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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Oct 31, 2006

E:

 

 相約的高中同學還在捷運上,遠遠地顯然要遲到。你坐在熟悉的

廣場邊緣,想起一個月前踏過忠孝東路漫長的遊行隊伍在這兒集結

,那時向晚的人聲疲憊卻鼎沸,而現在,只有你一個人耳機裡跑動

著 Kylie Minogue性感慵懶的嗓音。I just 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你一個人,誰在,誰來,誰還沒來得及抵達秋日幽

暗的暮色。



 *



 然後,你看到男孩,從廣場的另個角落踽踽而來。你喊,喊他的

名字而不是你和朋友們經常使用的他的綽號。男孩的臉紅紅的,他

不是你,亦不像你,稍早的酒精已在他臉上造出一些鼓脹的潮紅。

「你怎麼不是穿夾腳拖鞋呢?」低下頭去你看著男孩的腳尖,笑出

聲來。「你什麼意思啊你。」男孩也笑了,說那一起去買點飲料喝

吧。繞行過兩道行人穿越道,廣場對面的便利商店酒櫃已被人群搜

括一空,你驚喜發現冰箱裡販售著荷蘭版本的海尼根,拿個兩罐,

轉頭看見男孩手裡是Asahi!黃色鋁罐,五百CC。握在男孩掌心,

罐身色澤彷彿有一些潮濕的水滴凝結慢慢滴落。



 閒聊鬼扯著。你才意識到,一年來男孩並未從你生活當中真正離

開,雖然總是惡戲著說嘴你和他往光譜兩端放射的感情偏好,但又

好像有某種奇異的氣氛將你們兩人串連。



 心跳有一點快,但酒明明還沒打開。離開便利商店時隨手又抓了

一個葡萄丹麥麵包。



 男孩說下午就到,幾個青春的暖場樂團總讓人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不再能夠像那些玩音樂的高中生一般背著吉他還又叫又跳,「嘿

大家一起來啊!」的呼喝貫串所有聲音、光線、氣味,放射到自己

這端卻彷彿掉進黑洞--你們的青春期早就已經過完了,還有多少

時間能用以哀悼?和你相差一年又四個月的男孩才剛度過大學生活

的中點,你的校園紀事寫著寫著卻只剩一年,穿著制服在城市當中

漫遊、歡笑並且哭泣的自己已經隨著詩集出版而不再夢見,《青春

期》原是記憶封印之書,你的文字亦逐漸變得叨叨不絕--如果說

成長帶來了更多不可追溯的場景與片段,究竟要怎麼做,作為一則

又一則召喚過往媒介的敘事才會真正變得完整?



 青春已經結束了,流逝在那些把酒飲宴的地下室,還是騎車於城

市街頭追趕影展的時刻表更迭?在第一次學會抽菸與暈眩的騎樓,

還是在 google、youTube、鍵盤乃至於螢光燦燦的電腦桌前忘記

了時間?青春什麼時候隨著淡水河轉彎向北溶接於淡水的海口,或

者,遺忘在你搬演著隸屬於成熟國度的腔口把式,和男人們禮貌節

制來回的信義計畫區?



