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 LO, YUCHIA
-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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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 22, 2005
《醒來聞到咖啡香》
那熟悉的咖啡館,每天我走進,坐下,固定的吧台角落。一本書,一包
菸,安靜的下午。我起身,我離開。
進來的理由總是不可度量,離去時也只有自己的背影。
我習慣一個人披著下午的陽光出現在咖啡館吧台,自己看書,塗寫,直
到筆記本和書都被沾染上一層淡薄的菸味,其中有些還帶著點焦油的微薰
泛黃。回到家展開書本,奇異的殘餘氣息飄散而出,在書頁之間,在出神
翻閱的動作之間,渲染開來。生生召喚起無數個類似的午后,屈曲上半身
就著一杯濃縮咖啡一根菸所度過的時光。
他也是。
不知道什麼時候注意到他。也總是在差不多的時間帶著手提包,推開玻
璃門走進。坐下,double濃縮咖啡,點起菸的姿勢優雅舒暢,在我身邊的
座位。也許每每提醒我他到來的關鍵,是他的位置處在冷氣吹拂的上風處
,當他啪嚓一下打起火焰點燃香菸,飄過來的氣息裊裊老將我從字句字句
裡頭拉回,拉回這咖啡館的窗口。我試圖埋身文字遁逸醜怪現實,嗅聞他
的香菸氣息卻要我魂魄回轉,回轉來,這溫暖陽光照亮的午后。我頑強不
肯屈從--古人煉丹光靠著丹爐口的煙霧就要神遊太虛,我怎能被這略顯
得乾燥的尼古丁氣味給召回呢。
有句話這麼說的,拒吸二手菸的最好方式是點上你自己的菸。於是我們
的互動,或說連鎖反應,就建立在他坐下掏菸點菸之時。我亦掏菸點菸,
無聲地反應著。
兩人的呼吸吐納不知何時,竟也漸漸地對上了拍。他深呼吸,吐出煙霧
陣陣時我絕不吸氣,唯有當他的食指中指帶著煙靠近口唇,我也抓緊時機
深深呼吸,要一次擷取夠空間裡殘存不多的氧氣。吸得滿肺尼古丁。
那段時間我在筆記本上爬梳著文字敘述,胡亂抓住任何飄散在空氣當中
的味道將之凝定,記敘,咖啡館的獨特香氣,氣態咖啡因逸散開,尼古丁
,昏黃燈色。建構出個空間沒什麼特別,覺察了這屋簷底下人們細微的動
作,靠近或者遠離,桌子兩端靜謐的鼻息。被按壓在菸灰缸底的菸頭們仍
緩慢燃燒,飄散,沉默著令心跳加速。這些那些,文字在筆端蔓延開來。
咖啡館裡頭的氣氛流轉我嘗試不同的書寫方式,填滿思緒復又溢出,我寫
他。臨摹他的側臉,指尖夾著根菸翻動書頁的動作。
身旁的陌生人。我寫,將他寫進自己的小說裡。
該是怎樣的生活,每天每天一個靈魂待在城市經緯的相同位置上,在咖
啡館吧台角落。背脊弓起,像貓,不嫌過高太低,安靜繃緊個適當力道,
帶著略微下垂的睫毛沉思。是怎樣的靈魂呢,在那姿勢裡頭。不知被什麼
人下了咒,這城市幅員如此廣大,怎地竟要日日來到同個地方,進來出去
,脫不開咖啡館召喚走不出煙霧裊裊的迷陣。我書寫他,同時也寫我自己
。這距離,陌生又熟悉,他的靈魂走過我筆記頁眉,足跡留下就又離開,
我細膩描繪,卻從未真正知道他。
美好的咖啡時光日復一日度過,我們的距離既近又遠。沒有對話,各自
來到,各自的閱讀與書寫,埋首思索抓住所有靈光乍現的剎那。點菸,抽
吸,將之按壓熄滅,伴隨以偶發的,淺淺的咳。然後各自離去,在肩膀側
身而過的同時給個禮貌的點頭示意,腳步在巷口分歧,各自沒入城市淺而
明亮的夜色。
一度我以為這狀態大約會持續到很久之後,直到我們都不再出現在這咖
啡館的窗口。我知道他但我不認識他。只能記得他彎曲手指夾著菸的手勢
,弓著背像隻貓似地守住他的書,他的黑色封面筆記本。他的菸味,並且
這菸味就要成為他所有氣息的代表,埋進記憶。記得冷氣上風處的人影,
記得他的指節,偶爾隨著店裡播放的搖滾樂節拍敲擊桌面。能夠記得的總
稍嫌稀少,不及探詢的細節又佚失過速。不過總以文字記得,一部分。
也好。
我以為事情會這樣持續下去,然後安靜地結束。沒什麼過程結果地結束
,安靜和平。兩道生命沒什麼糾纏當也就沒什麼該理清,是個書寫材料。
猜臆著隔壁座位的人生,時光推移,我可以任性地為這人寫些什麼,以孤
獨的咖啡館午后時光為名的小說,寫啊寫。寫進去,任意編篡一種人生,
