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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l 14, 2006

《黑天使的獨舞》未完

 

 時至今日,米亞恐怕真已不認識自己的身體了,多久不曾進入這空間,

穿一襲全然黑色的彈性韻律裝,拉開門,走進舞蹈練習室。多久不曾閉起

眼睛,投入這經緯無邊的宇宙時空,旋轉,任電流在肌理間流動奔馳。



 未聞人跡聲響,惟有定溫定濕的空調風口處,捲起了舌尖似地發出短薄

的嘶噓。



 足步輕盈不發出任何聲音,走入廣袤而幽靜的空間中心,米亞輕輕跪伏

下去,深呼吸,在不知有多少人曾經騰越又落下,甚且不經意扭傷腳踝被

踩踏無數次,以致於有些部分在日光燈打亮的反光處透出凹陷的膠質地板

上。呼吸,吐納,又再呼吸。



 匍伏,背脊上卻隱隱發熱,像有雙眼睛在什麼地方看著。



 日光燈熾亮整個空間,四方環顧盡是鏡面包圍,冷澈光線照耀之下從生

硬寬廣的鏡牆背面透出鋒芒。米亞以膝著地為重心支撐,緩慢地舉起上半

身,抬眼間,目見前後左右鏡中四個自己都隨她姿勢移轉而動作起來。



 她閉上眼睛。且在一次寧定的深切呼吸當中伸展大腿,往後,後尻的肌

理漸趨繃緊,拉扯抬升,緩慢地推進往最極致的臨界角度,一把黑色的弓

拉得緊了就化為天鵝昂首,以足踝為中心,同心圓安靜擴散開來,無聲的

顫音串接連綿,延續舞動,鍛鑄出金色的眼淚。那開始是一個蜷伏姿勢,

思緒卻又在舒展糾結的擺盪間分了岔,悠忽錯步,踱進某個陌生房間。



 空間裡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身體。可還有誰在某個地方看著,一個影子或

者,一雙眼睛,看不見的光線自鏡壁彼方穿透過來,刺中她的身體又隨即

飛射出去,進入宇宙經緯狹窄的轉動遂如波光般細緻地扭曲幻化奔流而逝

。這時米亞用足肢弋行,鼠蹊部攀援地面像蛇以腹行走,地心引力往下糾

扯著她的動作、肢體、身心--多麼熟悉的感覺,米亞想,一隻手牢牢抓

住她的全部,並不特別用力卻堅定,舒張時刻天鵝大大地展開翅膀,振翼

欲飛,拿所有精神乃至於肉身的意志抗衡重力,閉上眼睛更看見在鏡面當

中無能目見的力量溫柔包圍,從她體內牽引出一只靈魂,留在地球表面。



 不存在的手,探伸進她深邃黑暗的裡面,抓住,沉默的血液汩汩流瀉。

噢,米亞驚覺,恰好提醒的是那個夜晚身下有水沾濕,卻又黑闃黏膩,隱

隱透出股生澀血腥而非安靜寧定。



 鮮血赭紅乾涸以後,是不是會變成黑褐的色塊呢。暈開在地面的黑色羽

翼。米亞突然驚覺那道看不見的目光來自何處,那雙眼神不發出任何聲音

僅是在那兒看著,無肉身無具象血脈亦無俗世眼耳鼻舌,只能拿意念據以

抱擁的,黑天使拍撲翅膀就遮蔽日光創造人界蝕象。她悶吭一聲,陡然自

身體內側重擊,呼吸還沒來得及調整和諧修正得順暢,動作姿勢傳遞不到

肢體末端,留下尚未完成的力道劃出一條顫抖的弧,足尖卻再無能支撐,

米亞倒臥在黑色膠皮地面上,控制不住眼淚嚶嚶地哭了起來。



 米亞?一道熟悉的女性嗓音自背後響起。



 伸出手抹去臉上沾濕的眼淚,米亞在迷茫中認出是以暗站在半開的舞蹈

練習室門口,臉上漾著表情驚愕,遂淒促一笑收攏姿勢站起身來說,沒事

,沒事我只是跳著,想起那件事情且覺得不可思議。



 我覺得她在。米亞聲音裡帶著濃厚的鼻音,抬眼四十五度往透明的空氣

