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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Oct 24, 2006

《黑天使的獨舞》修訂

 

 舞者之所以為舞者,正因為舞動:如果她不再舞,那她一定不再是那個

熟悉的自己。



 *



 闔上記事本之前,左亞看見日期處以紅筆畫下的,小小的X,這才驀然

驚覺,十個月了。停止,收起舞衣舞鞋,十個月的時間可以完成很多事情

,也可以,和很多人錯身而過。



 她舞,下腹微熱的空間是支點中心,測度一月一回的潮汐。底褲處濕潤

溫熱,第一天,血汙自內壁剝落,沾染她私處置放的柔軟護墊。泌出,痛

回到痛的由來,子宮何其疼痛,每次月事到來像枝超級小刀細細地刨削鉛

筆,露出木屑底下黑色的芯。



 但左亞懂得疼痛的道理,從舞開始。腳痛還算是入門,拉緊放鬆,拉緊

又再放鬆,緩解,舒張,每走一步都痛但還是跳,開始的時候痛到晚上睡

不著,從肢體到身體安靜的內裡,深刻的事情似乎總與痛有關,跳舞的痛

從腳底開始,然後是小腿,如蓮花生長盛開,到下腹骨盆。無光所在。



 開始練舞以後,舞蹈老師說,妳要理解疼痛。因為痛與舞的道理相通。



 妳動,妳痛,都以身體來表現。由內而外,由外而內。



 練習室裡,日光燈熾亮空間,四方是鏡面包圍,冷澈光線照耀之下,從

鏡牆背面透出鋒芒。定溫定濕的空調風口處,捲起舌尖似地發出短薄的嘶

噓。此時四月季節,遠山花朵盛開,城市山色如火如荼換上新裝,然而,

左亞覺察體內彷彿有只微小黑洞綻放,吸納所有光線,蜷縮,還有雙眼睛

遠遠地在看,放射幽微的脈衝。



 足步輕盈不發出任何聲音,廣袤而幽靜,橡膠地板上左亞輕輕跪伏,深

呼吸,吐納,又再呼吸。匍伏,背脊上隱隱發熱,像有雙眼睛,在什麼地

方看著。直直穿入身體裡頭的眼神,敲響她底褲處血液浸潤,十個月的時

間足以養成一個嬰孩的眼耳鼻舌身,甚至意識,以母親羊水體液為海洋,

屈膝抱擁肚腹裡細弱的心搏。



 真理妳也在嗎,左亞問,體內殘留的細胞。



 以膝著地為重心支撐,左亞緩慢地舉起上半身,抬眼間,前後左右鏡中

的四個自己都隨姿勢移轉而動作起來。一次寧定的深切呼吸,伸展大腿,

往後,後尻的肌理漸趨繃緊,拉扯抬升,緩慢地推往臨界角度,一把黑色

的弓拉緊就化為天鵝昂首,以足踝為中心,同心圓安靜擴散開來。



 那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



 空間裡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身體。可還有誰在某個地方看著,一個影子或

者,一雙眼睛,看不見的光線自鏡壁彼方穿透過來,刺中她身體又隨即飛

射出去,進入宇宙經緯時空,又如波光般細緻地扭曲奔流而逝。這時她用

足肢弋行,鼠蹊部攀援地面像蛇以腹行走,地心引力往下糾扯著一切動作

、肢體、身心--多麼熟悉的感覺,左亞想,一隻手牢牢抓住她,如此堅

定,舒張時刻天鵝大大地展翅,振翼欲飛,拿所有精神乃至於肉身的意志

抗衡重力,閉上眼睛更看見在鏡面當中無能目見的力量溫柔包圍,從她體

內牽引出一只靈魂,留在地球表面。



 不存在的手,探伸進左亞深邃黑暗的裡面,抓住,沉默的血液汩汩流瀉

。噢,血潮消退復又回返,恰好提醒的是那個夜晚身下有水沾濕,黑闃黏

膩,隱隱透出生澀血腥。



 左亞的子宮激切地依月圓潮汐增生,鮮紅崩落,從底褲剝落護墊背膠的

聲音,總令她想起內膜潰散,褐赭沾汙。



