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 LO, YUCHIA
-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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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17, 2006
張育榕《不跳舞的天使》
「Y,當你現在一個人踮著腳尖獨自旋轉的時候,你是否仍感到疼痛?」
我認識的Y是個詩人,他寫著感情,生活,還有透徹了解的自己。沒有認識
一個人比他更血淋淋的剖析自己,用言語的刀細細的片下血肉和骨,他總是拿
下流洩著各種音樂的耳機和一支支即將被點燃或已熄滅的菸,笑著說:「不這
樣,我沒辦法感受到自己活著的事實。」其實活著對他來說也不重要,只是為
了要愛或被愛,所以必須要擁有這樣的基本條件,而生存是一種疼痛。
***
第一次的會面是在師大巷子後面的咖啡館,天氣算不錯,對於認路這回事基
本上是十分的不拿手的我,一如往常的因為迷了路而遲到,(還好那天少了帶
著懷表的兔子,要不然我會更緊張於遲到這件事)穿著樸素普通的像是台北隨
處可見的年輕女生,像是過個紅綠燈就被淹沒在人群中那樣的大眾。
咖啡館中的人不多,靠牆的小桌子上是復古式昏黃的桌燈,空氣中流動著爵
士,店員和客人都自顧自的閱讀,對於我的闖入,除了店員放下手中的書之外
,沒有人抬頭起來看我一眼;見到面的感覺並不突兀,感覺上比文字開朗(或
許就像有人說的,面對上網路銀幕這東西,大家都習慣染上一層憂傷)打了招
呼後,不久就陷入了閱讀的沉默夾雜著偶爾的對話,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跳脫模式的進行某種儀式的情境,明明在更之前就是陌生人吧!卻有種「喔…
…你說了就算」的感覺,很輕鬆慵懶的氣氛,進行著不像陌生人式的空間。
「你看!那是大麻葉,形狀很漂亮對吧!」他指著我斜前方的男生白色背心
上的圖案,興致勃勃的說。我點點頭,大麻修長的葉子的確讓人有優雅的感覺。
「你知道抽大麻那是種怎樣的感覺嗎?前一陣子有試過,呼了大麻之後腦袋
很清晰,異常的清楚,但是身體動作卻很慢,像是放慢的影格,身體完全跟不
上腦袋的動作,因為那時是在跳舞,心裡很焦急啊……但是後來自己都覺得自
己好笑,實在是太慢了,不過那種感覺很享受很放鬆。」
對於我不熟悉的軟性毒品,Y很肯定的這樣說著,嘴角還帶著笑。
我被他的敘述逗的笑出聲,突然想到以前的我,一定很難想像未來的某一天
會跟朋友坐在咖啡店裡,討論關於大麻美不美,呼大麻是怎樣的感覺的話題。
後來斷斷續續聊了生活上的瑣事,我才知道Y是跳現代舞的,跳了好些年了
,只差沒有加入舞團。一所眾所皆知的優秀公立大學、就讀熱門科系、社團領
導人、校內風雲人物、屢受肯定成長中的現代詩作家、跳現代舞、鋼琴專精、
熟練四種語言,優渥的經濟可以讓他自由飛向地球的任一個國度,還有和諧的
家庭關係……太多可以加諸於他身上的熟練和才華;那時所知道的他,讓我有
種不知所措的開始審視自我。
心情極為複雜的,就像實驗組與對照組那樣,原本對生活沒有任何不安的我
,開始動搖;當時的我並沒有明白,其實那只是一種對自己生活接受到新刺激
的一種反省,這個獨立的個體並不足以當成模範標竿。
我和他見面的第一天,安靜而跳躍式的談話。
***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跳舞,也是唯一一次正式的看他站在練習空間跳舞。
Y跳起舞來很美,身體的曲線,伸展的模樣,手的線條力道收放節奏,無比
的優雅,無法讓人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像是唱著歌一樣嫵媚;夕陽的亮黃色光
線從落地窗灑進來,在斑駁的木質地板上,在滿滿的鏡牆上,在輕快踏著舞步
的Y身上,形成巨大的陰影,像被侵蝕一樣,被光蝕去,被希區考克電影中漫
天飛起的鳥群食去。
一瞬間我感到恐慌。
莎樂美翩翩的在宮殿前跳起了誘人的七紗舞,舞姿曼妙博得眾人喝采,希律
王大悅,依約送上了施洗約翰的人頭。
「你是第一個認真想看我跳舞的朋友。」他有點自嘲的說話,跳累了的他和
我一起坐在地上,細瘦而修長的手指無意識的的撫摸著損傷不少的木質地板.