中凝望,伸出指尖揮過去,鏡中的她也動,得以觸及的僅有練習室裡亮晃

晃的白色光線,卻沒有影子。



 那是妳的幻覺。以暗說。



 米亞沉吟半晌仍感到一雙眼神落在她的肚腹肩背,什麼地方,看著。



 不可思議的黑天使降臨她身邊。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一年前,在夜

暗酒館裡米亞和以暗對坐,舉杯嚥飲酒漿,唇邊點上根薄荷涼菸,呼吸吐

納間小小酒吧浸著煙塵瀰漫,所有人都在霧裡說話。一個舞者是否不該抽

菸,但米亞想不到這個。以暗綁梳起俐落馬尾,畫套漂亮當紅妝顏,當她

抬起手執杯敬酒,腕上垂掛的銀色手鍊就擺盪反射出澄黃燈色,細細刺進

米亞的眼睛。



 以暗為米亞斟滿杯中啤酒,金白色酒液泡沫湧冒起來米亞趕緊低下頭去

大口啜吸。頭再抬起時還有絲酒水自唇邊滲漏,麥香金黃,取張紙巾拭淨

頗有些狼狽。倒這滿作啥妳,米亞口吻裡帶著責備。欸米,今天可是妳口

試通過的日子呢講話別這樣衝嘛,不過開心。以暗甩了下頭,讓馬尾待在

正確的位置上,拋晃亮麗髮絲頭飾,還就笑著。



 多拖一年老覺得浪費生命,不像妳這麼優秀去年就過了。米亞說,話裡

帶刺,她沒忘記以暗論文口試前夕研究大樓空盪的走廊上撞見指導教授摟

著她肩膀走出研究室的畫面。不像妳這麼優秀,我做不到。三年兩年還不

差不多妳計較啥,學位拿到最重要啦。以暗噗嗤一下又喝,貼附玻璃杯的

甜紅唇色也在發光。



 差多了,米亞悶聲咕噥,但沒說出口。



 作為一個舞者她試著對自己身體誠實,時刻舞動,校園、或者街頭,步

伐透漏出帶著節奏的旋轉,無端抱擁自己身體曲線兼且摸索各種打開的姿

勢,打開身體,打開四肢,打開靈魂,自微小角落開始張開,她舞。米亞

每次穿上舞鞋跳起,從動作凌風踊動到對抗慣性強悍地停止,總想起黃碧

雲的小說:「停止,是因為不得不停止,所以開始也是。」錦句箴言,那

天喜孜孜帶著論文稿件去到以明公寓,嘩一下拉開門撞見他伏在另個女人

身上喘息,那就分開吧,沒什麼,差不多。兩年、三年。



 游以明、游以暗。這對雙胞胎兄妹的其中一個姓名黑闃,卻從身體面容

四處透散出甜美光芒坐在她對面,另一個名字明亮,每當靠近時米亞但覺

察他裡頭有著無盡的黑,把所有能量熱度都吸納殆盡,以明進到米亞裡面

,真正以身體相互認識之時,她體內一道極高的泛音在燃燒,他卻冰涼闇

冷,身體內面所有接觸調和彼此。一路奔馳向上的路程中米亞看見以明的

眼睛,熠熠閃爍的雙瞳裡頭,有火,在他赭紅色的夜暗身體裡頭點起,就

無由地覺得心動--那慾望高溫,像條紅色的線般直直貫往地獄,要她愛

,愛與痛,俗世華美,情慾碰觸,啊原來塵世火燄竟是魔鬼的誘惑。多美

,她總記得。



 何時開始,他們雙生米亞的生活,像他們的名姓,帶來宇宙洪荒交錯的

明暗。



 喜歡他們的名字,喜歡他們與姓名相對的身心。卻雙生出蠍子草般的燦

爛噩運,米亞狠狠飲乾大杯啤酒,啪一下把酒杯大力拍落在木頭桌面濺起

些水滴四射,說,游以暗妳去跟妳哥說我三個月沒來了。然後拉開椅子站

起,妳看好罷,這支舞獻給告別的姿勢獻給時間,獻給我肚腹裡的胎嬰,

獻給游以明身下的陌生女子。



 獻給轉身,獻給伸展開的肉身抱擁,獻給背叛。



 指尖的涼菸尚未燒盡,米亞把菸掐入玻璃煙灰缸邊上的凹陷,順手抖落

一些菸灰像死在菸灰缸底的蟲屍。



 那時看見以暗搽了完美眼線的眼神裡有些遲疑惶惑,不禁覺得憂傷。而

