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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14, 2005

《最後一支詠嘆調》

 

 一、火說:「進來吧!這裡也充滿了神明。」



 你抬起左手看了看腕上的勞力士手錶,時針和分針竟然模糊地倒臥在錶面,看

似靜止著。秒針依然在爬行,速度緩慢到讓你不相信每一個刻度可以用來對應所

謂的,一秒鐘。然後你放棄估量時間,把視線緩緩地,緩緩地,往正前方挪移。



 原野上的火焰。



 你眼前一整片的原野上每處都沸騰著烈火,從遠方延伸而來的紅色燒灼到空氣

都扭曲了,在因熱度而蜷縮的罌粟花上方像蛇一樣蠕動。焦躁。儘管你身處其中

,儘管你清楚地看見火舌在皮膚表面爬行,但你沒能貼附那熾熱的溫度,未曾感

到理所當然的痛楚。腳邊幾莖乾草倏地爆裂開來,沒有聲音,你赫然發現自己就

像一個看默劇的觀眾一樣,你的眼睛可以分辨出每一絲火焰的分歧卻聽不到任何

焦裂的聲音,少年時候想像中的野原大火在你眼前上演,包圍你,舔舐你,天色

原本應該是藍色的吧它被陣陣濃煙遮去了面容。



 你冒出了冷汗,腳心陡然湧昇一股巨大而滾燙的壓力,鬱結的情緒跟隨著火焰

浮動在空氣之中,你瞪大了眼睛,卻只能看見顏色詭魅的天空,晃著,抖著,顫

悠悠地垂掛著,底下是燃燒的乾草和大小動物的焦臭屍體,全浸染在赭紅橙朱甚

至帶著一點點碧綠幽然的焰色之中,陰慘慘地笑了......