雖然這裡定期有人整理打臘,但是長期不斷受傷磨損的情形下,深深淺淺的不
平觸感,充分的顯示這間練習室的歷史以及Y投入的感情。
「他們都知道我跳舞,但是他們都不想看,每一個。」
我沒說話,只是安靜的看著他點起菸,自顧自的說起話;大鏡子中映出他的
模樣,看起來更為清瘦無助。
「因為他們不需要聽我的,身體就各取所需的發洩,其實我每一次都是很認
真的,但是很諷刺,每次都要到後來才發現我是第三者,成為出席正式場合永
遠缺席的情人,然後我扮演著神父的角色聽他們告解,體貼安靜的,沒有壓力
的那種聆聽跟溫柔;在解決了他們與他們的男人之間的問題之後,有了溫暖的
擁抱之後,我就會消失在他們的生活甚至是記憶中,他們並不花心思在我身上
,所以,從來都沒有人要看我跳舞,連寵溺的眼神都不給我期待,然後直到現
在,我確信體內的某部分已經殘缺了,真誠純正直爽的去愛人的那部份失蹤了。」
「失蹤了啊……怎麼那麼坦率。」
「哈哈!在經過那麼多次之後,已經麻木了啊!要不然我要怎麼活下去,要
怎麼期待?只剩下無可奈何的那部份在擔心害怕。」
期待是一種奢侈的事,他說。
四周漸漸暗了下來,只剩下大病般慘白的日光燈虛弱的照著,落地窗外是少
見橘紅色天空,慢慢的褪色淡去滲入紫藍色的暗,遠處開始亮起稀稀落落的光
,不規則的,不同顏色大小的,靜靜的閃爍著。
「這樣的天空,就代表颱風要來了喔……」在離開練習室前,我看到他對我
露出了笑。
***
刺眼的陽光帶來酷熱,在黏膩的不耐煩下,夏季的長假開始。之前見面的咖
啡館已變成他的地盤,除了打工站吧台的時間外,就看他窩在角落那個專屬的
位置,一頭不變的黑色短髮,穿著背心帶著耳機,桌上擺著一盞橘色復古小燈
,黑色的手提電腦,黑色菸灰缸,雙份卡布奇諾,手上翻著書,閱讀,寫稿,
閱讀,寫稿,繼續紀錄式的建構著他的生命;安靜而沉默的相處,變成見面的
默契,不是陌生,而是可以不用說話那種熟悉感。
在情人節前一天晚上,中正紀念堂的廣場上有室外鋼琴演奏,一通電話讓我
們又碰面了。有點意外,前幾天人還在日本的他,竟然這麼快就在台北出現,
而且還興致勃勃的找我來聽演奏;晚間的中正紀念堂格外安靜,除了靠近兩廳
院間的舞台外,人稀疏的可以,而下午剛下過雨的天氣,還算涼爽。
「我有人了。」找到一個乾爽的地面坐下後,他這樣說
「……你有沒有確定他另外有沒有男朋友?」我剝開手中白薄荷口味的的曼
陀珠,遞了一顆給他。
「當然有!他是單身,三十幾歲,德語很溜!!」他開心的揚著笑,說著。
「是喔!那你怎麼不找他出來聽音樂會?」
「那死傢伙居然說他在台中出差,真是氣死我!虧我才從日本回來,他就給
我去洽公。」
「哇!這麼可憐,好像怨婦喔……」我嘲笑他那尖酸的語氣,像極了電影中
老是在吃醋的男女主角。
「廢話!還有啊……我跟我媽說要跟女生出來時,看她可開心的哩!不過她
大概沒想到只是姊妹淘的會面罷了。」
Y的同志身份,雖然家裡有點難以接受,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平常對
待,這樣子交代今晚行程,大概會讓伯母覺得有"一線曙光"出現的那種幻覺
吧!不過幻覺終究無法成真,並非像灰姑娘的玻璃鞋一樣存留任何得以期待的
線索。
為情人企劃的演奏會在特別來賓高亢的聲線沉寂後結束,完全暗色的四周,
模糊的人影開始移動,看不清楚樣貌的緩緩步行在廣場放射狀的四散;我跟他
一前一後的穿越人群,向捷運站走去。
「我們是不是也該牽手假裝一下啊?」他突然緩了腳步偏頭看著身旁雙雙對
對的人影,若有所思的說著,在這樣的人群中,我們的行走的確有點突兀的不
協調感,「不過我不習慣跟女生牽手走路耶!會有起雞皮疙瘩的感覺。」
他隨即又很快的推翻自己的建議。