寫著寫著找到出口,故事裡頭他解除了被困縛在咖啡館吧台的詛咒,不再
來到固定位置上消磨每個下午,某天突然轉過頭來他說要離開了,於是他
再沒出現,從此得到自由。這麼勾勒著。
直到在某個颱風夜的暴雨之中遇到他為止,我以為該這麼持續。
世界上的預言沒多少能夠成真。
那時我在家裡巷口的超商裡頭晃盪著。颱風在落地窗外呼嘯,這狂風,
鬼雨,浸滲著整座城市都黑透了。超商像是一個夢境,門裡門外兩個世界
,潔淨明亮,乾爽的避風港。晃晃悠悠也不知道要買什麼,只覺在這空間
裡待著就能躲閃風雨侵襲。打開冰櫃取出一罐鋁包裝冰咖啡,啊如此的夜
,城市在颱風籠罩下瑟縮我也硬是要吸收點咖啡因醒著,涼鞋啪搭啪搭拖
曳著腳步。走向櫃檯正要喊聲給包Dunhill Lights六毫克,店門鈴聲叮咚
響起,我回頭,嘿的聲詫異呼喊,一張熟悉臉孔扯直了下巴笑著。風雨裡
頭飄搖的笑。
是你,我說。
是你,他也說。見到我手上拎著咖啡,又問,咖啡因中毒了你。
笑笑說是。颱風深夜還是得醒著,做些什麼都好。不想睡,別睡。他兩
手一攤,說來買菸。斷糧無所謂但無事可做無話可說的颱風夜,沒菸在指
間燒著總是不習慣。尼古丁中毒啊,彼此彼此。哈好個彼此彼此。確實。
他短褲的下沿滴著水,見我盯著,哈哈一下笑開,這天氣打著傘發揮不了
多大作用。我也笑,瞇起眼睛。
原來他會在咖啡館之外的地方出現,暗自思忖沉默。小說裡卻非如此。
一向只見到他屈背側身的姿勢,在滿是陽光的午后,沒想過怎會遇見他一
身輕便,T恤短褲,濕漉漉走進深夜的便利商店。接下來要怎麼寫,瞬間
沉默。初初聽聞他的嗓音,但覺遙遠,卻又現實得令人不敢相信,外省大
男孩似的當他說話,胸腹間有股共鳴低吟。
在想什麼,他也拿了菸付了錢,打後頭推推我肩背又把我從恍神裡喚醒
。聲音滿是笑意。沒什麼沒什麼,想點事情。他歪頭抿嘴思索什麼似的,
突然間又伸出手來一個彈指,這樣吧,買幾罐啤酒去我家,就巷子裡,挺
近。想想,說好。原來我們住得這樣近。陌生人,開展了書寫之後當要多
靠近些,脫出空泛的敘事,來點酒精尼古丁咖啡因,對話再對話,探問,
呼吸。可以寫到多遠的地方去。
彼此靠近的理由開始得無法度量,當文字寫到終點也只能獨自毀壞。
沙發上他斜倚著點起了菸。跟緊著我們長久以來培養的默契,我也點菸
。近似同步的呼吸吐納,端起酒來互敬,吐納呼吸,煙霧裡頭遂緩緩帶上
一點酒氣漫漫,醚了醉了漸漸。瞬間我思緒打通,被詛咒困束的不只是小
說裡的他,其實寫的是自己,我自己。當然,小說中咖啡館的吧台高椅認
得他的坐姿,也就認得我的,那姿勢,左手支頤,左腳踝高高放上右大腿
跟隨空氣浮游的脈動抖晃。菸送到唇邊,肺葉一張一合。如此這般時光荏
苒過去,我們在固定的位置坐著,坐著不動,卻又妄念要尋到出口,小說
是座迷宮的性質原與城市相同,窗外風雨淋漓,狠狠浸透所有建築物從裡
到外盡皆潮濕。
話語來回間我沒讓他知道我書寫的內容,是也沒打算讓他知道。他問起
,臨時編出個荒謬情節,光怪陸離,怎樣的故事人生如何,城市裡漂移,
陌生臉孔和更多陌生臉孔激盪出火花,打散,重新編排,幾度感動幾度悲
傷。有人走近,有人離去,小說竟似人生本質,相近場景的dejavu一再輪
迴。說是不讓他知道,除了人物實際上對應著誰以外我倒全說了,誰也沒
必要對號入座,不說透,不走漏。他彷彿聽出什麼似地,一個動作仰首,
又喝完一罐啤酒。
恍然間明瞭。他懂,我知道。
卻不知什麼時候我們的對話竟也停止。風雨的巨大聲響颳起,遮蔽兩對
眼神彼此觀望的路徑。颱風深夜,無以名狀的對峙,對望。紅著臉龐微醺
著,笑,他直起下巴我遂瞇起眼睛。朦朧夜色都被打得淋淋散開了。
噢我的小說人物,我的人生啊我們彼此遇見。開始得莫名,巧合得詭異
。在某個無端被命定的夜晚,耳邊濁重呼吸,像窗外夜雨陣陣斷續。他出
現在咖啡館之外的場所令人驚愕,脫出設定太遠,像流星,來臨突兀得要
人措手不及。我和他,我們,並肩躺在夜暗的百葉窗下安靜地彼此碰觸,
幽微的燈光下看見彼此,敘事成真,如夢幻泡影又如雷霆閃電。窗外一陣
狂風遂又颳起。寂靜,在動作停止之後的夢境中持續著。
出口,有光。
誰在這裡,我突然想問。是他,還是我的小說人物呢,這裡是哪裡,是
我掉進自己寫就的場景或困境,還是現實,現實在哪。夢底,有人的髮絲
鬍髭寂寞地生長。灰色渣滓刺痛我下顎,冷冷的痛。故事突然找到了出口
