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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l 17, 2006

《黑天使的獨舞》未完

 

 時至今日,小左恐怕真已不認識自己的身體了,多久不曾進入這空間,

穿一襲全然黑色的彈性韻律裝,拉開門,走進舞蹈練習室。多久不曾閉起

眼睛,投入這經緯無邊的宇宙時空,旋轉,任電流在肌理間流動奔馳。



 未聞人跡聲響,惟有定溫定濕的空調風口處,捲起了舌尖似地發出短薄

的嘶噓。



 足步輕盈不發出任何聲音,走入廣袤而幽靜的空間中心,小左輕輕跪伏

下去,深呼吸,在不知有多少人曾經騰越又落下,甚且不經意扭傷腳踝被

踩踏無數次,以致於有些部分在日光燈打亮的反光處透出凹陷的膠質地板

上。呼吸,吐納,又再呼吸。



 匍伏,背脊上卻隱隱發熱,像有雙眼睛在什麼地方看著。



 日光燈熾亮整個空間,四方環顧盡是鏡面包圍,冷澈光線照耀之下從生

硬寬廣的鏡牆背面透出鋒芒。她以膝著地為重心支撐,緩慢地舉起上半身

,抬眼間,目見前後左右鏡中四個自己都隨姿勢移轉而動作起來。



 她閉上眼睛。且在一次寧定的深切呼吸當中伸展大腿,往後,後尻的肌

理漸趨繃緊,拉扯抬升,緩慢地推進往最極致的臨界角度,一把黑色的弓

拉得緊了就化為天鵝昂首,以足踝為中心,同心圓安靜擴散開來,無聲的

顫音串接連綿,延續舞動,鍛鑄出金色的眼淚。那開始是一個蜷伏姿勢,

思緒卻又在舒展糾結的擺盪間分了岔,悠忽錯步,踱進某個陌生房間。



 空間裡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身體。可還有誰在某個地方看著,一個影子或

者,一雙眼睛,看不見的光線自鏡壁彼方穿透過來,刺中她的身體又隨即

飛射出去,進入宇宙經緯狹窄的轉動遂如波光般細緻地扭曲幻化奔流而逝

。這時她用足肢弋行,鼠蹊部攀援地面像蛇以腹行走,地心引力往下糾扯

著她的動作、肢體、身心--多麼熟悉的感覺,小左想,一隻手牢牢抓住

她的全部,並不特別用力卻堅定,舒張時刻天鵝大大地展開翅膀,振翼欲

飛,拿所有精神乃至於肉身的意志抗衡重力,閉上眼睛更看見在鏡面當中

無能目見的力量溫柔包圍,從她體內牽引出一只靈魂,留在地球表面。



 不存在的手,探伸進她深邃黑暗的裡面,抓住,沉默的血液汩汩流瀉。

噢,小左驚覺,恰好提醒的是那個夜晚身下有水沾濕,卻又黑闃黏膩,隱

隱透出股生澀血腥而非安靜寧定。



 思緒的房間如此陌生,踅步走進,那黑色風景她卻又熟悉。



 鮮血赭紅乾涸以後,是不是會變成黑褐的色塊呢。羽翼吸納所有光線,

暈染地面的六張翅膀如聖跡顯現,頓然瞠目。小左驀然知覺那道看不見的

目光來自何處,那雙眼神不發出任何聲音僅是在那兒看著,無肉身無具象

血脈亦無俗世眼耳鼻舌,只能拿意念據以抱擁的,黑天使拍撲翅膀就遮蔽

日光創造人界蝕象,睜眼目盲,雲層當中透不出陽光全給封限在窄仄房間

。悶吭一聲,陡然自身體內側重擊,呼吸還沒來得及調整和諧修正得順暢

,動作姿勢傳遞不到肢體末端,留下尚未完成的力道劃出一條顫抖的弧,

足尖卻再無能支撐,她倒臥在黑色膠皮地面上,控制不住眼淚嚶嚶地哭了

起來。



 左?一道熟悉的女性嗓音自背後響起。



 伸出手抹去臉上沾濕的眼淚,在迷茫中小左認出是以暗站在半開的舞蹈

