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 LO, YUCHIA
-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創用授權範圍
Feb 28, 2011
〈瀝青〉
我曾有生命。如今我身後
甚麼都沒有了,夥伴們竭盡所能
製造出火焰與聲響
軟熱黏膩泉水邊
看守我們那一盞燈垂眉
與它的兵士,看我們沐浴
妖精揮霍未來的時間
彷彿我曾有生命
而時間,在我們碰觸它之前
其實都已耗盡,我曾跳過
一支艱難的舞蹈
我們張揚雙臂,是窗
首先關上還是門為風而敞開
當我走過草芽的綠意
吸引我而來那唇舌的渴
而後又喚來了更多的神明
我確知自己曾有生命
隱約的影子讓我記起自己的臉
陌生人呼應的姓字
兩兩對對,又與世界隔絕
一場呼告一場
對坐的傾夜以談
枝節蔓生記憶,即便醞釀著甚麼
都無法名之無法傾訴的
苦甜都是同一件事
我站在道路中央,又想
同雨水一樣好好地躺在那兒
我曾有生命
而今土地與天空
在彼此的身體裡緩慢重生
有些女人重生為娼妓
而有些娼妓
重生為高尚的女人
先知從命運中得到自由
而世界依然運轉
盲目的生存也有獨特的音律
我曾有生命。我記得
野火繼續擴張
回首的時候甚麼都沒有了
在泉邊抽菸的女子
正將她自己燒為灰燼
鋪張滾沸白晝裡
我垂問誰曾擁有生命
畢竟沒有任何聲音透牆而來
也沒有人提起油燈
對世界發動最後的襲擊
Feb 24, 2011
〈Cyborg I:生化人的誕生〉
舉目所及,這城裡多的是半人半械的生化人。電子光屏在幽闃的夜裡放射燦亮的星光,或砷化鎵晶片以某種高頻不可測知的振盪,激越地遞送絕無聲息的電磁波,並在另一具生化人的掌心反轉譯碼,登錄在螢幕上了,「為甚麼不回電話給我呢?」煢煢的燈火,照得生化人都感覺些許心慌。按下刪除鍵好嗎,您的簡訊匣裡尚有。426封。的空間。寂寞的生化人想這已是時候擴充容量,連接硬碟立刻備份了,在那裡彷彿可以容得下另一個人,容下他們所說每一句話。
那怕當真能錄記所有話語,總還會有收訊比較不良的角落。
生化人之所以為生化人,是耳朵連結揚聲器,雙唇連結麥克風,手指連結鍵盤而非在腳底心突然發癢的時刻當著整公車的人們脫了鞋便去撓它。當然不。生化人們四通八達兩顆腦袋的視神經照看許多螢幕,為著幾個箭頭起伏跌宕保持絕對的警醒,交辦委買委賣再是下一個視窗,遠端連線另一頭從雲端傳來指令,8032最近動作頻頻煩請列管。好的,好的。
生化人早已經進化得太遠太急,所謂自己的小宇宙云云,都可能是幾個世代以前的天寶遺事。生化人是絕不獨自生存的一群,城市裡依循軌道運作的星群,好像甫誕生便將自身擲入那浩瀚銀河,不由自主地旋轉。旋轉,重力或者路由器的鍵結之處成為最重要的定律核心,輸入語音信箱號碼,您有。1。則新留言,「嗨,因為你不再接聽我的電話因此我想我也沒必要再撥給你了。我得要登出了,我想這次我真的會死呵。我現在是在……沙沙劈哩……希望你來得及找到我。」訊息已結束。要重聽請按。1。刪除,請按。2。儲存訊息,請按。7。
事實上生化人從來不曾前往任何地方,尋找任何人。內建GPS導航系統從來不曾告訴他們身在何方,生化人的意思是,成為這系統的一部份但無庸置疑。答案總是如此簡單可以得到的果實,以致於漸漸地,生化人不再分辨城市的風景。偶爾的偶爾打開電子地圖想找到自己,輸入了地址也只看見那肥而短的紅色標籤,孤獨站在行星表面某處,立著它僅有的單腳,似有若無旋轉著。
您現在的位置是在……沙沙劈哩。
收訊很差呢。是啊。就是,先關機吧,一會兒聊。
