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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13, 2005

《血脈》

 

 從我們出生一路走到死亡,緊緊牽繫著我們彼此相依的關鍵是什麼?朋友

,家人,情人,工作夥伴,從血脈到最簡單的社會互動商業關係以及深刻的

心情羈絆,這些那些,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的情緒糾纏,人和人之間有多少不

可解的感情元素在流轉著?



 生的喜悅,死的哀傷。一個映著輝紅血光哭號著呱呱墜地的嬰兒以及背負

著家族宿命一般的老人正在陰影底下慢慢死去褪色,那樣的景象交疊著。在

這裡,我想要講一個關於我的家族最近才發生的生與死的小小故事,來告訴

你生死這個課題在我的人生當中交響出怎樣巨大的一個聲音,衝擊了我。



 那麼我們開始吧。







 一切是從一個超現實的夢展開的。



 那個時候我站在一個老人的病床旁邊,我知道我應該稱呼那個萎靡在病床

上面安眠的老人「爺爺」。從窗簾縫隙當中透進來的月光星光或者也許是醫

院庭院當中的照明燈色均地灑洩在他的臉上身上,那具被癌細胞腐敗啃蝕殆

盡的身體就這麼安靜地躺著不發出任何聲響,肺癌肝癌胡亂轉移的結果使那

些光線能夠如此迅速而又弛緩地在這具軀體上遊走像在撫摸一塊石頭。沒有

時間也沒有情感,確實是只有空間這麼悲哀地對應著這具軀體,啊,老人果

然睡得像石頭一樣深沉,連鼻息也深不可測像是要隨時停止了那樣。



 要不是偶然在睡眠當中他會因為身體深處的疼痛而在鼻腔底部哼唧出聲之

外,我幾乎要以為我眼前的這個老人其實已經死去了……然而那來自鼻腔底

部的痛哼卻又那樣沉厚有力道,像是在告訴我「誰說我已經死了,誰說死人

還會痛的啊?」很是有股桀傲不馴的味道。



 然而掩映而過的月光星光卻全然不理會那樣的任性高傲及頑強掙扎到近乎

可笑的生存意志,只是冷冷地繼續撫摸老人的身體像是要把他一步一步推往

死亡孤寂的更深處,往某個更神秘的角落一直走去。好悲哀的一具身體啊。

我這樣想著,也終於在某一秒鐘再度聽見那來自胸腔最深處,不知道是血,

是痰或者組織液,甚至孟婆湯之類液體卡住了老人的呼吸道以致引發劇烈咳

嗽像是要把整個沾滿了癌細胞和壞死組織的肺都給咳出胸腔的瞬間往後退了

一步:啊,直到現在即使距離老人的身體那麼近,我甚至不敢直視死亡。



 然後我從夢中醒來。



 下一個夢並未接續著那不悅的死亡而展開。然而,卻又是一個充滿了超現

實質感的夢境,直直往我的視線中走過來。



 在那個夢中我有一個孩子。一個我不認識,不知道他的面容,體態,脾氣

,個性,甚至性別的孩子,我尤其不知道他的命運,那是最神秘最讓我引發

想像可能性的部分。當我也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不時地會幻想我有一個

和我差不多,甚至一模一樣的孩子就站在我的旁邊對面或者某個我伸手可及

的角落,當某一道光輕輕地穿越時間和空間,會照映出那個其實尚未存在的

孩子的形體影子落在牆壁上,在我指尖,然後我會掀開他身邊那一層幽暗的

陰影彷彿看見另一個我的誕生正在成形……



 那想像他存在的過程,變成了理解發現我自己的路徑。在我真正勾勒出他

的形體之前,在他真正擁有屬於他自己的性別面容體態脾氣個性乃至於命運

之前,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夢見他,即使,我連在夢中都知道那不過是一個夢

而已。



 一直到從夢中醒來,我才赫然發現我和我的父親是多麼地相似,而我的父

親又是那麼細緻地複製了病床上的我爺爺的五官(當然我必須先將爺爺的面

容像吹氣球一樣地賦予一點膨脹的生命力才行),然後,夢中的我的孩子有

那樣一股熟悉的氣質,是的,那正是流動在我們家族血液當中一再傳承的命

運,個性,即使一再逃避也無法克服避免的,我們的身世。



 當我滿十八歲的那年生日,和我剛好相差三十歲的我的父親曾經對著亮晃

晃的生日蛋糕蠟燭(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是一種不可告人,很羞恥的語氣)這