練習室門口,臉上漾著表情驚愕,遂淒促一笑收攏姿勢起身來說,沒事,

沒事我只是跳著,想起那件事情且仍覺得不可思議。



 我覺得她在,她在這裡。小左聲音裡帶著濃厚的鼻音,抬眼四十五度往

透明的空氣中凝望,伸出指尖揮過去,鏡中的她也動,得以觸及的僅有練

習室裡亮晃晃的白色光線,卻沒有影子。



 那是妳的幻覺。以暗靠過來,輕輕拍撫小左的肩背,說。



 小左沉吟半晌仍感到那雙眼神落在她的肚腰下腹,從什麼地方,任何地

方,看著。



 不可思議的黑天使降臨她身邊。開始也是一個蜷伏的姿勢,一年前,在

夜暗酒館裡小左和以暗對坐,舉杯嚥飲酒漿,唇邊點上根薄荷涼菸,呼吸

吐納間小小酒吧浸著煙塵瀰漫,所有人都在霧裡說話。一個舞者是否不該

抽菸,但小左想不到這個。以暗綁梳起俐落馬尾,畫套漂亮當紅妝顏,當

她抬起手執杯敬酒,腕上垂掛的銀色手鍊就擺盪反射出澄黃燈色,細細刺

進小左的眼睛。



 以暗為小左斟滿杯中啤酒,金白色酒液泡沫湧冒漫過杯口小左趕緊低下

頭去大口啜吸。頭再抬起時還有絲酒水自唇邊滲漏,麥香金黃,取張紙巾

拭淨頗有些狼狽。倒這滿作啥妳,小左口吻裡帶著責備。欸左,今天可是

妳口試通過的日子呢講話別這樣衝嘛,不過開心。以暗甩了下頭,讓馬尾

待在正確的位置上,拋晃亮麗髮絲頭飾,還就笑著。



 多拖一年老覺得浪費生命,不像妳這麼優秀去年就過了。小左說,話裡

帶刺,她沒忘記以暗論文口試前夕研究大樓空盪的走廊上撞見指導教授摟

著她肩膀走出研究室的畫面。不像妳這麼優秀,我做不到。三年兩年還不

差不多妳計較啥,學位拿到最重要啦。以暗噗嗤一下又喝,貼附玻璃杯的

甜紅唇色也在發光。



 差多了,想悶聲咕噥,但沒說出口。



 作為一個舞者她試著對自己身體誠實,時刻舞動,校園、或者街頭,步

伐透漏出帶著節奏的旋轉,無端抱擁自己身體曲線兼且摸索各種打開的姿

勢,打開身體,打開四肢,打開靈魂,自微小角落開始張開,她舞。每次

穿上舞鞋跳起,從動作凌風踊動到對抗慣性強悍地停止,總想起黃碧雲的

小說:「停止,是因為不得不停止,所以開始也是。」錦句箴言,那天喜

孜孜帶著論文稿件去到以明公寓,嘩一下拉開門撞見他伏在另個女人身上

喘息,那就分開吧,沒什麼,差不多。兩年、三年,時間如此耗費消蝕,

能夠完成的早已塵埃落定,未及言明的卻如玻璃杯底漂浮的渣滓,旋轉沉

淪,總找不到降落的位置。



 游以明、游以暗。這對雙胞胎兄妹的其中一個姓名黑闃,卻從身體面容

四處透散出甜美光芒坐在她對面,另一個名字明亮,每當靠近時小左但覺

察他裡頭有著無盡的黑,把所有能量熱度都吸納殆盡,以明進到小左裡面

,真正以身體相互認識之時,她體內一道極高的泛音在燃燒,他卻冰涼闇

冷,身體內面所有接觸調和彼此。一路奔馳向上的路程中小左看見以明的

眼睛,熠熠閃爍的雙瞳裡頭,有火,在他赭紅色的夜暗身體裡頭點起,就

無由地覺得心動--那慾望高溫,像條紅色的線般直直貫往地獄,要她愛

,愛與痛,俗世華美,情慾碰觸,啊原來塵世火燄竟是魔鬼的誘惑。多美

,她總記得。



 何時開始,他們雙生小左的生活,像他們的名姓,帶來宇宙洪荒交錯的

明暗。



 喜歡他們的名字,喜歡他們與姓名相對的身心。卻雙生出蠍子草般的燦

爛噩運,小左狠狠飲乾大杯啤酒,啪一下把酒杯大力拍落在木頭桌面濺起

些水滴四射,說,游以暗妳去跟妳哥說我三個月沒來了。然後拉開椅子站

起,妳看好罷,這支舞獻給告別的姿勢獻給時間,獻給我肚腹裡的胎嬰,