每張臉幾乎都已經和螢幕合為一體,移動的路途上生化人把自己縮得很小,好像,小得可以收進掌心裡頭去。頭頂浮現出一則則虛擬的對話框,讀著各自的心懷鬼胎與若有所思,或其實不,可能也沒有甚麼差別。
險些心臟病發那崩盤的早晨,幸虧裝有葉克膜,心跳的節律,彷彿宇宙深處那暗紅色星雲中心,一顆衰頹的中子星對著無垠時空播放著沒人聽聞的脈衝。
是再也想不起來那通留言之後,生化人究竟按下了1。2。或者7。有誰能保證將記得對方說過的每一句話呢?城市可能記得,每個生化人前往的方向,當他們再次途經每一道閘口,交流道,保安檢驗門,RFID深深埋藏身體,與交會的電波磁力線穿行出微弱的回饋電流。所有步伐都被註記了,但並非所有眼淚將被抹去。
您即將前往的目的地是……等等,那麼關於被雜訊掩蓋的他的去向?……很抱歉,您欲調閱的資料已經超出期限,請選取一筆較新的資料。
Feb 17, 2011
〈暫時停止呼吸〉
春秋交替遞嬗,萬物在季節裡滋養生息。病毒繁衍瀰漫,於是造就了疾患。
病在呼吸道衍生出更多壞的細節,極微小極微小我們的敵軍,在沉默裡不費兵卒,便封鎖了城市。
疾病蔓延最厲害一陣子,城市四處蓋上口罩,彷彿給自己穿上了棺衣。臉孔隱身在片面的堡壘後頭僅露出雙不安的眼神,捷運上,偶有人止不住喉頭發癢的癥候激烈地劇咳,整列車亮起無處不在的紅燈警報好像那人是攜帶惡疾的噴霧器,全體退避三舍動作之齊整,可能惟有小學運動會的進場行伍方能與之比美。因為每個接力著咳嗽的人,都是攜病帶菌的嫌疑犯。
你無須獻身,亦無須等待死亡到來,只是城市要你離開人群孤獨生活一陣子,只是自主隔離請你暫時停止呼吸。
衛生署官員發表談話,請各位民眾不要過分驚慌根據最新研究報告該種病毒並不會經由空氣傳染只要做好個人衛生可以保障健康無虞……可是天啊他並沒有戴口罩儘是口沫橫飛噴向那些朝他進逼的麥克風天曉得麥克風接下來會伸向哪個無辜的犧牲者。
每個嫌犯都是病菌暫時的居所,每一次呼息吐納都可能是牠們遷徙的道途。不要去碰公車上的握把,不要用網咖的滑鼠。不要,不要在電梯內交談不要用手去推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去碰別人摸過的地方如果無法確定他是否發著潛熱的燒。不要親吻,即使她是你的情人也不可以。
整座城市的醫療等級口罩賣到缺貨,衛生署官員不得不再次登上電視發表談話,宣告一般的棉布口罩即可有效防止傳染請各位民眾不要搶購N95口罩以免第一線醫療人員沒有安全的口罩可用。不要在自助餐檯前講話。不要前往疫區旅遊,即使您現在已住在疫區之島。有發燒症狀請不要搭乘大眾運輸系統。不要。不要不要。儘量憋氣不要呼吸,但要保持微笑。
城市居民草木皆兵杯弓蛇影,急於窮盡一切方法揪出任何疑似患病的不良品。大樓梯廳全副防護的保安人員手執耳溫槍篩檢訪客的健康狀況,車站架設紅外線攝影機如照妖鏡般顯示出體溫高於37.5度的肉身。這一切差可比擬惡靈古堡生化危機那劇情,只是出沒你我身邊不是殭屍不是亡靈,而是生生的鄰里住民,更加切身,更加貼膚。
上班族女郎隨身帶著酒精棉片,從咖啡館離去前先將擺在桌上的手機前後擦拭。接完一通情人的電話,連那性的慾望的潮熱,都令人懷疑自己是否已罹患了惡疾。
隱形的敵人啊,封鎖城市隔絕人群,鎮壓所有醫院和社區。連對談都小心翼翼生怕沾染了誰的口水,再沒有誰敢講到嘴角全泡。那一陣子,連最寂寞的計程車司機都不敢開口攀談,惟恐將令他失去最後一個勇敢的乘客。戲院百貨都給恐慌的白霧浸滿了,彷彿一對浸潤在組織液裡的肺葉,吃力吞吐為數不多的空氣。令人震驚的耳語以光速流傳,聽說城市的下水道都已被患者的糞便所污染……
擁抱我,但不要吻我。不要。這最恐怖的季節何時才會過完?