「我也是完全不行,不管男生女生都一樣,很不習慣。」我附和著的說話,
沒有任何因素的有這樣的感覺。
牽手本來就是人類表達最親密友好的方式,但是莫名的,除了母親之外,我
怎麼都不能習慣那種牽手時手掌相觸的溫度,一種束縛,一種證明一般的動作
,朋友笑我是個怪人,我卻隱約確信這是種精神性貞操的轉移,就像是不能給
予親吻的花街女子一樣。
邊說著話的期間,已經到了捷運入口,過於強烈而沒有溫度的亮白,讓我想
到手術室中的燈,刺眼而毫不留情的決定什麼一樣,強硬而絕對,我們只能隨
著搭建而成的層級,下降,走入偽裝的白夜。
***
他還是被自己所種植的薔薇刺到。
「沒關係,這也不是第一次了。」驚呼一聲後,他抬起被刺傷的手指迅速審視一下,然後這樣
說著,隨後繼續鬆著盆栽裡的土,重複的把斷死在裡面的枯根小心與慎重仔細的清出來。
「我第一次清理的時候,花了整整4個小時,完全沒經驗所以手忙腳亂的,總覺得剛清完又發
現沒注意到的細節,這樣反反覆覆弄得我精疲力盡;現在已經很熟練了,用手指隨便撥撥,就可
以挑出細小的斷根,花不到一小時就可以整理完……你看,是不是很快?」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的看著他蹲在陽台上,認真清理著他缺水而枯死的薔薇,時而見到他被
刺到時的低呼,帶有些許懊惱的表情;艷紅的花朵就這樣靜靜的躺在他的腳邊,而我只能是旁觀
者,對於這種美麗但有刺的植物,我通常心存畏懼的敬而遠之。盛開的死亡。
「你跳舞給我看好不好?」
在他整理好他的小花園告一段落時,我討好的地給他一杯漂著圓形中空冰塊的淡粉色玫瑰冰茶
,用著漫不經心的口氣說話;他看看我,戲謔的閉上了左眼,
「在我家拿我的茶賄絡我,你有沒有問題啊?」
「哈哈……」我乾笑出聲。
這次放的是鋼琴曲,德布西的月光。沒有像在練習室時那般的大動作,跳躍,只是隨著音樂恣
意的伸展身體,旋轉,由快而慢,帶有芭蕾味道的輕盈,最後一個動作靜止,然後音樂停。
「最後還定格耶!」我笑著拍拍手
「當然……客人,還滿意嗎?」
「不錯啊,最後有像垂死的天鵝。」
他愣了一下大笑,「你錯囉……是瀕死薔薇。」他拿著椅背上的白色毛巾擦汗,轉身進到浴室
去。
一陣水聲過後,他離開冒著白色霧氣的浴室,穿著清爽陽光的白色背心出現,坐在床沿擦著仍
濕漉漉的黑髮,然後用再也自然不過的輕鬆態度跟我說:前兩天他們分手了,太多的患得患失與
無言以對,並不足以把愛情成變成一齣精采的浪漫電影。
我低頭盯著透明色液體在杯裡逐漸下降,那是一種不確定的悲哀感覺在蔓延,一種柔軟的哀傷
;我想,很快有一個人會再向他走來,然後過不久也許又會再無言的分開,他的愛情像沙漠裡的
玫瑰。
那天在德布西的月光曲下,他親手埋葬枯萎的薔薇,然後告別了這段愛情。
***
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那樣,一通電話打來,說了便走的突然,不算近的路程在子夜開始前
進,只因為Y突然搭車下來說要去看海--繞了一整個台灣的距離來墾丁看海,一路上呼嘯的風
讓我懷疑是我們有病還是太過於浪漫,竟然在這樣的日子,選擇在海邊漫步,原本以為存有微溫
的沙卻是冰冷的扎腳,海風伴著海浪聲,像是傾洩般的灌進耳朵裡,耳膜生疼。
Y沒說什麼原因,只說想來看海,順便下來度個小假,但是就好像有義氣的朋友就必須很體貼
的那樣,還是要等他自己說出口,我不想問;他可以坦蕩的面對自己的某一部分,然後我會是個
好聽眾。
「跟我媽吵架了,原來她還是不能接受我的身分,我是她的恥辱和罪過。」
在我伸手把冰涼的ICE遞給他時,他說著話順手把酒接過去;換我腦袋像是齒輪生鏽磨損般
的停住,然後開始消化他傳遞的訊息。