 還有血的味道,生命的味道。細胞。



 鮮血赭紅乾涸以後,羽翼吸納所有光線,暈染地面的六張翅膀如聖跡顯

現,頓然瞠目。



 一雙眼神不發出任何聲音,僅是在那兒看著,無肉身無具象血脈,亦無

俗世眼耳鼻舌,只能拿意念抱擁的黑天使。拍撲翅膀,遮蔽日光創造人界

蝕象,睜眼目盲,雲層當中透不出陽光,全給封限在窄仄房間。悶吭一聲

,身體內側陡然重擊,呼吸沒來得及調整和諧修正得順暢,動作姿勢傳不

到肢體末端,留下尚未完成的力道劃出一條顫抖的弧,足尖再無能支撐,

左亞跌坐地面,控制不住眼淚嚶嚶地哭了起來。



 妳跌,不是因為失去平衡妳跌,是因為妳想要跌。舞蹈老師說。



 每次穿上舞鞋跳起,從動作凌風踊動到對抗慣性強悍地停止,總想起字

句:「停止,是因為不得不停止,所以開始也是。」



 左,妳連跌倒的姿勢都美麗。以暗的聲音出現在練習室門口。天鵝偶爾

也會跌,在冰凍湖面。



 伸出手抹去臉上沾濕的眼淚,左亞淒促一笑收攏姿勢起身來說,沒事,

沒事我只是跳著,想起那件事情且仍覺得不可思議。 



 我覺得她在,她在這裡。左亞聲音裡帶著濃厚鼻音,抬眼四十五度往透

明的空氣中凝望,伸出指尖揮過去,鏡中的她也動,得以觸及的僅有練習

室裡亮晃晃的白色光線,卻沒有影子。



 那是妳的幻覺。以暗靠過來,輕輕拍撫左亞的肩背,說。



 沉吟半晌,左亞仍感到那雙眼神落在她的肚腰下腹,從什麼地方,任何

地方,看著。



 *



 不可思議的黑天使降臨身邊,也從一個蜷伏的姿勢開始。



 大學時左亞進了現代舞社,時刻舞動,校園、或者街頭,步伐透漏出帶

著節奏的旋轉,習於親近自己陰性曲線兼且摸索各種打開的姿勢,打開身

體,打開四肢,打開靈魂,自微小角落開始張開,她舞她專注。而舞蹈中

專注就是美,靜也非常美。



 當左亞一個人在舞室,午後的陽光隱隱從通風口照進來,打在鏡牆上折

射萬千光輝,憑著光影斜角可以判斷日色昏暗,光剪出了舞的形狀,舞就

是影,身體靜止是崖石。汗水滴落巖上的花。



 嘩一下拉開姿勢,擺盪間左亞非常專注,非常靜。周圍有無別人別物。



 再是,以明、以暗。這對雙胞胎兄妹。以暗是社團經理卻不太跳,她說

,我懂得速度亦懂得緩慢,名姓黑闃,愛把自己打扮得美麗漾動,高佻身

材是以暗走在人群中一下得以被辨認的光源,她說,若女子舞動是為誘惑

為挑逗,我的身體本身便是舞,便為誘惑。左,妳跳起舞來真好看,像天

鵝。大學時代,固定的練習時間結束後,以暗會從練習室的黑影處走出來

,總這麼說。或像天使,翅翼張揚。



 或說,以明。他在以暗引介下參與了社團畢業公演的燈光設計,他名字

和光的連結像一則秘語,活靈生動。左亞排練時非常專注,但舞和舞更迭

之間,站在台上唱起歌來,遠遠有道光在看,左亞點步的時候光就投在她

腳邊。在光裡跳起舞來,翩翩足尖劃出翻騰的漣漪,層層擴張。動作中,

昂首往舞台燈照亮的天頂,恍恍熾白裡什麼都看不見卻彷若臨見天聽。以

明投出來的光,像極愛人細絮的低語呢喃般變幻,左亞知道,那時自己美

麗的身體與動作都變得無比真實。



 感覺到光在落她小腿上。如果感覺目光,譬如,他看著她。



 左,妳和以明合起來真美。表演結束以暗從主控台來到休息室第一句話

就這麼說。以明拆卸電纜控台後走過來,左亞說,謝謝。晚安,再見。以

明說。低著頭轉身就走。左亞跳,旋轉,她舞不為誘惑,卻為以明的光陷

溺。



 何時開始,他們雙生左亞的生活,像他們的名姓,帶來宇宙洪荒交錯的

明暗。



 研究所之後左亞還跳,練習時以明以暗在舞蹈室邊上坐著,看。左亞也