,不再禁錮不被困縛,生活原是一具龐大的鎖從頭頂罩下,他是我的鎖匙
,找到他,於是得以打開。這樣俊美,他的側臉,嘗試著書寫描繪無數次
的臉龐上也有著光,打亮來,菸頭火星。他於我的生活是則救贖,點起菸
燒盡所有綑綁,所有瑣雜事物。
昏暗裡,他手腕上一條銀色鍊子反射出月色一樣的寒光。
卻忘記這風雨裡頭看不到月亮。
嘿,嘿醒來。你被惡夢魘到了。依稀間他渾厚嗓音耳畔響起,一隻手帶
著點點潮濕菸味拍打我臉頰。睜開眼,他皺著眉。別想,別再寫了,你的
小說怎也寫不完的我知道。是麼,可我已經看到出口,那裡有光。你身邊
有光,你是光。翻個身就又掉進意識最深最深之處,裡頭滿滿都是菸氣飄
裊,薰得我雙目生疼流下淚來。
晨間一陣窸窣,他從臥榻上消失。
我驚醒過來,發現窗外的風雨不知何時早已停歇。突然嗅聞到一陣咖啡
香氣細細地灌滿我肺葉。卻不是菸。就算知道預言總是失準,他又再次打
亂我預設。起身走出房間就看見他的背影站在客廳小吧台前弄著什麼。煮
杯咖啡你喝,他說,坦坦笑著。聲音裡帶著濃厚咖啡味道,醒得昨夜宿醉
全給消解。沒過問他怎地自己會煮咖啡還要天天上咖啡館去。每個人當有
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偏愛的空間,那吧台長桌,高椅。可以點菸可以沉
醉,一本書,札記。時時都要記下點什麼免得遺忘。遺忘真令人害怕。
他是他。也是我的小說人物。在我們共同習慣的咖啡館,遇見。日復一
日我寫著小說,寫他,也寫著自己。在固定的位置上被固定著,不動,卻
探尋著生活的出口。我,他,我們,都在。
小口啜飲咖啡時他突又開口。我不會再去那咖啡館了,要走,離開任何
類似的牢籠。我嗯哼出聲,一時滾燙咖啡下肚灼得滿腹生疼。一起走罷他
說,眼神好誠懇,照得我心痛。啊是嗎,他要離開了。離開小說裡我的反
覆書寫,遁去,逃開。不過他是對的。這小說將永遠也寫不完,咖啡館裡
的靈魂怎地寫也寫不開出口,這世界,我城,本不是桃花源別再幻想。可
我走不出去,困頓著寫還是要寫,怕沒有人讀還是要。還是要。這人生,
這牢,誰也別想逃。
我將繼續書寫下去。我對他說。
他嘆口氣,那麼你走吧。
就走,推開公寓鐵門。回身關上門前我抬頭再看了眼他的陽台,看見他
的眼睛亮著。濕潤的氣氛。暴雨過後每層樓的盆栽都綠著。
颱風過後還是在那熟悉的咖啡館,每天我走進,坐下,坐在他習慣的那
個位置上,旁邊那座位空著。一本書,一包菸,書寫,整個下午。我起身
,我離開。卻總覺得即使同樣的午后,陽光不那麼亮了。我繼續書寫著已
經無從臨摹敘事的小說。
也再沒有相遇過,在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像小說裡早已設計好的結局
,他終於找到一種方法尋得出口解開詛咒,在咖啡館吧台轉過頭來說他要
走了,便瀟灑離去。人生彼此進入的理由總是不可度量,離開時也總是俐
落姿勢,徒留文字獨自腐敗。每個颱風或者晴朗的日子,恍神著走進便利
商店。買包菸,罐裝咖啡,啤酒。卻沒奇蹟發生,沒再看過他的側臉。
曾經試著問咖啡館的其他人們,沒有任何人認識他,除了我,沒人知道
他。噢我的小說人物只有我記得你。
卻在每個早晨,懷念起颱風過去的那天,醒來聞到的咖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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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rcel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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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這故事。
ReplyDelete純粹只是想要為自己的咖啡館時光留下一點什麼
所以就以我每天坐在挪威森林吧台創作並且閱讀的心情為基底
寫下這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