因為知道太多不幸福的例子,相信家庭並不足以成為一個避風港,有時反而是風雨的來源,所
以從一開始,擁有一對開明的父母親讓我為他感到慶幸,沒想到這只是我個人的幻想(也或許是
他的幻想),事情這樣的轉折震驚了我,而或許他以為他可以認命自然的接受這種可能性,但其
實他也不能,還是會痛。
「她永遠沒辦法原諒我,也沒辦法原諒她自己。」
「這種事沒有什麼原不原諒的吧!」我總是覺得用"原諒"兩個字不是很恰當,性取向這回事
也沒有說什麼原不原諒的。
「不,的確是"原諒"沒有錯,她認為身為一個同性戀的兒子我為她帶來了羞恥和壓力,所以
她可能永遠都沒辦法原諒我。」他有點激動,聲音拉高了點,「當全世界都已經對這件事情習以
為常了的時候, 為什麼她還要獨自躲在角落舔傷口?」
是你的世界而非整個世界已經習以為常,我想這樣說,但仍是嚥在口中沒有發聲,選擇用沉默
來回應。
這個世界驚懼的開始睜開沉睡已久的眼,不得不開始正視很多問題的存在,試圖給予這個生命
一種新的定義,但這太漫長,所以當暗潮洶湧的開始醞釀巨變的過程中,有人給予尊重的微笑,
實際上撥開了自以為尊重的虛情假意之後,裡面只是漠不關心的自私,並不是想像中的真誠;或
許對父母來說,這樣的情緒是一種憤怒,一種遺憾,更或許是一種莫名不確定的悲哀。
沙漠玫瑰般的愛情,來來去去的情人,對於總是重複發生的情節,Y說他累了,暫時不碰了;
似乎他繼續說了些什麼,海浪拍打的聲音淹沒了他比平時更低的語調,就像總聽不清晰的無線頻
率,夾雜著浪潮模糊的斷斷續續。
「快來找我……」我跟他站起來,對著深藍色的天空和捲上岸的白色浪花用盡力氣的大喊。
闇黑的天空吞食了我們的吶喊卻沒有痕跡。
離開了吹著過於寒冷海風的南灣走到寬闊的馬路上,三三兩兩的人影,墾丁大街原本滿街閃爍
的燈也歇息,安靜下來,我和Y一人拎著一瓶沒喝完的ICE,像遊魂一樣在大街上晃盪,月光
極皎潔,馬路上像安了不會熄滅的路燈一般,柔和的亮。
坐在唯一的一家starbucks前面,規矩排列而有秩序的桌椅,跟Y一人佔據一張桌子,繼續著我
們安靜而不結束的靜默,偶爾呼嘯而過的機車夾著引擎的聲音,在寧靜的夜中顯的格外刺耳突兀
,閉上眼,隱約可以聽到對面馬路上說話的人聲和笑聲,夜很平靜,不曾有發生過什麼事,也沒
有事正在發生,那是靜止的感覺。
沉默了好一陣的的Y突然放下手中空了的酒瓶,有點不自然的放直了原本曲著的膝蓋,轉了轉
脖子,走向畫著藍色大海當背景用木板搭建的簡單舞台,然後脫下腳上沾著些許沙子的白色球鞋
還有黑色短襪,赤著腳站上舞台中央。
黑色的短髮,抿緊的嘴,略略抬高側臉的下顎線條,無預警的動作,Y開始跳起舞來;我看著
他像一隻驕傲的孔雀緩慢而優雅的展示他的華麗,由慢至快的動作,像那朵曾經盛開在他腳邊艷
紅的薔薇,綻放,赤著腳的跳躍,旋轉,腳踏地有節奏的空洞聲響在寂靜中,有種寂寞的味道。
站在世界的盡頭,他一個人獨自和自己的影子舞著,聽不到說話的聲音,然後沒有預期的以淒
美姿態綻放和凋零在沒有座標的地圖之上。
***
「Y,當你現在一個人踮著腳尖獨自旋轉的時候,你是否仍感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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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來找我--」
這句話應該要用破折號的所以。
句尾太細弱,呼告著也沒有誰會真聽見了
是啊
ReplyDelete沒有人會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