知道他們在,以明隨身帶著一支手電筒,喜歡關上燈,舞,以明的手腕揮

動偌大空間裡唯一的光源,帶著左亞的動作,騰躍起來。



 有些晚上她體力不佳,跳得稍慢,光的移動就婉轉。她激烈時,他粗暴

。因跳舞而疼的時候,以明靜靜地坐在旁邊,搓揉著她的腳踝,再是小腿

,腰際。左亞知道痛的道理,痛不能消除卻可以安撫,可以轉移。不能不

痛但能不去感受。



 以明還是少話,只是靠近,有時他說,今天妳很好,很美。謝謝。妳是

天鵝。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以明扯直下巴無聲地笑。晚安,再見。



 雙胞兄妹。其一姓名若遠古岩流暗湧,身體面容四處都透散甜美光芒。

另一個名字明亮,每當靠近時左亞但覺察他裡頭有無盡的力量,光的中心

是黑洞,能量熱度吸納殆盡,當以明進到裡面,真正以身體相互認識時,

她體內極高的泛音在燃燒,他卻冰涼闇冷,身體內面凹凸接觸調和彼此。

一路奔馳向上的路程中左亞看見以明的眼睛,熠熠閃爍的雙瞳裡頭,有火

,被他赭紅色的夜暗身體點起,就無由地覺得心動--那慾望高溫,紅色

的線直直貫往地獄,要她愛,舞與痛,俗世華美,情慾碰觸,原來塵世火

燄竟是魔鬼誘惑。多美,她記得。



 喜歡他們的名字,喜歡他們與姓名相對的身心。卻不知潛藏繁殖的,是

蠍子草般的燦爛厄運。



 *



 以明。《創世紀》第一天,祂說要以光為晝以暗為夜,於是時間一分為

二有了明暗之分,研究所時光也是兩道分岔,一是文字一是舞動,拿舞宣

洩文字匱乏。以明漸在左亞生活裡扎根,快樂真實,又像幻覺,他在熱天

午后,帶著燜熱微笑說,真熱。他名字炎炎燒起,她就被點亮。



 我想和妳,之間有一個生命。以明在她裡面,說。



 我有一個器官叫做子宮,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是在我的裡面。



 「但停止,是因不得不停止,所以開始也是,」錦句箴言,論文完成時

喜孜孜去到以明公寓,嘩一下拉開門撞見他伏在另個女人身上喘息。盛怒

氣血伴著室內湧來的汗水氣息迎面上衝,突叫左亞想吐。轉身要拉上門,

以明的聲音,對不起。再見,她說。他叫,想喚她,急切地卻還赤裸。



 嘔吐,但不能這樣,不是的,她離開了他,離開之前戀人們瞪視的眼神

像獸。瞳仁當中有血絲,有淚。沒等得及哭泣就旋身出去,甚至沒能提醒

,以明如何卑劣地傷害了她。



 直至論文口試前,疼痛紊亂的月事忘了何時竟已停止。左亞有一點慌。

離開以後,卻又感覺有一點缺。她試著在自己的房間裡跳起舞來,狹窄卻

讓她跳不開來,四處碰躓,恍然之間當神智清明,就意識到,不是這樣她

已經離開。月事不來火焰卻越燒越烈,她裡面。照亮半具身體,另半又冰

冷。荒熱之中,愛情殘存的枝枒都枯萎。一具枯骨從灰燼當中站著,從關

節裡長出花朵馨香,註明了給自己。



 慌與缺裡左亞還是完成了論文口試。



 通過那晚找了以暗在酒館裡對坐,舉杯嚥飲酒漿,唇邊點上根薄荷涼菸

,呼吸吐納間小小酒吧浸著煙塵瀰漫,所有人都在霧裡說話。



 以暗綁梳起俐落馬尾,畫套漂亮當紅妝顏,當她抬起手執杯敬酒,腕上

垂掛的銀色手鍊反射澄黃燈色,細細刺進左亞的眼睛。輕輕閉眼退避悠涼

光輝,左亞感受到身體確切的存在,飽實腹腔裡似有呼吸,隨著心跳沉靜

地起伏。他和她之間,似有一個生命。



 以暗為左亞斟滿杯中啤酒,金白色酒液泡沫湧冒漫過杯口,左亞趕緊低

下頭去大口啜吸。頭再抬起時還有絲酒水自唇邊滲漏,麥香金黃,取張紙

巾拭淨頗有些狼狽。倒這滿作啥妳,左亞口吻裡帶著責備。欸左,今天可