 這時候你猛然想起印象裡面,中世紀歐洲原野上莊園廣場隨著每次月圓舉行的

焚巫儀式,或者是每一天在先進大都市外圍未開化的住宅區莫名被引燃的平房大

火,阿拉伯半島炎熱沙漠中熊熊向天際線延伸噴湧的天然氣火焰。是呀火焰存在

的意義就是毀滅是崩塌是焦土的餘溫啊,從你身處的這片原野往外焚燒吧像焚化

爐一樣吞沒全部將地球回歸初始的渾沌吧。古老靜默而美麗的燃燒。永恆無謂而

和平的燃燒。每座城市每片原野每個生命每個無生命的物體都將以這種方式華麗

地消失並夾帶群眾自戀的影像轟然終止。



 站在火焰之中你臉面上涔涔的冷汗止不住呀。你伸出右手試著去撈一把烈火的

體感,空虛,沒有重量也沒有所謂的觸覺,你不清楚那是因為火拒絕被感受還是

你失去了感官。你用力地眨眼,想要再更仔細地觀察手和火焰是否真正接觸,卻

只在眼角餘光看到隨著你眼瞼的一合一張,遠方的天空顏色又變了。



 很深邃的紅色紫色藍色綠色黃色橙色紅色紫色藍色像是電視遙控器切換頻道一

樣,天空的顏色被某種力量某種思想殘忍地切換著。這時候你想起了,神秘。



 二、我們原和它一同運行的,但從我們死去開始,我們遠遠落在它後頭



 「神秘存在於所有的東西裡。在無聲燒毀的原野裡,在不存在的夢魘裡,在酸

澀的眼瞳裡,在不可穿透的,寂靜裡。」首先你的腦海中浮起這句話,你忘記是

在哪本小說裡面看到的了,在一切神秘都已經消失的錯覺裡。



 房間裡的光度陡然升高,早晨五點半,陽光的溫度靜靜穿過了透明的玻璃窗,

降落在窗邊的地板上,閃亮亮地往暗沉的室內爬行。你的皮膚於是在你徹夜未眠

的心臟之後醒來,自窗邊那片燦燦的夏日晨光中襲來一陣輕薄的燥熱,你立刻聯

想到你在夢中失落的,對熱度的感受能力。被火焰包圍的感覺和沉溺在陽光之中

的感覺究竟有何不同呢你想像著。你挺起身,看見窗台上的小仙人掌似乎早已清

醒多時,張開鮮綠色的身子和白色絨毛般的細刺,在陽光之中折射出耀眼的光,

你的眼睛被這扎眼的光螫得微痛,你轉頭避開那光源。伸個懶腰下床吧,身體的

每條肌肉每個關節每個毛細孔都隱隱作痛,不,或許那是痠是在火焰之中被鍛燒

出的痠疼呵,你挪移左腳試圖接觸地面的安穩,頓然,尚未全然回神的半規管感

到一陣巨大的暈眩──



 是電話鈴聲。刺耳的鈴聲在空洞的房間之中衝擊迴盪著,用力鑽進你的腦殼像

是要彌補你夢中失落的聽覺一樣暴力、強勢、清晰。重複的單音節毫無音樂美感

可言。



 鈴鈴鈴鈴鈴鈴鈴。



 啊是電話鈴聲你猛然驚覺。



 鈴鈴鈴鈴鈴鈴鈴。



 「喂?」你想不到早上六點不到會有誰打電話給你。



 「小左死了,」是一個帶著哭音的女子聲音,你努力辨認著她的音頻是否屬於

你認識的某一個人,「她昨天晚上兩點多在山區公路上被對方車道超車的車子迎

面撞上,」小左?你在記憶之中搜尋這個名字,同時發現電話彼端的女子聲音你

完全陌生,「她那輛紅色的BMW撞得稀巴爛,山區還在下雨,」那女子仍然不

停地啜泣著,你確定自己和名叫小左的人沒有直接交集,她打錯電話了,「整台

車都燒了起來,小左她,小左她當場就卡在車子裡面被燒死,被燒死哪!」她歇

斯底里的嗓音讓你有些頭疼,卻想不出該用什麼方式告訴她,打錯電話了,「屍

體整個都焦了,都碎了,小左生前最愛漂亮的,她,她怎麼忍受這樣的自己啊?

」原來小左是個女性呵不幸在車禍裡面死了,等等,被火燒死?「聽說從車子裡

面拖出來的時候,小左她的頭還差點掉下來,她的腳,就這樣,就這樣夾在方向

盤底下......」到這裡你決定打斷她對小左死狀的描述,以免那血肉糢糊的場景

破壞你美好的早晨心情。



 「妳說的小左是?」你坐在床沿,雙腳下垂的程度適當地輕鬆著,迎向夏日地

板上鋪滿的晨光。



 「小左?你問我小左是誰?」是呀開紅色BMW的小左是誰?「小左不是你在

念T大時候的女朋友麼?我知道你們分手很久了,但是小左死了你怎麼還能夠這

麼冷靜地問我小左是誰?」女子哭腔的音調逐漸上揚你聽見那裡面充塞了一些驚

訝和懷疑,如果可以的話你真的不想直接告訴她你是P大的畢業生。「你,你是

P大的?我......對,對不起我打錯電話了......」女子的聲音急轉直下生出一

些不安和焦急,你搖擺雙腳攪動一些空氣中浮游的塵埃看它們迅速地在氣旋之中

迴轉著你戲謔地對她說沒關係她的朋友死了你很遺憾......



 呵,你深深地打了個呵欠掛上電話。早已經散去分布在這密閉空間之中的睡意

無論如何是回不來了。你細細回想起那二十多歲女子語言中的驚慌失措想像下著

雨的深夜公路上一輛和來車對撞的紅色BMW正被死亡的大火恣意吞食著裡面還

有一個叫做小左的女性也許她助手座上坐的是男伴他是否也像小左一樣在雨中火

中絕望地死去......



 等等,小左?



 三、在時間的流砂裡,我的影子是如何沉沒,光是如何滲陷



 小左死了。T大的小左死了。



 你知道那個公司隔壁部門開紅色BMW的女主管,那個裙子永遠自信而整潔地

垂著的,那個年輕乳房以漂亮線條固定在前胸的,那個所有男同事都又愛又怕被

她嚴厲作風領導的,那個聽說二十七歲還沒有交過男朋友收入超高的小左......