(2011.02.17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Feb 12, 2011
〈夜談〉
Feb 10, 2011
〈白噪音〉
城市之所以為城市,一方面因為擁擠,另一方面則因為聲音。在紅綠燈前等待突響起一陣布榖布榖,布榖布榖。捷運轉乘的促急步伐,呼嘯而過的車流,騎士,與司機,像溺水者吞吐著最後一口空氣與濁水般,滔滔而來。更細微的地方,時有明滅閃閃熾的霓虹燈滋滋作響,身旁走過去的人突說了一句啊你也在這裡。
但說的是我們嗎?既然不是,彷彿我不在。
肯定不是的。如果能閉上眼睛那樣闔起耳朵,我是說如果。人們肩錯著肩,像小學時拉起紙杯棉線你說我聽,哈囉哈囉,聽到請回答?棉線放得鬆了些,就聽不到了你說什麼哈囉哈囉,哈囉?都是一樣。都一樣言不由衷與更多言不及義的交換,許多的我不想聽和分明不吐不快的欲言又止。從電扶梯上急奔下來那女人,心想上班快要遲到了的全身細胞將吶喊演得透徹,遂把列車關門警示音當做了耳邊風也無需再提。
都是。嚇啦啦的速食店,只是坐在隔壁桌兩個女的旁若無人說,噯她說,她約會某個男人他堂堂樣貌,惟一就是他住的地方天啊!那可怕的鐵皮屋頂加蓋她說。另一人砰的聲音關上洗手間門對著藍芽耳機喊出四個數字,89塊5就可以撤,某基金90塊開始殺你沒看幾天連拉幾根紅K今天不下來是不行了……她說他說。她說他。
咖啡座走來一雙男女,一開口便知香港來的說是上回在蠔店我哋兩個人,侍應幫我哋開咗支白酒,只係食咗兩打生蠔,一個龍蝦湯一籃蒜蓉包,都已經非常滿足。係嗎,聽了都覺餓。各式樣白噪音絲絲密密,水果攤老闆喊,草莓一盒特價七十,三盒特價兩百,婦人路過老闆說欸妳要不要吃草莓?婦人說我今天買帶多東西了帶不走,老闆回,買這麼多我幫妳搬回家,那妳要不要吃草莓?
要或不要,又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啊,你也在這裡,是啊我也在。
那母親:為何這麼簡單一題你竟然會算錯,你自己說說看考這什麼分數?啊那95分男孩對面坐著他的母親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多年以後他想起這一幕,會不會也成為一樣的父親。另一桌:拼場似的父親說,唉呀你好厲害呵考了第13名爸爸請你吃炸雞是一個善於賄賂的父親。
我多麼明白他會怎麼說。我多麼懂。旁的人還在說噢妳最可愛了……想要不置可否又想掩耳盜鈴裝沒聽見地撇撇嘴。幸而哪個天才發明了隨身聽,卻有人在安靜電梯裡不幸戴了一組閉音效果不甚完美的耳機,於是寥寥幾人,便一同參加了短暫的椎名林檎演唱會,有時想想,這樣其實也不錯。
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聲音鋪天蓋地而來都無所謂了呢?
擰開電視新聞哇啦啦,哇啦啦,把天涯之外的事頭給兜攏來。俄羅斯受天災影響宣告小麥禁運將延續到明年,是的您沒有聽……沒有聽錯。轉了台,還是默禱一般把話給接完,另一台某高職爆出學生集體吸毒全班竟驗出32名學生用藥云云大白天的報這新聞也未免太不健康了是吧……但我一點都不關心。聲音與震怒,苛刻地逼視著人群,好像從人們身上理所當然地總能擰出點什麼來。
我多麼明白你會怎麼說。
我們存在於那漸次響起的聲音又漸次消逝,只是我並不聽。我不聽就是了。偶爾便不免期待著隨時來一場滂沱的雨,將全部的聲音都給淹沒,最好還有點隱動的雷。唉這雨還真大啊,可不是嗎。想不到的,卻是兩個一分鐘前肯定還不認識的人,這麼搭訕著,白色噪音便穿透了蒼朗的雨景。
(2011.02.1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Feb 4, 2011
on Activists' Coming Out
→ bilis:能跟父母開誠佈公是幸福的,藏著秘密的孩子真的很難受
→ bilis:無法對父母誠實卻又只能在外面講性別理論者流令人反感囉
雖然無法確實明白閣下反感的究竟是甚麼,也姑且不論閣下這種言論也令我反感--您如何能橫徵暴歛地,抹煞掉所有投身於性別運動的男同志、女同志、直同志,乃至於亞利安星球人們發展論述的種種努力,卻被閣下以一句「無法對父母誠實,卻又只能在外面講性別理論者流令人反感」給全數否定。
您憑甚麼?