是妳口試通過的日子呢講話別這樣衝嘛,不過開心。以暗甩了下頭,讓馬

尾待在正確的位置上,拋晃亮麗髮絲頭飾,笑著。



 能夠完成的已塵埃落定,未及言明的卻如玻璃杯底渣滓漂浮,旋轉,杯

身輕晃總找不到降落的位置。該不該說,要不要追索,以明曾給她光和熱

,現在,他的光將照到何處,又給了哪個陌生女子。該不該讓以暗知道。

該,不該,總之,還留著風乾的指紋也都不作數了。



 一咬牙,左亞狠狠飲乾大杯啤酒,啪一下把酒杯大力拍落在木頭桌面濺

起些水滴四射,說,以暗妳去跟妳哥說我三個月沒來了。看見以暗搽了完

美眼線的眼神裡,帶些遲疑惶惑,不禁覺得憂傷。



 拉開椅子站起,妳看好罷,這支舞獻給告別的姿勢獻給時間,獻給我肚

腹裡的胎嬰,獻給以明身下的陌生女子。轉身,獻給肉身抱擁,背叛。



 指尖的涼菸尚未燒盡,左亞把菸掐入玻璃煙灰缸邊上的凹陷,順手抖落

菸灰遍布死在缸底的蟲屍。



 為什麼憂傷,左亞問自己。她和他畢竟不同。或者憤怒,她低低地彎下

身,開始於一個蜷伏的姿勢,憤怒卻很短暫,比一個小跳轉身還要急,比

十六分之一拍還要短,那個姿勢她又何其熟悉。眼淚開始流,又覺乾燥癢

痛,酒館裡時間悠悠,身體靈魂醒轉。搬開桌椅就在場中央舞起來,從足

尖昇起的力量催動神經肌肉伸展,還有酒精,在發酵,她像要把子宮跳出

來似地奮力,一次騰越,兩次騰越,三次,四次,帶著以明留在她身體裡

的細胞,跳。帶著生命魂魄,跳。



 酒館裡好多人在看。是的她現在舞起來,也不會需要音樂,不需要光。

現在她若真哭泣,也不會需要眼淚。



 癡狂舞動,暴烈溫柔。



 悲傷仍倏忽漲潮,幻化舞躍能量如流星閃亮。



 直到他出現。



 那次騰越當中,左亞聽見酒吧門上的鈴鐺細碎叮叮兩聲,還在空中,轉

頭一看以明走進來,力量,恍如身體上被開了一個洞似地全漏光,來不及

保持平衡足尖已落在錯誤的角度,顛躓,脛骨重重跌上桌椅邊緣。



 我墮,我落,我赤足舞踊,踩踏碎璃。足沁出血,你錯,不該。不該此

時探問趨近,躓身坐地時下腹像支湯匙細細地正在裡頭刮落一地碎屑血肉

,啊真疼,以明你為什麼來,這叢是你荊棘,你獄,此乃我劫,無解,貼

行你軀你腰間區塊,你莖,你腿內側,有血鮮紅漸浸滲得底褲濕潤溫熱,

左亞這麼屈折身體跌坐,且發現下身一道血液泌出,地心引力像一隻手從

她深邃的裡面堅定地拉出什麼,若泉水一般的紅色顫抖不已充塞了整個空

間。



 妳跌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妳想要跌。



 此時卻誕出什麼,地板上的血液漸次乾涸,變成一雙巨大黑褐的翅。周

圍似有人說話,是以暗嗎,對抗著以明聲音說,左妳像受傷的天鵝。轟隆

哼唧,無能分辨,左亞伸出雙臂環繞自己的胸口,心臟淺淺地跳,狹窄又

寬闊的酒吧天頂上幾盞幽黃燈光打落,如泉水澆淋肩膀。聽不清晰他人嗓

音分岔。



 你要不要我,你要的究竟是她還是我。她問。



 他說,要。她說,時間不多了。



 生命,宛如一條挑了線的圍巾,長長地,細細地,從身體裡被拉了出去

。誕出天使惡魔,以明,以暗,雙生聖子。在昏厥之前左亞看見一只黑色

如霧的靈魂張開雙翼,飛躍的姿勢,倏地,意識遠方隱隱傳來女嬰細瑣哀

傷的啜泣。



 *



 疼痛,好沉,而睡眠也是。



 再醒來,周圍白色籠罩,還有濃重消毒水味充塞肺腔。躺臥姿勢被病床

所縛,未完成的舞還在腦袋裡躍動,試著抬起右手,點滴軟針扎在掌背血

管,糾扯生疼。嘆了口氣放下,左亞想起,有根菸沒抽完掐在菸灰缸緣。



 以暗湊身,問,妳感覺如何?