 你不知道。青春啊,青春。但無論如何,男孩之舉手投足,小跑

、跳躍,乃至他說話的抑揚頓挫都指涉著你想像中青春的原型--

像是一個映射於眾多男人們開展熟年祕語的鏡像對面--可是他也

說他不年輕了,為什麼呢,在你看來,他還那樣美好俊秀,些些緋

紅臉頰遮在膠框眼鏡後方透出光亮。



 回到廣場邊上,男孩要先回到演唱會現場去繼續耳鳴轟炸,你笑

笑,說高中同學來之前你怎麼也沒法兒進場,還是在這裡等吧。晃

晃手上兩瓶啤酒說有它們陪伴,不怕,天上卻開始滴起渺渺細雨,

有一點像眼淚,還有一點缺,沾在臉龐頭髮腳邊,望著,男孩的笑

容距離你有無數的雨滴那麼遠。他抬頭看雨絲翩然,問,你有帶雨

具嗎。你說當然沒有。遲疑一秒鐘男孩從包包裡掏出把深色折疊傘

,頓剎,伸出手說,「給你。」遂轉身離開。



 你已經不太去想像那些字句背後的意義了。就因為意義無所依恃

,人界實相比如說雨傘之於雨,比如說搖滾樂之於酒精,比如說和

男孩的巧遇,承受,並且度過,很好。一切都是必然。



 大鳴大放的青春什麼時候結束,你變得不太展現自己的熱情,在

雨變大的同時嘩一下撐開了傘,建築屋瓦的轉角處看不見男孩了,

翻找包包拿出掛在鑰匙圈上的開罐器撬開第一瓶海尼根。豪飲幾口

酒液醇美芳香吞嚥,不遠處的草地中央,金屬雕塑座椅上,那對情

侶也打著傘,頭顱甜美地斜倚靠近,被霓虹燈勾勒出的背影遠遠蔓

延過來籠罩著你緩緩加速的呼吸。



 等待的時間很漫長,一瓶、兩瓶啤酒。還不夠,不足領你進入昏

眩迷茫,再度踅步穿越兩道斑馬線重新演繹孤獨的步伐,打開便利

商店亮晃酒櫃,三瓶、四瓶。差不多。你卻想不起什麼時候那個喝

個一兩杯啤酒就在酒吧桌前吐得亂七八糟的自己不見了,好像,什

麼時候臉頰緋紅的自己,也已經隨男孩搖晃的背影一起消失在廣場

的彼端。



 *



 姍姍來遲的友人從廣場角落過來了,帶著一點步伐雀躍。說,你

的酒味可有一點重呢,你也笑開,回說等待漫長的時間不喝酒要做

什麼,不抽菸,要做什麼。指尖橘色Pallmall濾嘴印著獅徽線條,

火光點點奔騰。



 持票兌換一個金黃手環進到演唱會場,是1976、以及一個不

知名樂團操弄著吉他、蘋果電腦、爵士鼓、BASS--突然思緒

和當機的電腦一時切斷音樂消蝕剩下灰幕天頂巍巍立在酒醉腦門。

不久前,柯裕棻的文章裡才寫到:「電子產品像是有著自己的生命

,能夠感受到你最需要它的時候擺爛枯坐生氣。」不都是這樣嗎,

最想說的話永遠不能夠在最切中要害的時刻表達讓對方知曉,一篇

明天就要繳交的報告通常都會卡在印表機的出紙口,如鯁在喉,如

芒刺在背。男孩坐在你斜前方,伸出手去就可以碰觸到他的肩背但

你決定在D3上臺前先把頭植進雙膝之間睡上一覺,那個垂首姿勢

裡頭有沒有夢,關於自己,或關於男孩,忘卻那些不及理清的幽微

心緒。



 --說忘記就忘記了嗎,比如說,說不愛就不愛了那樣真的是愛

嗎,是,或者不是。初識男孩的咖啡館場景還記憶清晰,還名符其

實地座落在青春城市中心,但青春遠了,成熟近了,一兩年來你和

他來回著優雅的友誼或者在MSN上言不及義地針砭各種你、我、

他的少女行徑,你從沒辦法像與男人們靠近那樣,真正地走進男孩

的世界裡去--會不會,他根本沒想過要你。



 會不會,你戀愛比天大,男孩有時候也讀你的文章,但根本沒想

過每次你都是很認真的。



 人潮突然騷動起來你就知道主秀準備要上台了,這原不是個可以

舒服端坐聆聽的演奏會。提琴、吉他、鼓的trio,幽默口白你和身

邊友人呃然發笑,幾瓶酒喝了幾大口這時正在五臟六腑間衝刺血液

心臟,just like a sudden rush of blood to the head。瘋狂

也似的聲音侵襲過來,飆起,像風,像暗夜的鬼雨,像破落的靈魂

踢起襯衫下襬乃至於麂皮的棕色鞋尖。com'on,i can see you

thru。all the people rock like we're New Order。Rock。