 廚房杯架上的玻璃杯在陽光裡面放出水晶般的質感,你倒出水壺中昨晚燒的開

水,看光在杯中震盪出一些些色彩,像魔法一樣呵。你仰首喝下那杯水,其中有

種開水過夜後特有的不透明味道,像喝一口魚缸中的不透明渣滓那樣的味道。你

只認識那個在人群中永遠特出但不透明的小左。被火燒焦的小左和高傲明快的小

左。這是一個禮拜天的早晨,但也僅比平常日少掉一些匆忙,你拉開冰箱門想要

找任何可以當作早餐填充你空虛肚腹的食品:一盒再兩天過期的鮮奶、超市生鮮

食品大特價時買的小黃瓜兩條蘋果四個水梨一個、十二片七十二元的芝司樂起司

六片、糟糕忘記冷凍的義美蝦仁炒飯放冷藏不知道有沒有壞、麥當勞的番茄醬九

包黑胡椒十四包、肯德基用來沾比司吉的蜂蜜三包、自由女神牌葡萄果醬剩下半

瓶、可口可樂曲線瓶兩瓶、ACE PACK蘇打一包但你不清楚怎麼會將它拿去冰。



 原來你最近記憶嚴重退化是這麼一回事。你打開新鮮屋包裝的牛奶,一股清新

而濃厚未發酵過的脂肪香味發散在廚房之中,在你決定將它喝完之前那氣體就已

固結在你的鼻腔皮膜表層。你頭腦的記憶體根本都被週遭的感覺淹沒過度了,所

有邏輯思考能力被浪費在決定該買全脂還是脫脂的牛奶,靠著定時振動的手機備

忘錄決定辦事情的前後順序以致於你不再依靠自己的記憶力。時間因為前後的順

序進行而被劃分出前一秒和後一秒的差別,可是其間的差異對你來說變得越來越

模糊,你只要知道在惡夢中去感受那場可能一併燒死小左的大火就好了,不過,

究竟你是因為小左的死才做了那個夢,還是你的那個夢投射到現實生活中把小左

燒死了?



 你需要一點時間的證據去證明事件的前後順序。一滴你唇邊漏出來的白色牛奶

摔落到你的T恤上,在你抓著玻璃杯發呆的時候逐漸擴散。牛奶在胃袋裡面發酵

出一種詭譎的熱度燒得你肚裡微微生疼,那熱度會變成早晨的口臭吧等一下你是

必須去刷刷牙的,在體內和體外燒的火焰在本質上有沒有什麼不同呢......



 落地窗外是高不可測的天空雲在平坦的藍色表面緩慢移動著像是電腦螢幕上微

軟公司強迫執行的開機畫面只有在窗的角落有一些藍和白正在微微地交替變換著

啊那是飛機雲一架噴射機拖曳著長長的尾巴劃破天空的寧靜在那裂縫之中沁出少

許的體液。



 四、雪之雪白是否足以解釋天之蔚藍?

   我之困惑是否足以解釋世界之深沉?或僅僅是無由分說的單純?



 天空的藍色是那種淡薄的,閃電檸檬汁的藍色,你想。那色度雖然澄澈而乾淨

,裡面卻飽含著某程度的侵略性從窗玻璃中滲過來,照得你眼底隱隱生疼。你看

見天空和城市交界的水平線上飄著一朵雲,飛機雲消失之後取而代之的一朵鬆餅

狀的雲。是鬆餅沒錯。無論是外表形狀以及視覺上的質感都非常近似。



 糟糕,這種時候你怎麼會莫名其妙想起村上春樹【舞˙舞˙舞】夏威夷天空中

的雲呢。



一束光靜靜滲透進你的眼瞳,穿過角膜水樣液水晶體瞳孔玻璃體然後到達視網

膜,無聲地,放射出一束淡藍色的波動,啊,原來這就是光。你終於明白。想起

國中時期課本上都說視覺是光由外往內穿透進來,在視網膜細胞上面創造出視的

幻覺,可是現在你卻體會到真正的視覺,是光,由外往內穿透的光,在視網膜上

來回映射映射映射映射出的,光的影子......



 人看見的最後一道光影,會不會就此烙印在眼球的彼端?那束自遠方奔馳而來

的光芒,是否也會沾染上大氣層中種種的惡臭,是否也會隨著空氣裡面那潮濕而

黏膩的黴味,附著在鼻腔內側的肉色黏膜上?



 你不知道,小左的眼球彼端映著的最後一片色澤,究竟是紅,抑或黑?