 還好。深深呼吸,吐淨胸口澱積尼古丁與消毒水混成的氣味。以明,走

了嗎?



 我沒讓他過來。以暗語氣空空,還帶著一點酒意。牆上懸掛的時鐘指在

三點三十,左亞掙扎直起身體,望過去,窗外是深邃的城市夜色,偶有幾

輛汽車自醫院大樓邊的幹道駛過,短暫點亮橙色的光線。



 那在這裡的,是誰?



 誰?



 窗簾邊緣一叢凝止的黑,被穿射而進的瀰漫光線勾勒出小小的人形。左

亞瞇眼,試圖辨認黑影的形狀樣貌:肥短脖頸連結著如鈴鐺垂吊的頭顱,

四肢尚未成形,臂膀大腿屈曲環抱胸口肚腹。夏日夜晚,被月光打亮的風

信子花序,不見色彩,卻被光線侵蝕暈染以至於暗,以至於靜,以至於模

糊。



 妳沒有看見嗎,那個,嬰孩的形影。左亞右手在下腹部輕輕地壓按,輕

聲呼喚,意識如花瓣短暫的盛開與凋零,透出空洞的回音。



 突地知道,她身體最沉默溫婉的地方已經沒有生命了,隨著以明離開復

又回返,以靈魂餵養堆垛的片段全給打散破碎,最後一次騰越時,地心引

力伸出的手安靜地進入她,抓取,留下在酒吧地面的,卻是生命。



 以明已經不在我裡面了,他不在了。想起某次耳鬢廝磨,她說,我有一

個器官叫做子宮,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你在我的裡面。這樣很好,謝謝。

以明說。



 妳不要胡思亂想別把自己推上死路,那血不代表什麼,妳什麼事情也沒

有發生。以暗低低地說話,窗外的橙黃光線切割出她漂亮精緻的剪影,左

亞看見以暗因疲憊而無光闇下的側臉,於是更確知血色羽翼開展,就是她

與自身所孕生命的分離。



 迂迴曲折的迷宮。舞動裡,左亞真切聽聞身體的話語,痛與舞的道理相

同,在紓緩臨至緊張的爬升之中,身體說了什麼,以及身體背後的影子,

眼睛,看見什麼。聲音如箭拋射入安靜的子宮,不再有生命,以明再無任

何東西留存在那裡。深邃的空間回復蜷縮成拳頭般大小,承納靈魂的本質

亦無所意義。



 但停止之前,一定一直往某個她不確知的方向運動著,直到他出現。「

當他出現,所有能量都死亡了。」左亞躺臥,等著流逝的生命回來,也許

整個世界都死去,像絕望,像門關上,黑暗的房間。



 很多事情一個人比較好,例如跳舞,例如,以思念抱擁佚散碎落的三魂

七魄。



 以暗離開之後,這夜如此,黑,夜暗時間推移不知過了多久。左亞又再

想哭。拉著點滴弔架顛簸著走進廁所,環抱馬桶劇烈地嘔吐。從胃袋深處

挖掘以明遺留的細胞氣息,他不在了,過往,瑣事,她吐,深夜的溫度漸

為腥臭圍繞。



 *



 她的舞,她的身體。他的名字,他的光。兩面。左亞知道地球有兩面,

一面白晝一面黑夜,舞動,從白晝到白晝,漫漫長日,或一刻天黑,從黑

夜舞至黎明。黎明時天空的裂痕有光,光帶來黑暗,有光的地方也就有影

子,背後有影的步行,且迴旋著跳起舞來,要將影子高高地揮起。



 但影子是不會飛的,影子一直貼附在地板上。



 以暗說,那灘血不代表什麼。是嗎這樣。隔月月經來潮時左亞虛弱地躺

在床緣,血液流淌,自下體止不住地宣洩而出,怎疼,手往下體抹去,滿

手血汙湊近鼻子一聞自己的味道。沾得房間四處盡是鐵銹味。生命,能量

,都在減損,以明還不及自陌生女子的身上起來,左亞已嗅聞當時他留在

她裡面的味道。旋身拉開門,出去。沒辦法,對不起。左亞覺得以明什麼

也不會說,只說,再見。



 門打開,關上,誰進來誰出去。



 以明進來左亞出去。



 黑影悄悄地穿過房門,跟緊了左亞。天使有翅,太初有光。



 天使原在左亞內裡沉眠,試圖與之對話的時刻非常安靜,說,妳躺臥一