獻給游以明身下的陌生女子。



 獻給轉身,獻給伸展開的肉身抱擁,獻給背叛。



 指尖的涼菸尚未燒盡,小左把菸掐入玻璃煙灰缸邊上的凹陷,順手抖落

菸灰遍布死在缸底的蟲屍。



 那時看見以暗搽了完美眼線的眼神裡有些遲疑惶惑,不禁覺得憂傷。而

為什麼憂傷小左問自己,啊她和他畢竟不同,或者憤怒,她低低地彎下身

去,那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但是憤怒很短暫,那個姿勢她卻又熟悉。

眼淚開始流,又覺乾燥癢痛,酒館裡時間悠悠,什麼都不再重要亦毋須對

辯,身體靈魂當中的一些什麼開始醒轉。搬開桌椅就在場子中央舞動起來

,從足尖昇起來的一股力量催動著每一條神經肌肉的伸展還有酒精,在發

酵,她像是要把子宮給跳出來似地奮力跳著,一次騰越,兩次騰越,三次

,四次,要把她身體裡面以明留下的所有味道、細胞,都跳出來。



 是的她現在舞起來,也不會需要音樂。就像現在她若真哭泣,也不會需

要眼淚。



 只是悲傷仍在身體內側倏忽漲潮,變成舞躍的能量如流星閃亮。



 直到他出現。在那一次騰越當中小左聽見酒吧玻璃門上的鈴鐺細碎地叮

叮兩聲,還在空中,轉頭一看以明走進來,力量,恍如身體上被開了一個

洞似地全漏光,來不及保持平衡足尖已落在錯誤的角度,顛躓,脛骨重重

跌上堆在旁邊的木椅邊緣。我墮,我落,我赤足舞踊,踩踏碎璃。足沁出

血,你錯,不該。不該此時探問趨近,躓身坐地時下腹像枝鉛筆細細地正

被超級小刀刨削一地散落零碎木屑,啊真疼,游以明你為什麼來,這叢你

荊棘,你獄,此乃我劫,無解,貼行你軀你腰間區塊,你莖,你腿內側,

有血鮮紅漸浸滲得底褲濕潤溫熱,小左這麼屈折身體坐在酒吧冰涼的地板

,且發現下身一道血液泌出,地心引力像一隻手從她深邃的裡面堅定地拉

出什麼,若泉水一般的紅色顫抖不已充塞了整個空間。



 停止之前一定一直往某個即使她不確知的方向在運動著,直到他出現。

「是的,當他出現,所有能量都死亡了。」小左躺在地板上等著生命回來

,也許整個世界都死去,由此進入了無限擴張以自我為中心的絕望,像門

關上,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



 卻又誕出什麼呢,地板上的血液漸次乾涸變成一雙巨大黑褐的翅膀,張

開,天鵝在冷冽的冬天尋索熱帶緯度,白色天鵝黑色天使,以身心所孕。

周圍似有人說話,是以暗嗎,對抗著以明的嗓音,卻又轟隆哼唧無能分辨

清晰。小左伸出雙臂環繞自己的胸口,心臟淺淺地跳,狹窄又寬闊的酒吧

天頂上幾盞幽黃燈光打落,如泉水澆淋她赤裸肩膀。迷惘,分辨不出他人

聲音裡語意分岔。



 生命,宛如一條挑了線的圍巾,長長地,細細地,從身體裡被拉了出去

。誕出天使或者惡魔,游以明,以暗,雙生聖子。小左在昏厥之前看見一

只黑色如霧的靈魂張開了雙翼,飛躍的姿勢拉飽了弓,倏地,意識遠方竟

隱隱傳來女嬰細瑣哀傷的啜泣。



 再醒來時周圍是一整片白色籠罩,還有濃重的消毒水味充塞整個肺腔。

躺臥姿勢被白色病床困縛,未完成的舞還在腦袋裡躍動,試著抬起右手捏

個均衡,掌背是點滴軟針扎在血管裡,糾扯生疼。嘆了口氣就放下,小左

想起自己像有根沒點完的菸立在桌面的菸灰缸緣。



 以暗湊身,焦急地問,妳感覺如何?



 還好。深深呼吸,吐淨胸口澱積尼古丁與消毒水混成的氣味。游以明,

走了嗎?