 紅色的火焰一旦與屍體焦臭的漆黑揉合之後,將會變成什麼顏色呢?



 五、我已愈傾向深思,不輕為文



 有一股墨綠色的黴味,從房屋深處爬行而來,傲慢地,將每件家具都塗抹上一

層薄薄的水氣以及些微的腥臭味。是浴室吧,這房屋之中也唯有廚房與浴室有足

夠的水分可以培養出那樣子的腥臭,呵,你的心中偷偷為自己的生活習慣打了不

及格的分數,潮濕的雨夜和黴味的聯想搔動你的鼻樑內側使你打了個噴嚏。



 你緩步移向浴室,赫然發現自己睡眠不足的身形竟像鬼魅一般飄忽。



 浴室裡面,有一株黴構成的綠色安然地被放置在浴室的陰濕角落,你不知道它

究竟在那兒生長了多久,明明記得自己三天前才刷洗過浴室的啊,那綠色竟在牆

壁與地面的交界處攀緣著直到今天,嘿直徑十公分的綠可不是三天就培養得出來

吧,直到今天,它才細細地綻放出一顆顆芽苞似的頭,一叢由內而外漸淺的綠,

甚至還有一塊塊錯落於異域般的斑痕。綠色,些微地顫動。你揉了揉眼睛,旋即

又因為害怕黴的綠色光影會烙進眼瞳而停手,然而你的鼻腔卻感受到一股帶有不

潔質感的氣味駐留著,其中有著不夠溫暖的熱度,像熱量在傳遞的過程中被啪嚓

一聲地截斷了一樣。



 沒有所謂的冷、或熱。



 抽風機不知何時打開了不停地運轉著。由聲音聽來你知道空氣被扭曲成漩渦狀

,捲著舌尖吐氣似地發出令人不悅的嘶噓聲。那片綠色,似乎厭倦了微妙的不安

定,向著周圍的水漬,肥皂,水龍頭以及你的皮膚放出不祥的氣息。你用手臂擦

擦額頭上的汗水,這才發現,你的掌心已然冷汗不止......



 在涔涔滲出冷汗的皮膚下方,有著一些「什麼」正在鼓動著。



 等你去做些「什麼」的「什麼」,鼓動著。



 你伸手拿起手邊的蓮蓬頭和清潔劑狠狠地對著那片囂張微笑著的黴綠噴灑然後

用刷子死命刷洗只因為那綠色簡直像是在嘲笑你嘲笑小左的死嘲笑你充滿火焰的

夢境一樣空間中充斥著巨大的水聲和刷子摩擦地板的聲音轟然迴盪著衝擊你脆弱

的鼓膜但是你不在乎現在你真的只想用水用泡沫洗去那令你感到無限噁心和反感

的上面有著芽苞似頭顱的綠你的手來回搓洗著搓洗著搓洗著你不知道究竟過了多

久可是那片綠僅僅被磨去了表面的一層底下生根一樣地固結在瓷磚內部只稍微淡

化了些似乎有一絲細小而鋒利的疼痛從你的指尖穿刺進來順著血管的流往心臟大

腦蔓生地面是透明的水與黴綠的殘骸甚至還混雜了某些不純的紅色......



 紅色。你猛然回神。



 指尖的部分有些血肉糢糊地,淌著血。至此你才感到比較真實的痛覺。你伸手

關掉水龍頭,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喘息著。鬢角邊有一滴汗珠滴落,緩慢地,在未

流盡的水中噴濺出一圈漣漪。小左。小左的印象又偷偷侵蝕進來了。



 當雨水摔落在濕淋淋的地面,燃燒著的紅色BMW上方是否蒸潤了騰騰的水氣

?當油箱中滿滿的汽油炸開來時,小左的感官會不會被那過於強烈的聲音與光線

所封閉,她聽不聽得見自己的血液滴在路面的聲音?她聽不聽得見被雨水所掩蓋

的,血液滴在路面的聲音?當痛楚超越了某個界限,小左是否會不再注意被方向

盤和安全氣囊卡死的雙腿還有紋身的赤焰?最後的幾分鐘,她是否掛念著大學時

代的情人是否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將死的小左。你深深地吁了口氣。走出浴室換下溼透的短褲。