片柔軟的草原妳睡在太初之海,要用以明的器官、情緒、細胞、靈魂點飾

妳的眼耳鼻舌,妳和他一樣不太說話,妳的下巴眉毛像他而酒窩薄唇和堅

定眼神像我。當然--妳的個性也有一半是他的。回憶那晚以後,經常召

喚起的夢:洋水汪洋湛藍,以及微薄的心跳顫晃自陰道口奔流而出如此鮮

明搏動,一次、兩次、三次。



 天使不在她裡面了,以明也不。



 黑天使真理。左亞想起這個名字,真理是否存在於愛情、於關係之中,

左亞的真理是舞動,是疼痛結晶。不存在的嬰孩身體承續她的舞,用一雙

不及賦予肉身人形就跌宕墮落的眼睛。真理。左亞決定這樣稱呼她。記憶

與不可依恃的生命相互靠近,如季節遞嬗的黑暗與靜默,母性浸漬羊水生

成幻滅血色,在意識極不醒目的角落,青色石磚罅隙,苔蕨腐生城市記憶

無盡的牆垣之上。



 *



 那之後左亞就停止不跳了,那晚,以及之後。停止是因為不得不,所以

開始也是,左亞寫,不再用身體而用筆,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試圖釐

清靠近到背離的緣由,但她知道,不管動作如何,在久遠以前的舞動或停

止之時,黑天使始終都在身邊。目光透視過來,照亮她裡面關於以明的身

體、聲音、他的鼻息,在黑天使真理的黑色羽翼張揚間永恆地散發。



 十個月時間,可以完成很多事情,也可以和很多人錯身而過。和很多的

生命,錯身而過。



 左亞只是寫,無論如何紊亂她把自己封閉在裡面,筆尖如舞,旋轉進行

著,安靜而孤寂。好些篇章是為以明寫的,獻祭時間與失去,但更多,寫

給不曾降生的女嬰,寫給黑天使真理。篇章開頭都寫著「你知道嗎,」無

以為繼的情緒繁殖到一半就斷了,像是左亞體內被削落,未及長成莖幹的

臍帶。



 獨語連接靜默,一如從忘懷開始死亡。



 不受控制的跳動就不是舞,不受控制的文字不是寫。是病。



 真理在身邊,我老是看到她。幾度向以暗訴說,左亞叫她真理,對話間

她就真的成了真理。



 那是,妳的幻覺。



 妳說那灘血不代表什麼但月經又來,以明真的不在了。左亞說,看到以

暗下眼瞼的肌肉細微地牽動著。



 我不能再跳,但我不跳舞我就不再是熟悉的自己。舞鞋早已收起在陽台

角落任憑日曬蒙塵,告別的夜晚,左亞抽搐著身體的每一條筋肉流淚流血

,從此得到自由,這自由也就變成詛咒。纏著她,要她再不能跳,試著再

騰越就想起真理的眼睛,每度迴旋都繞行在以明身邊,不愛,不打開。



 但跳舞女子的腳,柔軟處比無骨還柔軟,堅硬強韌的腳尖腳跟處又好比

穿上一雙厚繭做成的靴,服服貼貼,脫不下來,提醒著,舞。



 怎麼停止,怎麼不。



 空空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隻翅尖血紅的黑鳥停在窗台上,啾啾叫喊。

左亞開始懷疑難道真是幻覺,一封又一封寫給真理的信箋平躺在抽屜,想

跳舞,卻無能躍起,地心引力的詛咒時時向左亞提醒黑天使之所以墮落是

因為舞動,身體如雪白宣紙展開,又目見硃紅的血,以明的精液如光滴落

,照亮整個黑色房間,還有以暗美艷妝容,黑色翅翼,真理的頭上有沒有

一對微彎的角,潔白信紙挾著記憶在抽屜裡收納,久遠以後取出,沾染白

蟻爬過的氣味且漸次泛黃。



 好多個紅色的X。順著記號推算回去,左亞憶起和以明的最後一次熱烈

碰觸,初春微雨的午後,窗外淅瀝瀝落著潮濕薄幕,她激烈地索求,吻得

以明臉頰黏膩唾濕,把你的全部都給我,左亞記得,卻不記得為何他的氣