為什麼憂傷米亞問自己,啊她和他畢竟不同,或者憤怒,她低低地彎下身

去,那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但是憤怒很短暫,那個姿勢她卻又熟悉。

眼淚開始流,又覺乾燥癢痛,酒館裡時間悠悠什麼都不再重要亦毋須對辯

,身體,不再像一具枯木,反而靈魂當中的一些什麼開始醒轉。搬開桌椅

就在場子中央舞動起來,從足尖昇起來的一股力量催動著每一條神經肌肉

的伸展還有酒精,在發酵,她像是要把子宮給跳出來似地奮力跳著,一次

騰越,兩次騰越,三次,四次,要把她身體裡面以明留下的所有味道、細

胞,都跳出來。



 是的她現在舞起來,也不會需要音樂。就像現在她若真哭泣,也不會需

要眼淚。



 直到他出現。在那一次騰越當中她聽見酒吧玻璃門上的鈴鐺細碎地叮叮

兩聲米亞還在空中,轉頭一看以明走進來,力量,恍如身體上被開了一個

洞似地全漏光,來不及保持平衡足尖已落在錯誤的角度,顛躓,脛骨重重

跌上堆在旁邊的木椅邊緣。我墮,我落,我赤足舞踊,踩踏碎璃。足沁出

血,你錯,不該。不該此時探問趨近,躓身坐地時下腹像枝鉛筆細細地正

被超級小刀刨削一地散落零散木屑,啊真疼,游以明你為什麼來,這叢你

荊棘,你獄,此乃我劫,無解,貼行你軀你腰間區塊,你莖,你腿內側,

有血鮮紅漸浸滲得底褲濕潤溫熱,米亞這麼屈折身體坐在酒吧冰涼的地板

,且發現下身一道血液泌出,地心引力像一隻手從她深邃的裡面堅定地拉

出什麼,若泉水一般的紅色顫抖不已充塞了整個空間。



 停止之前一定一直往某個即使她不確知的方向在運動著,直到他出現。

「那一瞬間所有能量都死亡了。」米亞躺在地板上等著生命回來,也許整

個世界都死去,由此進入了無限擴張以自我為中心的絕望,像門關上,一

個人在黑暗的房間。



 卻又誕出什麼呢,地板上的血液漸次乾涸變成一雙巨大黑褐的翅膀,張

開,天鵝在冷冽的冬天尋索熱帶緯度,白色天鵝黑色天使,米亞所孕育。

周圍似有人說話,是以暗嗎,對抗著以明的嗓音,卻又轟隆哼唧無能分辨

清晰。米亞伸出雙臂環繞自己的胸口,心臟淺淺地跳,狹窄又寬闊的酒吧

天頂上幾盞幽黃燈光打落,如泉水澆淋她赤裸肩膀。迷惘,分辨不出他人

聲音裡語意分岔。



 生命,宛如一條挑了線的圍巾,長長地,從身體裡被拉了出去。誕出什

麼,米亞在昏厥之前看見一只黑色如霧的靈魂張開了雙翼,飛躍的姿勢拉

飽了弓,倏地,遠方竟隱隱傳來女嬰細瑣哀傷的啜泣。



 再醒來時周圍是一整片白色籠罩,還有濃重的消毒水味充塞整個肺腔。

躺臥的姿勢被白色病床所困縛,未完成的舞還在腦袋裡躍動,試著抬起右

手捏一個均衡,掌背是點滴軟針扎在血管裡,糾扯生疼。嘆了口氣就放下

,米亞突想起自己像有根沒點完的菸立在桌面的菸灰缸緣。



 以暗湊身,焦急地問,妳感覺如何?



 米亞深深呼吸,吐淨胸口澱積尼古丁與消毒水混成的氣味。游以明,走

了嗎?



 我沒讓他過來。以暗的語氣空空的,還帶著一點酒意。米亞看到牆上懸

掛的時鐘指在三點三十,掙扎抬起虛弱的身體,望過去,窗外是深邃的城

市夜色,偶有幾輛汽車自醫院大樓邊的幹道駛過,短暫點亮橙色的光線。



 那在這裡的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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