樣說:「等到人一過了六十歲,生日偷偷過就好了,千萬不要讓老天爺知道

。」啊眼前這個對我來說仍然巨大不可超越的強壯父親已經開始害怕死亡了

嗎。



 可是活著──當然還有死亡──這兩件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面對並且勇敢超

越的事情,是多麼複雜而不可言銓的工程,它們包括太多太多無論是苦是樂

是悲是喜的小零件,然後像我的孩子即將擁有的零散樂高積木玩具那樣被所

有人發揮想像力一同拼湊起來。是那麼繁瑣的活動呵。依稀之間,和我永遠

相差三十歲的父親,以及走在父親前面二十二歲的(已經死去多時的)父親

的父親,我們祖孫三人拉著同一條繩索抱持同樣的距離這樣走下去,彷彿眷

村黃泥廣場的夕陽照耀之下在地平線上咬出一跳一跳的陰影。







 上面這兩個夢,讓我想到的是關於「和死亡爭奪一個生命」的主題。夢見

我爺爺的死亡讓我夢見了自己擁有一個孩子,以這樣的方式我似乎從死亡手

中奪回了一部分的生命。



 我對這樣突如其來延續承襲生命的迫切需要其實並不是非常能夠精準地明

白它的核心意義。但是基於我父親曾經告訴我他和我母親趕著在當年台北工

專畢業沒幾年就結婚並且有了我姊姊的過去事例,我大概可以理解當時爺爺

的癌症走到最末期而身為長子的父親是如何激切地想要以姊姊的生命證明家

族命脈的存續(好讓爺爺安心地死去?),這樣看來荒謬又似乎莊嚴的「姊

姊生命的意義」到底是存在於她自己本身,還是整個家族詭異的期待?即使

某一天我真的賦予了某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新生命,那這個生命的意義究竟是

天經地義還是人工呢?



 剎那之間我又掉進第一個夢裡。



 甚至,第一個夢和第二個夢糾纏在一起。



 那天晚上當月光還沒有照射到病床腳邊之前,夜色的深沉已經全然淹沒了

病房而老人仍然躺在床上安靜地睡著,我從燈罩床架玻璃杯和金屬櫃子的微

弱反光當中看不清任何物品擺設的實體,只能從氣流的細微流動當中想像它

們存在著。老人的胸腔緩緩地起伏,偶然因為睡眠當中的疼痛而抽搐一下他

的右腿或者左腿然後悶哼兩聲,我在心中暗自獨白:「啊是的,我必須為這

個老人作點什麼。」而那個「什麼」,恐怕就是我唯一能夠以我的基因血脈

將他的基因血脈往下傳遞出去,延續承襲這具即將崩毀的肉體的一切特色而

得以用新生命的形式存活下去的,我並不存在的孩子了。



 生命一旦啟動就會隨時留下一點痕跡:一陣使花瓶輕微震顫的嬰兒哭聲,

一塊逐漸在床單上降溫的尿漬,一件沾染了污垢油膩的圍兜,一句不合文法

卻又饒富興味的童言童語,一張用脣膏色筆信手塗鴉的白紙,一本訂正許多

錯字的作文簿,以及許多許多我們成長到一個程度然後開始退化的痕跡,這

些,那些,而我的爺爺以及我(總有一天即將降生)的孩子正走在這段路途

的起始和末端,那裡面有許多我們未及擺好姿勢就必須揮手訣別的漫長故事

,某些不及傳遞就已經消失褪色的緊密聯繫。



 是那樣生命的傳承才被我們視作一種,天經地義啊。



 天啊,光是說這個故事就讓我覺得自己還沒當上父親就已經開始變得嘮叨

。不過,正是因為所有的故事都是為了讓聆聽的人能夠面對遙遠未知的路途

,這些故事以及夢境沒有所謂的「後來」,因為「後來」就是我的父親的父

親有了個兒子,我的父親有了個兒子,我父親的兒子也有了個兒子,然後,

我的兒子也會有個兒子。「後來」太簡單。



 然後我要說:生死,乍看之下那是屬於別人的生命,別人的生活當中才會

發生的,以及我們不經意在生活中才會聽到別人為了新生命而笑為死亡而哭

,但是當那些情節映照到我們自己的生活當中,不免也會讓我們發現,屬於

自己生命當中的「生與死」早就悄悄地投射烙印在某個陰暗隱密的角落當中

,時時對照著我們享用的豐美的現在。



 那些死亡,那些新生,都是在失語的牆腳沉默蔓延,禁聲,讓我們無能狀

述形繪的所在──一旦我們在夢境或者現實當中觸碰到了,竟然會有撲人嗆

鼻的黴味迎面而來。



 唯一我確知的事情是,面對生死,我並不像我的父親:他在這一方面是非

常非常壓抑的,因此我會夢見我父親的父親,可是我父親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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