味、眼神、肢體如此強烈烙印在腦海,她聞到他,她看見他,以明的眼底

有光直指過來,像要進入她的魂魄,鍛冶一次永恆的遇合與分離,在那很

深、很深的所在。



 黑色天使。不思念,不知愁。



 黑天使飛行,黑天使陪伴。



 真理誕於左亞的女之獨舞,舞動停止後,天使的翅膀再闔不攏。或許在

期待某種儀式的完成。



 黑天使真理在左亞身邊,一直都在。桌前,音響高傳真喇叭放出爵士樂

流動,左亞想像真理順著樂音輕鬆地搖擺,和她一起煩悶於日常細瑣。或

當月事來臨時,左亞從沒想過,這疼,捧著肚子蒼白的臉說,真理妳應該

在這裡我就不會流血。街頭櫥窗,左亞換上當季時裝,問,真理覺得這樣

好看嗎,因她知道真理就在那兒看著。一會兒走進孕婦用品店挑選一套蕾

絲綴邊的連身裙,踟躕,撫觸自己削瘦的下腹,如果沒有妳。沒有你。經

過校園,那時和以明並肩的院館門口,左亞激切訴說真理當然也就分享了

她的記憶,第一次約會的餐廳,以明手掌熱熱的溫度也還在左亞掌心細緻

地提醒,為以明買的T恤襯衫尺寸,無端抱擁,左亞記得真理也就記得,

飄在她抬眼四十五度的地方形成一塊小小的黑影,遮蔽些許陽光。



 偶爾,左亞在路上看到睡在嬰兒車裡的幼嬰,總不自覺伸出手去輕輕觸

碰那道黑影,指掌揮過,卻不能真正感受到黑天使的形體。真理在左亞肚

腹,真理盪在空中。真理在髮與髮揪揉的外側,模糊不成形的臉與手與背

,真理是左亞的幻覺,是幻滅。



 肉身遠走不代表解脫,就像忘記,不等同於接受。



 答案無從追尋,幻覺若回到舞動的瞬間是否能夠重新搭起,當時真理睡

臥左亞體內那一汪溫柔海水,生命有一點黑,有一點缺。



 *



 現在回到了熟悉的舞蹈練習室,左亞謙卑之極地匍伏下來,重新認知到

身體在醒。她一人蹲踞蜷縮在世界的中央獨自面對詛咒,從腳趾到股間,

從子宮一路延燒向上的火焰灼痛,想起,張開手心對向房間低沉哀哀的天

頂,像望見天空,想像外面,一襲黑色天幕從地平線最遠的角落一路推開

抹平,力量從深處亮起,對應天色,對應慾望。像火,像煙,水銀洩地。



 多麼強韌的身體,十個月的停止其實並未真正停止,左亞依然帶著韌度

舞動起來,手臂非常有力,小腹緊實收縮,雙腿繞纏與支撐。



 舞者之所以為舞者,正因為舞動。



 我不需要幻覺,妳看,動作多麼真實。



 以暗就站在那裡看著。左亞回到那個蜷伏的姿勢,嘗試微笑,鏡中望見

自己,困頓文字困頓的舞蹈,跌撞不已的女身圖,烈火焚燒。



 左亞呢喃,真理,真理妳知道嗎,快樂並不特別困難,但悲傷很重,重

得像碰觸自己的幻覺。承擔世上的哀傷猶如一個弓身的姿勢,練習當中,

難的並不是速度,而是緩慢,真理,妳要有很強壯很強壯的肌肉去承擔緩

慢,承擔幻滅之後的哀傷與力量。妳會痛,因為舞既靜且動,流動需要力

量而靜止也是,需要空間,需要的力量是那樣地大,所以會痛。



 只要妳夠強壯,怕失去平衡也不會跌。妳跌,是因為妳想要跌。



 以暗給左亞遞來一杯水,手腕動作好像以明在黑裡執著手電筒的移動,

以暗從不太跳但知道慢,知道姿勢擺設,當左亞飛旋起速度的時候。如果

時間不讓人忘懷,起碼時間將事情的稜角磨得圓滑。像舞,舞得越久越強

壯,可以承接更多憂傷再放射出去。



 黑天使睡在左亞底褲的血污裡。好像創世的海洋。海洋好像子宮,深深

的很暖,很靜。



 城市外圍是山環抱,再更遠就是海。要找答案有兩種方法,一是很近的

在自己裡面,熟悉的所在不假外求,另一是,到更遠更遠的地方,陸地的

盡頭。我們往海邊去罷,離開這個地方。左亞站起身來,說。一個練習室

