是美,這

樣的執著究竟意義何在?



 我不禁微微心驚,我是不是根本就是在欺騙自己,忘不了他的情緒增長只是為

了彌補無法擁有的失落,而我竟然愚蠢地以為那叫做永恆?



 列車在深邃的地底下減速,衝進車站。強力的風再一次揚起了我的衣襬,衝撞

我的身體。站在等著打開的門前面,我對著車門彼方準備下車的女校學生微笑,

然後感到一點點悲傷:無論人再怎樣貼近,是不是仍然會擁有這薄薄一層禮貌性

的距離,是不是一樣要遮掩自己的真心?



 我們似乎,別無選擇。



 ★ ☆ ★



 在台北車站轉車,往東區去。究竟那空氣中的潮濕味道是因為我身處地底的捷

運車站而格外明顯,還是是自我眼眶中散發出來的潤澤?管他的,現在我已經沒

有額外的力量去分辨什麼,也沒有勇氣去確認是不是自己的眼淚讓空氣濡濕了,

我只知道,在台北街頭流浪著的我,身體之中有一個部分迷失了。不再回來。



 迷失在捷運儲值卡進進出出的驗票閘和人潮聚散的台北車站。



 仔細算算,到台北來唸書的時間已經六年多了,我也從一開始對這個城市運行

步調的暈頭轉向,到漸漸習慣這裡的人們面對生活的角度。習慣同學們在公車上

搶博愛座的方式,在考場上振筆疾書寫考卷的速度,甚至是,在麵攤上弓起背來

埋頭吃麵的姿勢。不可否認的,我已經在不自覺當中被這個城市同化成所謂的台

北人,有著和大家一樣規律安定卻缺乏驚喜的生活,可能有無處發洩的熱情,卻

不願意把真實的表情展現出來。



 我低著頭步出忠孝復興站,安靜地把自己的影子重疊在別人的影子裡面,不想

讓任何人看出我的心情。小心翼翼不讓自己踩到前面那雙馬汀大夫鞋。



 台北東區是個很有趣的地方,它有浪漫的夜色卻也有腐化的人群。這樣矛盾的

結合總是讓我覺得興奮。一向很喜歡在東區逛街,就算知道自己買不起那資本社

會下的商業產物,在騎樓逛逛櫥窗裡面的流行指標也不錯,因為在晚上的東區,

那些明亮的店面會給人華麗的錯覺,用絢爛的光和顏色進化都市人的購買能力也

順便提升國民生產毛額。我迷戀於這樣的虛假與浮華,我耽美而東區正好滿足我

扭曲變形的癖好。



 逛累了,蹲坐在敦南誠品的木質地板上,看著在面前找書買書來往的人群。也

許是因為今天是平常日,誠品的人潮並不如我預料中的多。我抽出【小王子】,

第七次品味小王子光臨地球人生活的荒蕪,在心中刻劃著自己想要的生活,感覺

,還有愛情。雖然幻想似乎永遠不會成真。我們都是社會的生物,除非對世界宣

示自己的背離和不信任,才有可能完全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根本不敢。



 我的勇氣只足以讓我用文章紀錄生活的點點滴滴,回憶,然後從片段的細節去

提取我自以為純粹的,幸福。



 但是慢慢地我發現,美好生活中出現的情緒化行為,攪亂了原本可以更平靜的

故事,爭執產生使他不再愛我了。痛苦隨著雞毛蒜皮的摩擦而形成。我不明白,

地球上有超多人活著,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並且相愛是很難的事情,而我竟然因為

不能滿足而蹉跎了甜美的時光──當他往我的心裡更走進一步,我會更擔心有一

天他終會離去──人都是這樣,難得擁有過美好便貪心地想要再多,因為貪心而

更害怕失去。我也因此學不會灑脫,學不會輕盈對待事情的方式,把一切都看得

太重,結果是讓自己跌得遍體鱗傷。



 「即將分離,玫瑰說她不再需要玻璃罩了。她不再懼怕風寒,不怕毛毛蟲,連

野獸也不害怕。她天真地說:就算她什麼都沒有了,也仍然擁有最後的四根刺。

」【小王子】裡面這樣寫。