 那株綠色,只怕會因為今天的水氣而成長得更加茂盛而豐饒吧。



 六、智慧是一種我們自己選擇的孤獨,愛戀是等待意義來填補的寂寞。



 其實人都是被一股巨大無可名狀的力量給拋擲到這個世界上,你想。所謂生的

意義其實就是被死亡放逐,死亡的意義其實就是被生命丟棄。你呆坐在客廳的沙

發上,忽然驚覺某一天自己一定也會死去,然後在這世界上什麼也沒有留下。小

左的死,充其量也不過是她早一步進入「那個世界」,那個小時候寵物死掉大人

總是安慰著說牠們會在另一個世界快樂活著的,「那個世界」。



 想到千篇一律大人們用以撫慰孩子而編出的藉口,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畢竟,那些藉口說起來還真的比較接近笑話。



 你抬頭看看牆上掛著的時鐘,時間是下午兩點三十五分。時針分針簡直就像在

嘲笑人世的無常一樣,安靜而規律地在盤面上面爬行,爬行,然後指針的邊緣就

在你的注視之下緩慢地擴散開來......怪,你用力甩了甩頭,把奇異的幻影驅逐

出境。更怪的是,肚腹間經常醞釀著的飢餓感竟然沒有出現,那隻棲息在胃中老

是作怪的水獸是不是生病了呢。不可否認,時間和饑餓已經掌控了現代人生活的

大部分,日復一日,相同的每一天吃相同的垃圾食物,被規格化的上班下班膩得

你的身體荒廢如櫃子裡面收藏著從沒用過的老人茶具,還沒來得及嶄新亮相就被

迫著養老了。



 單人沙發安穩蹲坐在客廳角落像一隻雄健的蘇格蘭牧羊犬,放牧著林林總總的

雜物,放牧著你的日常生活一天一天,沒有任何東西會攪亂你平凡無比的生活。

你過著無限重複的日子,二十八年單身的日子,自己穿的衣服用自己的三洋媽媽

樂洗衣機攪拌脫水,兩個禮拜清一次冰箱總會清出不少過期沒吃的冷凍食品,唱

片架上零零散散幾片輕古典幾片老搖滾幾片哇啦哇啦亂唱騙錢的流行音樂,你偶

爾會去色情三溫暖打野食解饞,每個月選幾天上高級餐館慰勞自己,獨自一人,

有時候你會問,這樣過著每一天究竟是為了什麼?



