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hoto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7, 2005

論《古都》

 

「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

                ──朱天心,《古都》



 在切入小說主題之前,我想先談談關於中文文學作品當中的美感經驗和歷史

觀望縱深的關連,再從這關鍵去讀朱天心的《古都》。



 中文文學中的美學概念講究恆常,和諧,均衡與調和。文學作品當中的「時

間」觀念經常是緩慢(甚至這流動的狀態要近乎凝止)的,從巨觀的角度描繪

敘事全景,空間當中被書寫出來的(可感受到的)瞬間挪移似乎並不存在,只

是拖磨著現實一路下去,搬弄著沉溺耽美的,永恆。無論呈現以何種樣態,永

恆即存在。中文式的美感經驗牽掛著歷史推演,一齣戲中再好的腔口把式只是

虛妄,再細膩的山水潑墨也都畧為空泛外顯,非得套上了對時間、對記憶、與

對歷史的不斷省思反證一而再再而三,存在的「現實」方有美感可言。



 這美,該多麼沉重不堪,兼且拖泥帶水呢。



 但請別忘記了中國幾千年歷史浩浩湯湯如大水流過,連聖者如孔子也要歌嘆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身在其中的我們都只滄海一粟,置身這深邃洪流我們時

時回頭觀望,且目見個人之於世界的渺微與歷史的強度。攀援著歷史的脈絡妄

求完美,因此文學持續前行,生命的必然偶然也就顯得不過一線之隔──在不

可逆的長河中硬要花朵在枯萎前勉力綻放璀燦光華,才是多麼不堪負荷。



 張愛玲在散文集《流言》中也有言如此:「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

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人們不過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