 一剎那間我彷彿有一點明白。



 在敦南誠品的輕古典氣氛中我抱著書包發呆,等待補習班下課的時間。



 ★ ☆ ★



 也許這世界根本就沒有完整而標準的連結法則,每個個體都只是各自在完成社

會的期望,不在乎其他人的生活究竟如何。難得相遇時少數人會打個招呼,但多

數情形下是面無表情地擦肩而過。我站在捷運車廂的壓克力隔板前看自己的倒影

。想像外面的天空很乾淨,只有大屯山旁圍繞一朵白色的雲,她的表情被整個台

北的絢爛夜色照得驚艷美麗起來。



 然而那雲終究是孤獨的。就像我在學校就算和同學有再多話可以聊,只要我不

願真正打開心事的匣子也就永遠都是孤獨的。在我的認定上只有那個人可以帶我

看見生命中殊異的風景,因此,我只為他敞開。



 多希望自己可以在都市的高牆之間,在陽光升起,照耀到忠孝東路彼端的同時

對他大喊:你好嗎?我很好。你好嗎?我很好。你好嗎?我很好。......自知這

是一種過分的奢望。只因我不懂得好好把握彼此共有的時光,我和他以陌生的姿

態在台北街頭相遇,又像陌生人一樣分開。審視往事讓自己的心情變得更加透明

,無法用假造的記憶欺瞞自己。我在心底看見一個灰色濾鏡之下的台北街頭。



 凝結的灰色。我刷卡出公館站,準備回到自己無限循環的生活。



 ★ ☆ ★



 偶爾脫軌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好像沒有多久就又要回到學校上課,回到家

庭所謂溫暖的懷抱,再度踏入學生的日常生活。我知道,在正常的世界中,所有

自我治療的書寫都必須停止,所有為他創作的新詩都必須在失眠時完成。因為現

實畢竟是我存在的場所,有我的家人,我的同學,我的書桌,我的教室,我的學

校。有安靜的每一天,有該讀書的時刻,有等著我去看的小說,有偶爾的糗事在

發生。



 從捷運站到家的十分鐘路程之中,我感覺到自己已經不是之前的自己了。我可

能永遠也變不回去了。到明天我大概會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心中有一些什麼已

經燃燒殆盡。對生活的熱情嗎?我不知道。某個我在某個地方流著血。低著頭。

不說話。耍自閉。門打開。門關上。家裡沒有人。



 沉默的夜晚。



 欸,為什麼大家都非得過得這麼孤獨不可呢?有必要嗎?有這麼多人活在這世

界上,好像個個都在要求些什麼,我們為什麼非如此孤僻不可呢?我知道也許人

就是這麼悲哀這麼無奈,努力試著逃離生活卻飛不出僵硬的門柵,可是為什麼要

往寂寞芳心俱樂部追求愛情,往色情三溫暖尋找慾望呢?偶爾想要一點點失序的

生活,只要坐上捷運在台北車站晃一圈你就會發現自己從未注意到的部分,那少

許的驚喜難道不足以對抗制式的生活嗎?



 我趴在凌亂的書桌上,把路過的時間停止並且寫入回想的日記,彷彿,他在我

眼前微笑著。過去的我和過去的他。稍不留神就要斷了往日共有的記憶。只是我

還不願意承認。走四公尺到廁所洗澡刷牙吹頭髮,再走四公尺回到我自己的王國

。躺在床上聽音樂,等待黑暗和夢想的到來。



 現在,窗外有一襲濃烈而均勻的夜色。在夜裡兀自閃著光的,怕是永遠睡不著

的台北街頭吧。也許幸福是我捏造的方向,在認定的範圍之內都可以卑微地歸類

為幸福,範圍以外的生活或愛情被叫作不幸。



 所有可接受的,不可接受的。還有,被迫接受的。



 這樣的我,很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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