 你想像出一個人聲雜沓的場景,啊,是被稱作捷運的交通工具在這座城市的肚

腹中航行的樣子吧,每停一站列車員就站在月台的最底端像宣告著出航似地撳下

按鈕,熟悉不過的「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一連十二次嗶聲隨著一次長

聲的「嗡嗯──」航向下個停泊的港口。微帶地底陰濕氣氛車廂之中乘客全都停

止交談,行動電話致死的電磁波在城市地底下被遮斷,大家小聲呼吸,暗夜一般

的車廂裡沒有晝夜之分,早晨十一點和晚上十一點的意義相同,只不過行進方向

完全顛倒。窗玻璃變成一面面懾人的鏡子映出所有人疲憊的表情,一個個影子落

在光潔的玻璃和壓克力隔板上,全部的人一起失去速度感和方向感漂浮在虛妄的

大氣當中,趕著每個早晨或晚上的列車去到自己歸屬或是被歸屬的每個地方。



 呵呵,在這樣的一個城市,在每一天。你枯坐柔軟的沙發當中像一朵已經被日

常生活烘乾脫水擺設的無聊的乾燥滿天星。



 往窗外看去,是這吸飽了太平洋水氣的海島所特有的天際線。違建的鐵皮屋鋪

天蓋地佈滿所有樓頂,你知道這棟大樓樓頂也有一個這樣的棚,掛著不知哪一家

太太細心呵護的各種花花草草,不知何時會被污染的空氣窒死的嫩花嫩草,千萬

棚架像樹海一般延伸到日出日落之處。



 七、我們困守於天空之外的木屋



 窗外一束束上升氣流通過被傍晚陽光的餘溫蒸潤扭曲的天空。你看到都市由大

樓切割構成的天際線上的巨大夕陽僅剩下了上半部,迷離的紅色慵懶地垂掛在天

幕底部,鮮豔,明亮,溫熱。像一只燒得紅通通的鐵製大碗公扣在城市的雲霞下

方,你似乎聽見了陸地上川流不息的車潮被煮開的聲音。



 不只這樣。自遙遠的城市彼端地面慢慢爬過來的,是什麼?你睜大眼睛,讓視

線穿過一大片濃稠的昏黃空氣去確認那黃色橙色紅色光點組成的流質。光在溫度

的變化之中被柔軟地折彎了。閃動著。是火。是原野上放肆著焚燒的是在下雨的

夜裡燒死小左的是你胃袋中鼓動的是無所不在帶來死亡絕望的毀滅還有一切屬於

鳳凰重生傳說的熊熊大火......