男孩這時打開了珍釀多時的Asahi!鋁罐,喝。他喝。一口又一口,

一喝再喝,他是酒精國度的初心者,他不是你,也就無從理解你的

好酒量底下洶湧著怎樣期待。



 有點醉嗎。你問。問的其實是自己。是。確實。



 你往前一步。怯怯伸出手跨越彷彿一公里那樣遠的距離,抱住了

他。耳邊呢喃,今晚你就讓我吃豆腐吧,好嗎。男孩也不作聲,放

輕重量他貼住你胸膛。觸覺,多陌生而熟悉。早已搬演過不知多少

次的夜裡,你把他少數幾次坐在你機車後座的身體作為釀夢的材料

。環抱男孩肚腹的手指,何時也為他掌心包覆。



 下巴與肩膀,寬闊的胸。上臂,臀與器官。耳朵與聲音,柔軟與

包圍,話語和迷醉顛躓的腳步。晃啊晃,溫暖的搖擺。什麼時候兩

隻手牽在一起了你感到一些愧疚--你根本不知道他要不要你,而

趁酒醉時分妄念侵襲接近,他不正是你最想要貼近的人嗎,不正是

迴盪在男人與男孩之間週期性鐘擺運動的靈魂嗎。



 男孩在你前面歡呼,跳躍,尖叫。失去平衡時你臂彎圈限他腳步

跌宕,這樣保護你好嗎。只要我在你就不會跌倒,走在你後頭觀望

你的青春像是看見當年的自己--但你什麼也說不出口,就這樣讓

兩則靈魂在音聲湧動如脈搏的場景裡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很

喜歡你,」一句話,臨到口邊又嚥了回去。你的嘴唇距離男孩的耳

朵多近,講出來也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但不知怎地還是決定把今

夜的逾越理由歸咎於酒精,把心動的情緒留給自己。



 *



 派對結束你騎車載男孩回宿舍去,他沒有躲閃,但漸趨明亮清醒

的雙眼裏面,你還是不能分辨他坐於後座環繞你腰間的雙手究竟所

為者何。一路繞行四十公里的時速不能再更快,要安全抵達校園廣

場,秋天晚風涼涼地梳過髮絲臉頰,突然想起男孩只穿了一件T恤

而你行李箱中還多件外套,「會冷嗎,」你問,男孩輕輕縮起了身

子更貼附你一些,答道,不會啊不會。



 體溫遂暖暖地留滯在兩人中間,窄仄罅隙幽微。



 還是很快地就到了。你煞車停止在大學廣漠校園的入口處,裡頭

深邃地黑,好像一個美好兼且脫序的夜晚也一刻休止,不能再多也

無需更前行,你和男孩一兩年來重複著這樣靠近復又遠離的情節,

無端耀亮的光線從哪裡飛射過來,交會,然後再度進入宇宙空間重

演流浪的命運。你知道,就是這裡了,拉開機車行李箱要他放置安

全帽的時候,不意男孩竟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你--心臟有一點揪

痛,牽扯,他期待什麼呢,「路上小心,」他說,那些言語意義早

已不值得再多作詮釋,多說多錯多做多錯,你知道的當然知道,男

孩的胸膛臂膀多麼深刻,他原也會成為一個想像中的男人,是嗎,

到那個時候你們會不會又搬演出新的,世道業障輪迴呢?



 你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但還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是如何你逾越了夜暗的紅線,擁抱男孩

並且接受他的擁抱,跨出下一步前來不及思索是否觸動單純友誼敏

感多愁的神經。



 點起一根菸,你在新生南路底的丁字路口待轉,深深呼吸聞見自

己口腔裡濃重的酒精,還少掉什麼,有些事情你真的不知道,也不

知該如何啟齒,男孩的紀事說去到演奏現場、沉溺、又活過來,而

活過來的他的世界裡面有沒有你呢。你不問,他也就不說,每一度

和他不期而遇的會面當中還將持續流動著更多沒有未來的心痛。



 男孩之於男人令你感到陌生。



 喜歡一個男孩,亦讓你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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