關於「出櫃」與性別運動這兩碼子事,我想閣下是不是把其中的甚麼關連性給弄擰了。
我胡亂臆測,您之所以反感的原因可能在於「那些仍在家庭櫃內的性別運動者」從外部看來,他們言行不一、他們表裡分割、他們一方面倡議著性別平權,卻「連對父母開誠布公」都做不到。所以他們令人可鄙,令人反感--看,他們連自己所講的事情都無法完成,要怎麼說服別人?
然而事實是否真是這樣?
首先要指出的是「出櫃作為一種性別運動的策略」,其能夠被衡鑑、或者說在此一策略被提出時,它所被期待的效度從來就只是在於運動層次。尚且不提「單純的出櫃」究竟能夠改變世界「甚麼」都還是個懸而未決的論辯,其中可能牽涉的層次包括了對誰出櫃、出櫃到甚麼程度、身份與言論權、發言對象……等等,閣下可不要忘了還不過五、六年前,同志要站出來為自己發聲都還得戴著面具,此一現身、曝光的壓力難道到今天都已蕩然無存?
另一方面,身份的曝現固然「可能」有助於校園性別處境的改善、工作環境的性別友善、乃至於透過這一再的敘事去觸發原本相對性別盲的他者對於此一議題的關懷……就算我們暫且以正面態度肯定「向身邊的人出櫃作為一種性別運動策略」的效力 [註1]好了,閣下又何能希冀每一個同志運動者、或謂有志於推動性別平權者都要毫無保留地向家人出櫃?
您憑甚麼?
向家人出櫃固然可能是一種「解決」,它在某些狀況下固然可以緩解年節時候被詢問、被刺探、被逼供「怎麼還不結婚」「有沒有男/女朋友」這些比大賣場的節慶音樂更煩人的提問,然而坦承之後呢?閣下可能以為和家人出櫃就是一了百了,出櫃以後就再也不會有這些那些惱人的蒼蠅飛旋,卻沒想到跟父母開誠布公,在許多時候出櫃的自己正是將父母塞進衣櫃裡。為了一己的方便而不顧一切選擇出櫃,那不叫做豁達,叫做自私。
和家人出櫃從來都只是個「開始」,接下來要面對的卻是那些「第一次確定自己孩子是同志」的父母,他們的自責、無助、與悲傷?
是以在同志運動的論述當中,並沒有人認為毫無條件的向家人出櫃,會是一條放諸四海皆準的策略。並沒有一本書放在那裡教人如何出櫃,宣揚出櫃以後就一切沒事了;更沒有一種理論告訴你我,對父母坦白之後世界就會變得更美好。
同志運動理論、或者出櫃教戰守策只會告訴你--如果你要出櫃,停下來看一看有甚麼事情你必須考慮,經濟自主了嗎?父母可以接受嗎?會被掃地出門嗎?如果父母可以接受,那麼其他長輩呢?他們還要面對的是鄰居、友人、同事的詢問,您是否有甚麼方法,能夠幫助他們去面對這一切?
或者是,「反正我出櫃了」所以我自己上了天堂,父母家人的賦權就交給他們自己傷腦筋。
更遑論,更遑論在華人文化當中,向來高於一切的家族血脈之束縛,都讓每一個人瞻前顧後,因為我們害怕傷害父母,傷害一無所知的祖母,害怕傷害因為我們的一己之私,卻可能將之逼落情感深淵的家人。在許多情感細絲所牽繫的狀況下,出櫃,只不過是把燙手山芋交給別人,而不是真正的安全。如果櫃父母因此震怒、因此憂傷、因此自責自怨自艾,閣下又怎麼能說「能跟父母開誠佈公是幸福的」呢?
您憑甚麼?那樣做又到底幸福了甚麼?
如果考慮再三,「不向特定人士出櫃」成為目前的選項,您又何忍說出如此在外頭講性別理論者流,「令人反感」?