再怎麼寬敞亦是四壁圍繞,鏡讓人覺得空間怎生擴大亦是自身的重複,繞

啊,繞,看見自己看不見別人,被困縛著一再一再迴圈無限,無止盡,飛

墮點步舒展張揚,哪裡也去不了。



 搭車到城市的遠方,到自己的遠方。



 黃昏時間,海堤上兩人坐著。以暗俐落的馬尾風裡吹揚。



 以暗,左亞輕聲呼喚。



 嗯。我在。話語聲音一下就被海風吞噬。



 遠方海岬的燈塔何時點亮,閃滅之間,照亮兩人的眼睛。燈塔間歇的光

芒閃滅,怎能釘死浪花破碎遠去的動作,啊當絕非易與,此時萬千浪濤奔

騰,夕陽、紫霞、沙灘,打散整座海洋的鱗像一則穿越時空亙古恆常的預

言正靜止,天地間卻無歌亦無詩。左亞呢喃,黑天使真理妳也在,在哪裡

張開雙臂能否抱擁天空,風向,像伸出指尖,意欲探詢纏繞的影子。



 影子,只剩一雙眼睛。海洋屏息,吐納舒張時白浪嘩地拍打上岸,舔食

礁岩沙地,生之侵蝕。



 在酒吧,是妳找以明來的,是嗎?



 那時我什麼也還不知道。



 沒什麼,我只是想說,謝謝。想說,再見。



 海邊向晚的空氣很安穩,似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事正在發生,時

間如水銀墜地隨即融入廣袤無邊的天地。左亞獨語喃喃,仍嘗試碰觸不知

是否存在的黑天使真理,還有她飛行的聲息。掌心一支即將飲畢的空酒瓶

,不遠處馬路上偶爾呼嘯而過的機車夾著引擎尖銳的聲音,逼近,倏又遠

離。



 放直原本曲著的膝蓋,左亞轉了轉脖子,走向畫著藍色大海背景,廢木

模板的簡單舞台,然後脫下沾著些許沙塵的白色球鞋黑色短襪,赤腳,站

上舞台中央。



 是黑色的短髮,抿緊的嘴,她略略抬高側臉的下顎線條,無預警的動作

,左亞開始跳起舞來:親愛的黑天使真理,妳看見了嗎,母親獻給妳這支

最極致安靜的舞蹈,看著我,看著我像一隻驕傲的孔雀緩慢而優雅地展示

動作。天使羽翼,由慢至快的動作,像那朵曾經以血液顏色盛開在母親腳

邊艷紅的薔薇,綻放,赤足跳躍,旋轉,腳踏地有節奏的空洞聲響在寂靜

中,啊,無端寂寞的芬芳。



 遊走在那簡單木板的舞台上,靜默地,氣流往她的肺葉集中,周圍的海

潮聲不止,退潮的時刻碧浪捲動著逃離岸陸,海風,吹動岸上叢生的林投

葉和馬鞍藤在夕陽底下鳴起未歇的窸窣。左亞張開雙臂站立,脊骨一節節

繃緊著像白色十字架,眼睛閉合,口唇微張,「世界,」她說。對自己。

騰越,飛墮,虛構的拋物線在肢體舞踊當中拉開來。



 落下的速度一定很緩慢。當身體著地的時候。



 跌,是因為妳想要跌。妳不這麼想妳就不會跌。



 如果飛落的速度可以停下來,可否緩緩地伸手,伸手,嘗試觸及。指尖

綻放雌性的花蕊,穿過去,她感受到想像中,月光日暮間吃吃笑著的真理

,天使有黑色的翅足以飛行,此時的左亞也是。她終得以碰觸以血肉孕育

卻無以存續,親愛黑天使的獨舞。



 彷彿世界盡頭,左亞一人獨自和自己的影子舞著,聽不到說話的聲音,

然後沒有預期地繃緊了肩背如弓,天鵝,以淒美姿態綻放在沒有座標的地

圖上。



 誠實且勇敢地知道,這宇宙現世惟有舞蹈與疼痛,沒有別的。開始舞動

之後,一定就一直往某個即使她並不確知的方向運動著,直到下一次他出

現。下一個他。



 世界悠緩地黑暗了下來。而什麼地方卻又隱隱亮起:記憶現實逐漸交融

,左亞和黑色天使攜手,在光裡騰踊,紅裡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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