的程度……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

助於古老的記憶。」



 拿這美學論調去討論朱天心《古都》當中那乾涸枯竭的台北市場景,才能理

解表面上繁華豔麗的城市首都之所以稱古,是因為在時間當中,人群移動建構

出我城的萬千風華,卻也同時將之推落「永恆」的陷坑──時光荏苒,一座城

市怎能敵得住時間的莖蔓匍伏磨蝕,更確切地說,當城市寫生僅存建築物黑闃

的光線剪影與人群遊走時的粗重呼吸,除卻了記憶種種悲憫交雜曾經發生的(

那些在其他作家筆下被一再虛擬重構,可能真切也可能因為刻意修剪以致虛妄

不真的)故事之後,城市終將成為廢墟──沒有過去,文明昇沉的過程走到最

底,最底,萬事播遷,甚至五洲板塊可能又是幾度播遷,掘地三尺哪還有半點

記憶的屍骸呢。



 這美學歌詠永恆,真美。是也真荒蕪。



 然後我們目見朱天心的敘事者走進古都。



 縱是偷偷移用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同名小說《古都》,朱天心的老

靈魂也來回京都台北之間,卻不講川端小說裡那細弱綿長的雙生姐妹演義兩套

不同人生際遇的美麗哀愁。朱天心的《古都》故事看來簡單:已屆中年的女性

敘事者遠赴京都,要與曾經親如姐妹同志出了校門卻各奔東西的老同學相會。

可她要等的老同學終未出現,獨自漫步京都之時卻憶想起往事種種如歷在目。

故事並不就此打住,敘事者比預定日期還早回到台北,卻陰錯陽差被當成日本

觀光客,她於是將錯就錯,拿起日文的台北導遊手冊重新逛起這她(以為)早

已熟得不能再熟了的城市。



 這女敘述者,似乎是被朱天心長久以來寫作風格承襲的老靈魂給附了身,穿

街入巷,行行復行行。在京都獨行的經驗,讓她腳下的台北恍如幽靈城市魅影

幢幢──過去現在相互疊映,痕跡重重。



 總統府還是總督府,艋舺還是萬華,大稻埕還是大同區,本町還是重慶南路

書香芬芳,末廣町,壽町,新起町,西門町。政治的台北,商業的台北,歷史

,人文的台北,自然的地理自然的歷史,隨著敘事者的腳步不斷穿梭移動在現

實場景的搭建之中,這些那些,記憶洪流遂匯集一處。然而詭譎的是,朱天心

文中的古都台北,何以讓多數久居於此的市民們都了無以往關於城市身世的記

憶呢?或者說,即使是我們,身處現實的台北城裡,究竟又有多少人記得這城

市過往的故事呢?朱天心在《古都》文中一再引用陶淵明〈桃花源記〉之典,

好個後現代的「晉太元中」啊,當敘事者偽裝成日本觀光客潛入台北桃花源,

卻發現市民們多「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這樣一座喪失了對歷史記憶能力的

城市,究竟是樂園還是荒土?



 記得的,不記得的。



 無心佚落的,刻意遺忘的。



 城市的身世牽動它的模樣,水泥鋼骨大樓所畫出的天際線其實只是軀殼,唯

有徘徊游移在空間和時間當中的鬼魂靈魄所背負的歷史(往往是那些鬼魂們咿

嗚低喃不已的繾綣耳語呵),才是一座城市之所以展露它現下容顏的關鍵。可

是當人們庸碌汲汲於日常生活,腦袋中竟不曾勾勒出任何一幅城市過去的風景

,當人們早已忘記,甚且從未記得我城的空間中曾經發生的任何事件(比如說

二二八的革命聖地現在是黑美人酒家,西門町原是狐鬼奔竄的亂葬崗呵),一

座城市拖著步伐走過自己蔭蔽的內裡,啊是走過去了,就再什麼也留不住,重

若泰山輕如鴻毛的都將忘記。



 朱天心是清楚地查知了歷史之於城市樣貌的重要性,並且(怨毒地)深悟時

間流變其實在我城人民身上起不了太大作用的道理,才要在小說《古都》裡企

圖以旅人的步伐交錯編織起城市的過往現實,要叫停歷史,要叫回時間(然則

這時間是『已然流過的』時間),從空間中被習於疏忽遺落(卻記載了時間以

及歷史在其上刻畫作用)的各種微小痕跡出發,走回到歷史發展的線頭,透視

現實並得以看見我城歷史的靈魄。



 隨著如此寫作策略的推演,所謂「歷史」,在《古都》當中便不再只是線性

的流動──無論可逆或不可逆,循環或交錯──而是斷層,塊狀的存在。不可

見的歷史遂藉著具象的城市地理還魂重生,回憶也就如同考古。



 我城台北日新月異,即便是名為古蹟的建築有一丁點兒仿古的氣味身形,也

要被消費蹧蹋得不成樣子。《古都》裡是透過了偽外來者的眼光,方能在那些

早被習慣了的街道巷弄之間看出些歷史的古意盎然來。與怪力亂神五光十色的

台北比起來,京都,這自平安朝以降的日本古都,一景一物在朱天心筆下竟赫

然顯得天長地久──每個磚瓦屋簷,似是都記住了曾經發生的所有氣氛變化與

人文風景的時移事往。兩座城市作為「古都」題解之兩面,身世大有不同。



 時間悠悠忽忽地過去了,駕著歷史的車輪,ㄧ個時代一個時代地過去了。



 然而人們記得多少?



 關於過往今昔的我城台北,儘管存在紀錄於白紙黑字的(官方的)歷史文本

之中仍然那麼恍恍然像快轉著看一捲受潮發霉的錄影帶,人物場景在其中白光

亂閃,鮮少有可以憑藉往更確定更深邃處窺探的的細節。歷史文本裡,該被剔

除的部份早就被政治正確地剔除了(就像有人探問張學良西安事變的真相,他

說只要蔣宋美齡還在他就不說出來,卻在百歲高齡先蔣宋美齡一步撒手人寰)