每一個人,在考慮要向誰出櫃、如何出櫃、出櫃到甚麼程度,都有自己的幽微思量。就算一個真正的同性戀,他為了某些特定的理由而甚至選擇不向任何人出櫃,就算他偽裝成直同志,只要他仍和我們一起站在那追求平權的隊伍裡面,我依然沒有任何理由對他說「你令我反感」。
最後我所要再次強調的是,性別理論、性別運動、平權的追求,並無身份之別。那無關乎你是男是女,是同性戀是異性戀是阿貓或阿狗,無關乎你愛人知不知道你是甚麼,無關你家人知不知道你是甚麼,無關誰知不知道,甚至無關乎「你是甚麼」。
定義我們的並非我們「是甚麼」、甚至也不是「誰認為我們是甚麼」,而是當時間過去,我們究竟做了甚麼。
[註1]:
關於「向身邊的人出櫃作為一種性別運動策略」的效力,微型抵抗的相關討論串可略見拙作兩篇,供參考:
http://yclou.blogspot.com/2009/07/on-movements-again.html
http://yclou.blogspot.com/2009/07/also-on-movements.html
Feb 3, 2011
〈年獸來了〉
年味漸漸淡了。總是不乏人們盛傳著這樣的說法,張燈結綵的舊曆年,明明豔紅得比任何時候都風光,卻怎麼說年味淡了呢?
何時開始對鞭炮火柴失去興致,飛速向前的時間,催促年獸又將到臨這喧鬧的城。
相傳中國古時候,有種名喚「年」的怪獸,利牙尖角,兇猛異常,青面獠牙的猛惡樣貌,長年居住在海洋深處只有過年除夕才回到人間,吞食牲畜與居民。於是過年期間,村寨人們扶老攜幼逃往深山,躲避「年」的傷害。後來有個神秘老人,向村民透露「年」最怕是紅色和爆竹的聲響,於是人們就在家戶門口貼上紅色春聯,寫些吉祥話,又燃放鞭炮煙火驅趕「年」獸。
唉,少年會這麼想──已經21世紀了,誰還信這怪力亂神呢?
記憶裡的新年是過得越發務實,年復一年紅包份量更厚重了,卻更感覺放了六天的春節假期,長得彷彿過不完。反覆的話題串過一扇又一扇的門,誰在哪裡工作了,誰病了,誰安妥了,誰去到大陸好像近期也沒打算真的回來,大嬸婆啊這是我兒子他最近碩士畢業,唉呀都長這麼大了,嬸婆祖妳好。你好。點過頭,換過下一扇門窗,說著說著又有些膩煩。所以年味淡了,可能是這樣。
但又可能少年期待的新年,總是比紅包多一些,比家族偉岸一些。
後來倒是慢慢明白了「年」的凶惡之不可抵禦,其實在於牠就是時間的隱喻。人們總是在新年許過願望,誰要減重10公斤,誰立志要升官,誰打算考上第一志願的某校系。但是啊但是,願望多了,生活繁雜了,許下的新年新希望可能比365個日落日出還要多,其中能完成的,卻比家族離散之後面面相覷圍爐的四、五個人頭還要少。
於是必須要有個特別的時刻,提點人們回過頭來審視,一年前是多麼不自量力地在一年之初發下豪語,又是多麼憊懶地放任時間飄搖著過去。那就是「年」。牠吞食的既非五榖牲畜,也非村里人群,而是百無聊賴的瑣碎時間。
人們所以害怕「年」之將至,正是因為任何的一事無成,都將在這日子裡給攤開來在「年」牠血紅的齒牙底下給嚼食,給消化。時間這麼過去,年味確實是淡了,超市百貨量販店卻越發如火如荼張開它們的燈火和綵結,瘋狂與秩序,破壞與新生--終於城市文明已經擴張、溢散到連最原初的時間,都以某種特定物質形式給確立了?
放過的爆竹究竟是何時變得靜默,更多的水鴛鴦並排列著在黝黑深暗的抽屜裡,也都已潮出黴斑來。舊曆新年,那無刻不在氣味淡了的是人味,還是年味,少年總是想不起來。
彷彿世界上並沒有甚麼事情是不會改變的。又是年獸將來的時刻,生活漸被鎮日鎮夜的稿件與書籍給填滿,新年長假與日常的邊界也正逐漸模糊。如此一年過去,電視裡嗚呀呀轉播著大稻埕、迪化街的年貨大街還是人滿為患,捷運站間穿梭永遠卡不到位的年貨專車,量販店明亮的天頂全時間迴盪著俗爛的賀歲音樂。
甚麼東西正傾頹,又有甚麼新的正在生成。新年期間台北浸著淋漓的雨,有那麼片刻,少年隨著其餘的眾多肩膀到達馬路對面的店鋪,竟會想,新年其實不過是偉岸的「甚麼」之縮小。
就讓「年」吞食我吧。
(2011.02.0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