 我沒讓他過來。以暗的語氣空空的,還帶著一點酒意。小左看到牆上懸

掛的時鐘指在三點三十,掙扎抬起虛弱的身體,望過去,窗外是深邃的城

市夜色,偶有幾輛汽車自醫院大樓邊的幹道駛過,短暫點亮橙色的光線。



 那在這裡的是誰呢?



 誰?



 窗簾吊掛的邊緣之處有一叢凝止的黑,在城市光影自窗外穿射而進的瀰

漫當中,勾勒出小小的人形。小左瞇起眼睛,試圖辨認黑影的形狀樣貌,

肥短脖頸連結著如鈴鐺垂吊的頭顱,四肢尚未成形,臂膀大腿屈曲環抱著

胸口肚腹像夏日夜晚被月光打亮的風信子花序不見色彩,卻被光線侵蝕輪

廓暈染以至於暗,以至於靜,以至於模糊。



 妳沒有看見嗎,那個,嬰孩的形影。小左拿右手在下腹部輕輕地壓按,

且輕聲呼喚,意識如仲夏花瓣短暫的盛開與凋零之間,透出空洞的回音。

突地知道,她身體最沉默溫婉的地方已經沒有生命了,隨著游以明離開復

又回返,以靈魂餵養堆垛的片段全給打散破碎,在最後一次騰越時,地心

引力伸出的手安靜地進入她,飛躍的動作,被抓取,留下在酒吧地面的,

卻是她全部的生命。



 以明已經不在我裡面了。就想起某次當她和他還沉溺在耳鬢廝磨的時間

裡頭,她說,我有一個器官叫做子宮,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你是在我的裡

面。



 妳不要胡思亂想別把自己推上死路,那灘血不代表什麼。以暗低低地說

話,窗外的橙黃光線切割出她精緻的剪影,她看見以暗因疲憊而無光闇下

的側臉,於是更確知黑色羽翼開展就是此後她與自己孕育生命的分離。



 很多事情是一個人比較好,例如跳舞,例如,以思念抱擁佚散碎落的三

魂七魄。



 以暗離開之後,這夜如此,黑,夜暗的時間推移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左

又再想哭。然後拉著點滴弔架顛簸著走進廁所,環抱馬桶開始劇烈地嘔吐

。從胃袋最深處挖掘出以明所有遺留的細胞,過往,瑣事,她吐,深夜的

溫度裡頭漸漸有一種腥臭圍繞。腐敗的她,腐敗的她的過去,和自己與游

以明相互牽繫的靈魂與命運。



 她的舞,她的身體。心,她的雙手。



 曲折迂迴的迷宮。舞動裡,小左真切地聽聞身體的聲音,在舒緩臨至緊

張的爬升之中,身體說了什麼,以及身體背後的影子,眼睛,看見什麼。

聲音如箭拋射入安靜的子宮,而那裡頭已經不再有生命,以明再無任何東

西留在這裡,幽暗深邃的空間回復蜷縮成拳頭般大小,承納生命的本質亦

無所意義。只是還有影子,是淡淡的鐵灰色,天使有翼,游以明留下的影

子有著尾巴,在她身後,回身時總會看見,迴旋著跳起的時候小左也習慣

了帶著影子與影子的尾巴,步行。迴旋著跳起舞來,將影子高高地揮起。



 真理。基於某些可解、或不可解的原因,小左想起這個名字,亦覺察那

不存在嬰孩的陰性身體,關於,那雙自她子宮裡餵養成長,來不及賦予肉

身人形就跌宕墮落的眼睛。真理。小左決定這樣稱呼,她。記憶與不可依

恃的生命相互靠近,如仲夏孟秋季節遞嬗的黑暗與靜默,母性浸漬羊水之

中生成幻滅血色,在意識牆垛極不醒目的角落處,青色石磚罅隙有苔蕨腐

生城市夜色無盡的牆垣之上。



 那之後她就停止不跳了,那晚,以及之後。小左開始書寫,不再用身體

,用筆,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一直寫,以書寫對抗背離,以紀錄對抗將

然的遺忘。試圖釐清的是從靠近到遠離的過程,但她知道,不管動作如何

,在久遠以前的舞動或停止之時,黑天使始終都在她的身邊。看不見的目

光透視過來,穿過記憶堆垛的城牆直指,照亮她裡面關於以明的身體、聲

音、他的鼻息,在黑天使真理的黑色羽翼張揚間永恆地散發。



 小左仔細地記下,第一回看見以明時,所有動作、場景、姿勢與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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