,不該被記得的也就當然沒人會將目光投射過去。其實我想到的是,幾年前我

還處在一個不願相信官方歷史並且汲汲營營想要從各種「文學的」文本虛擬紀

實中探求歷史真相的狀態,到現在卻反而覺得那一切都虛妄透頂……



 從具象摩登台北看去,看透現實的表層直指歷史核心,朱天心的敘事者走向

太平町,六館街,老公館,陳天來宅,辜顯榮宅,波麗路江山樓等等。然後她

來到環河路的水門之外,那條過去曾被朱天心自己比為台北揚子江的淡水河(

河上但不見方舟,卻可能有浮屍)──如此這般尋尋覓覓,日暮途窮,只不過

是為了讓靈魂有所憑藉,讓可能早已逸散多時的記憶回魂,這尋覓當是在城市

當中相同位置對過往事物的降靈,於是也就使得重新召喚的儀式更加詭譎鮮明。



 所有的欲望,記憶,與身份重疊著。敘事者是來自在地的外來客,此間種種

要人難分彼此(正像川端《古都》裡的雙生姐妹千重子和苗子一般,)所謂事

物真理歷史因緣都在城市的巨大身形之下成了眾生法相的投影。──有限的都

會空間之內,只有老靈魂能來去於現實之底的裂痕隙縫,看穿斷垣殘壁背後的

敘事迷障。



 從最繁華(卻理所當然地棄絕了自身歷史源流的)所在,看出最寒涼的歷史

廢墟,正是朱天心《古都》一文所要探究的,城市的身世。



 沒有歷史,當然也就不會有現在。



 我們都是踩踏著前人的足跡,以歷史的骨骸建構起當今的我城台北。



 當然我們並不只如同《古都》當中所描述的那樣,是天生健忘的動物。從檔

案文物史料古籍,甚至是城市開發的過程裡頭向郊區蔓延一路立下的碑文痕跡

等等,透過考訂與交叉比對,試圖從最微小的縫隙當中找出「現實」的身世,

彷彿在與時間的遺忘力量搏鬥,為物品找出它們遺落已久的意義……當然城市

本身也隨著所有昨日飛逝而一日日獲得新的意義,從我們這個時代的視角回顧

過去逆溯以往,我們會說什麼?我們會從迪化老街叫賣鼎沸的人潮當中,看見

女兒牆上那雙幽怨的眼睛嗎?我們會在台大校園裡,仲春杜鵑盛開的椰林大道

上和傅斯年的鬼魂擦身而過嗎?



 如果能夠看見那些,歷史,或者說時間的遺跡,透過細膩審視的目光遂在我

們所能夠觸及的當下漸漸回過神來。



 視線,穿透早已斑駁不已的石灰色磚柱而看見了一個靈魂所在的世界──於

是城市當中多出一種時間,過去和現在被交錯扭曲於同樣時空當中卻似乎失焦

了似地靜止了──透過這樣的角度,我們才能再次召喚回城市不知何時被打散

了的三魂七魄,這才發現,我城台北的歷史就存在於我們身邊,只是它沉睡著

,等待著這地表短促躁動的時間某天終於可以緩下腳步來,終於結束長久的失

憶而能夠彼此承載吸收,成為一個時空的整體。



 走進一座集體失憶忘卻歷史的城市,無論是誰,就算沒有朱天心的老靈魂附

體上身,怕也要全身顫抖地自語:「這是哪裡?……」遂放聲大哭罷。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實式憑之。」

                        ──朱天心,《古都》

 

2 comments:

  1.  

    其實這是我某堂課的期末報告節錄,

    因為課程是上史學,所以就很任性地寫出這樣的東西了。



    我一直都不是個會寫書評的人,

    應該說我是那種,會因為讀一本書而延伸出東西來的人。

    但我寫不出一篇「書評」這樣哈哈。

     

    ReplyDelete
  2. 書評啊..........



    之前湊巧看了凌性傑寫的關於黃碧雲的"媚行者"

    我完全的宣告投降



    這種事

    的確不是我能做的



    參考網站:凌性傑--太平洋以西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schjet/

    ReplyDele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