 天空的顏色變了。你在眼角餘光看到隨著你眼瞼的一合一張,遠方的天空顏色

又變了。很深邃的紅色紫色藍色綠色黃色橙色紅色紫色藍色像是電視遙控器切換

頻道一樣,天空的顏色被某種力量某種思想殘忍地切換著。



 閃光,火的顏色,紅的,白的,交錯著。



 炸開來。



 猛然一陣恍惚自腦殼表面衝擊而來,在你的頭骨內側激盪出一片白晃晃的光,

你的眼球漫無目的四方旋轉,像一枚微小卻兇猛的手榴彈陡然爆炸,沒有預兆也

沒有表徵,然後,你知道,你,靜靜地,倒下。



 一束光穿過窗台上小仙人掌的綠色身子和白色絨毛一般的刺,被投擲在地面。



 華燈正亮,夜的生活在樓下在城市的每一個街角如火如荼地展開。電台的聲音

在尚未褪盡的晚霞中建造起另一座看不見的城,夜越深,那所有失眠的聲音交織

越頻繁,直到朝陽升起,然後消聲匿跡。是的你知道。



 八、當他從永恆死進這個世界,在善與惡之間,我選擇美麗



 客廳裡的光度陡然升高,你醒在地板上。牆上的時鐘正常地指著五點四十五分

的位置,一束麻木從雙手指間電流一般傳導過來,仲夏清晨細微的涼意自背部沁

進身體,恍若針灸似地細細扎著,一絲一絲。你躺著,瞪視雪白的天花板如你空

洞的腦袋,這麼虛妄如地中海畔微風吹拂林燿德愛用的白堊意象的白呵,陡然,

你憶起了昨天早上的那個夢境,紛然亂呈的意象充塞了一切回想,失神的原野大

火、那急切的女聲、不切實際的車禍、厄運。你非常清楚記得冰箱裡面有一盒再

一天過期的鮮奶、超市生鮮食品大特價時買的小黃瓜兩條蘋果四個水梨一個、十

二片七十二元的芝司樂起司六片、義美蝦仁炒飯、麥當勞的番茄醬九包黑胡椒十

四包、肯德基用來沾比司吉的蜂蜜三包、自由女神牌葡萄果醬剩下半瓶、可口可

樂曲線瓶兩瓶、ACE PACK蘇打一包但仍想不起怎麼會將它拿去冰。



 你慶幸你的昏厥似乎並沒有對記憶造成傷害,你的昏厥呀,卻無論如何不明白

為什麼會倒下如一棵過度厭倦站立的山頂老松,宛若一束光投射在蒼老巖石上那

樣找不到理由。記憶,沒有多也沒有少,你爬起身來走進浴室,安放在浴室牆角

的黴綠發出笑聲如銀鈴一般清脆。



 站著。你小腿大腿的肌肉線條如刀削過那般平整有力。



 你對著和你等高的穿衣鏡一件件脫下衣服,以天生的姿態試圖檢視自己的身體

:頭髮、耳的輪廓、臉部肌肉、虹膜色澤、牙齒、下顎、頸部、胸膛、手臂、側

腹、性器官、大腿小腿的健壯肌肉、腿毛捲度、腳指甲。以二十八歲而言這樣的

肉體是無可挑剔的,不過你知道其實自己「裡面」的東西已經不那樣強健有力了

,相對於其他雄性生物年輕力盛渴求異性慰藉的慾望,你十分詫異你沉澱得那樣

早那樣清明,宿命性的精神老化正如陰影一般緩慢覆蓋上來。



 然後你清潔自己的身體如一隻貓。你仰賴感官生活在渾沌污濁的台北都會裡面

如一隻深夜遊走街頭擁有細狹眼瞳的貓。



 今天星期一還得去上班呢,你心知肚明,一個奇異的星期天過去了,總得再度

縱身投入日復一日為養活自己不得不為的工作。再度回到公司渴望看見那個全體

男性同胞垂涎裙子永遠自信整潔垂著年輕乳房以漂亮線條固定在前胸男同事又愛

又怕聽說二十七歲還沒有交過男朋友收入超高可能在車禍中流淚死去的小左。



 小左。你發動汽車,引擎以低沉的共鳴回應你映在後視鏡中淺薄自嘲的微笑。



 街頭上的一切景象一如往昔,昨天黃昏紅潮般的火色城市收斂了。你幾乎可以

聽見捷運在都市的肚腹中奔馳的聲音,引領來自各個年齡層的中產階級布爾喬亞

甚至安那其之流來來往往,度過早晨午後黃昏如無限迴圈來回的日常生活。那些

人、那些事、那些物,帶些無奈與悲憫的味道在你眼底下流轉,總有一天會噩夢

反噬真實像小左的死訊那樣吧,某場虛妄不真的火殺死了某個你也許認識也許不

認識的小左,也許只是某個印象,它自你的想像中逸散出去然後不再回來。



 簡直像是一場夢啊,整個魔幻的日子呵。你開著車往公司去,車窗外的行人、

汽車、流浪狗、光鮮店面在流動著,創造出所謂台北經驗台北機能台北生命力云

云,你突然覺得所有人都必須依賴這都市完成自己的生命,別無選擇。



 到了公司,你站在這玻璃帷幕大樓內部的圓形大天井旁邊,看著一台台透明電

梯在明亮天色中沿著透明軌道倏而往上忽而往下,竄往三十六樓高看似不可觸及

的玻璃天頂,又瞬間下落深深植入第下五層陰闃黑暗汽油味混合通風井轟轟作響

濃厚混濁氣氛的停車場。你怔忡地、呆滯地、失神地任憑視線跟隨那幾台巨大吞

噬獸作機械化運動,像小時候在眼鏡行驗光機前追著綠色光點聚焦遊走飄移好讓

驗光師叔叔讀取你幼小角膜的不正常曲度......僅是那樣呆視。



 左手腕上的電子錶尖銳地「嗶嗶」兩聲。



 中原標準時間,上午八點整。中廣的準點報時必定如是說。



 八點,她該出現在這兒的。上班永不遲到不早退不請假也不加班的精明幹練有

條不紊的小左該出現了如果在大火中被燒死的不是這個小左。你安靜等待而大廳

正持續喧囂。你的目光無焦點掃視每張路過的臉孔,耳朵接收來自所有方向的音

源,感受空氣一波波躁動。舒展所有感官自人群中搜尋小左的面容氣味聲音儘管

你壓根和她不熟,你不知道她用哪個廠牌的洗髮精不知道她紅色BMW上播放著

哪幾片CD是古典還是搖滾不知道她偏好哪種觸感的內衣裡面是否撐出漂亮四十

五度,當然,你更不知道她和幾個下胯勇猛的男人上過床一夜高潮幾次......



 你只是想要證實,究竟是哪一個小左在惡夢中電話中被咒死了。



 然後在嘈雜紛亂的人聲當中,你聽到了一個聲音穿透人群往你往電梯走來,是

小左亞曼尼的高跟鞋敲擊光滑平整大理石地面發出的清越聲響。你就是知道。



 事實上你根本無從得知T大的畢業生中有幾個女孩子名喚小左,你更不可能知

道昨天電話裡的女人指稱的是茫茫人海中的哪一個小左,這世界上被稱作小左的

女人是否會在意任何一個和自己掛著同樣符號標誌的人在一場未知車禍中死去消

失殞落,重點是,某一個名叫小左的你公司中的不同部門的女性高級主管現在站

在你身邊掛著一副自信笑容,總使公司中雄性生物又愛又怕的媚笑著的小左呵。



 九、在諸黑夜之間,她對於黎明的選擇創造了黎明。



 你暗自慶幸著小左還在這世界上和你一同呼吸空氣。



 她穿著全黑素色Calvin Klein的褲裝並且裡面可能有膚色絲襪紅色胸衣襯褲以

及亞曼尼限量發行的皮革高跟鞋散發出聰慧賢淑的氣質和你一起進了電梯。



 你和小左都保持靜定在天井裡的透明電梯上升著,畢竟你們來自不同部門無論

生活或工作都沒有交集,除了昨天有個女人打電話告訴你某個T大的小左在一場

車禍裡面死了。你這才想起你不曾聽過小左的聲音。也許有吧,那也只是像隔了

一層保鮮膜那樣晦暗不明又空洞呵。對她聲帶振動頻率的記憶近乎零,如古早相

片高反差粗像素以致無從辨認回想起,你對小左的認知,稀少可憐。



 電梯停止在三十樓,門打開,原本沉默的小左突然轉過頭來對著你笑。你感到

微微不安。「早安啊,」她的聲音軟軟地傳了過來,笑容很亮你幾乎就要睜不開

眼睛。「P大的,畢業生?」小左的聲音裡面充滿了自信堅定。笑意。



 電梯門滑動關上,於是你懂了。



 是她是她是她,這聲音來自昨天清晨(你還以為)打錯電話的女子,只是此時

眼前的小左平靜安詳而又一派溫文不如昨日電話中的女聲帶著哭腔焦躁鬱悶悲傷

,她的笑容自始至終都一貫自然明亮清爽有朝氣把你的詫異都給遮住了。



 然而電話中的女人聲音的確來自你眼前的這個女人。



 張大了口你說不出話來,冰涼金屬材質的電梯外殼透出一層冷澈的光芒似乎靜

止了。你發覺你的耳根燒灼著像被原野上的大火舔舐,想像中小左的死狀屍身火

殤軀體斷落指掌全都不曾存在,而對應到你眼前這個小左的竟是昨天電話中的女

子嗓音,她站在你身前脊骨腰身構成一組漂亮曲線,笑容似乎在嘲諷你無知自以

為是的煩擾不安。你的胃部陡然一陣創痛。車禍大火全都不存在,唯一可資證明

的只剩下你對惡夢的微薄記憶。最蠢的是你編造了一些情節去迎合小左給予的虛

構故事,假裝某個小左真的在某場車禍中燒死但她其實一直都在而且還準備要目

擊你看見她時的驚慌失措侷促心悸好嘲笑你。你最大的狼狽來自你將半知擴張成

必然不真的全知,且努力說服催眠自己去信仰它......



 你不停將她的形象訂作成以你自身投射的樣版,以致於事件的客觀本質對你反

而失去了它一貫的重要性。你鑽牛角尖地去演繹小左,遂跌入她精心設計並一手

操控的巧妙陷阱。



 小左的笑容掛在臉上像在安慰你原諒你撫平你。



 「小左究竟怎麼了呢?」她問,「你看,小左復活了。」



 小左啊,你看,她的形象復活了。



 在心中吶喊出聲:「妳是我的誰呢我親愛的小左,我可不可以抱抱妳,跳一支

我從來沒有看過的美艷富麗豐饒的舞蹈給我看吧,倒一杯已經酸腐惡臭的過夜的

葡萄酒慶祝我們終於在這裡相遇,親愛的小左妳是我用一生等待的正確的女人嗎

,我可不可以用力親吻妳,直到聽見妳的死訊並且看到妳用極盡絢爛的姿態嘲笑

我的陳腐以及天真,直到知道妳的死亡並且親眼見證妳在屍骨堆垛成的虛偽面具

之下輕易重生我才知道原來我愛妳......」



 這世界上沒有事情屬於絕對的真實或不真實,你的記憶建立在你的自以為是如

此脆弱不堅的基石之上,你對她的觀感來自她在遙遠彼方放射的光度造成令人惶

惑不安的迷惘,以及,一直以來被你自己壓抑遏止卻巨大不可否定的眷戀。



 但是......為什麼她選擇了你?



 小左可能永遠也不會讓你知道的。你感到非常羞恥,於是在小左面前像個被欺

負的小學生一樣不可抑止地哭了起來。



 十、在我哄他入睡之前,他不停低低重複著

   「不快樂......深深的不快樂。」

                  ──羅智成,《光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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