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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Aug 27, 2005

《失語症》

 

 他把今天該說的一句話說完,然後就安靜了。安靜非常,他側個身,把

頭顱安放在枕墊上,舒適的角度,所有人都知道他即將進入那沉默的空間

,像命定的咒語一般無聲呢喃。不再說,也不再回答。沉寂,像貓,每個

動作都趨近無聲。



 沉默空間,沉默詛咒。白色的床,白色被單,白色枕頭,包圍他。這場

景該是多麼溫柔,都知道。然而這溫柔裡頭卻有著一種近乎綿裡帶刺的侵

略感,悠悠地刺痛著,是消毒水的味道嗎,他想。滲過來,覆蔭他身軀覆

蔭他思緒,泌得全身裡外都濕透了,連鼻腔都像是隨時會滴落出某些失序

的語言字句,卻沒人聽聞。沒人會懂。也就不說。



 「我要,」或者「不要,」他說。



 什麼。要,不要。



 他不是不說,思緒迴旋過黑色迷宮的千百個轉角,腦袋裡風暴吹襲,卻

說不出。



 以前是很能說話的。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日夜以降,他漸漸失去了

說話的能力,生生拉扯著聲帶喉嚨卻怎地也搆不著個適切句子據以形容,

敘事,論述,抒情。咿嗚啊呀的指述對應不到任何現實的位置,像孤獨咒

語呢喃過一千個夜晚沒人聽聞沒人感動。語言從他的生命脫落開去,像蟬

蛻總是在夏天被遺落在樹幹上那樣,忘記帶走,就近乎無生命地渡過接下

來的秋天冬天。語言斷裂了。再不能形成和世界相互接軌的通道,別人說

的他都聽見,都懂,就不能說。要,不要。一天一句話。說完就停止,聲

帶喉嚨一瞬間關上電源,幾乎要聽見清脆的啪搭聲響,斷電,停機。



 無邊的沉默。



 開始是個詭譎的時刻,卻想不通何以如此。站在便利商店的櫃檯前想買

包菸,字句這麼飄移開去,「我要,」指著店員背後的菸架子,瞬間卻張

口結舌硬吐不出那名稱。明明熟悉,明明靠近。使勁尋索著腦海中的詞彙

林林總總,面對眼前的香菸,他的口舌鼻腔中明明已經泛起了那獨特的尼

古丁菸葉香氣,卻怎地,怎地喚不出名字。身體記得,腦袋卻忘記了適當

的語句名詞。換種說法吧,「給我一包,」以為能夠順利地召喚出記憶裡

頭的辭彙,以為只是思緒不暢腦神經阻塞之類,以為,卻還是失敗。



 尷尬半晌,他探身進櫃檯,使勁伸長手指尖,探到那菸架子上再說一次

,「這個,」店員笑笑。伸手取出菸,條碼刷進機器響起嗶嗶聲,結帳。

開張發票,清清楚楚列印著菸的名字。名字。他一笑,對嘛。怎地會在說

出口之前卡住了呢。



 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只是個開端而已。當然。



 漸漸地,生活當中的一切像是預謀好似地離開了他的世界,拋棄了名字

。早晨起床盥洗刷牙,目見牙膏包裝上斗大列印著的白色字體,都認得,

字彙走到喉頭卻呼喊不出。白白張著嘴,抽動,他知道自己的聲帶正抽動

著,卻只能發出些無機的聲響,帶著一些牙膏泡沫嗯啊哼唧,不是自己所

認識的任何聲音。不是語言,他知道。看見,就知道,伸出手指去碰觸且

得以感受到物品的存在與溫度,看不見的,卻經常無能以適切語彙名之,

稱之,謂之。這變化非常緩慢,似乎每一天度過他就失去一個物件的名字

,語彙的海洋曾經盛開,如今卻緩慢,緩慢地凋萎。



 「我要,」這個。他說,無聲地吶喊。



 盯視著美而美漢堡的menu,試圖像平常那樣點一份雞排蛋三明治和中杯

冰奶茶,脫口而出的卻是「雞排蛋三明治和,」嗯啊瞬間瞠目他惶惶不知

以何為對。和,和什麼。什麼。那遺落了的究竟是什麼,他這麼張著嘴思

索,思索什麼。冰奶茶落喉的口感氣味陡然自胃袋當中翻湧上來,溢滿了

鼻腔,滴滴滴落,浸溼。卻沒有名字,對不上。正當他幾乎不耐尷尬要逃

離現場時幸好老闆娘貼心接腔,「和平常一樣冰奶茶,中的,對不對,」

他唏噓一口長氣。「對我要。」那個,冰奶茶。回神間汗水竟已涔涔自前

額滴下,忘卻了姓名如此令人害怕。



 試著勾勒出個句子:「什麼在什麼時候用什麼很什麼地什麼了什麼。」



 無以代換無以指稱的世界啊,究竟到哪裡去了呢。事物的名字,他以為

世界運行得非常自然的同時,那些原先標示清晰的標籤們全給抹去塗銷,

空白著一張張名牌要他不知所措。失去了臉的人們一個個都在街上遊走,

失去了以往依恃的根據,他召喚不回任何認知的憑依。



 他開始害怕。開始害怕那些必須和人們互動交往,必須陳述自我需求的

地方。例如麵攤,例如市場,例如藥局,咖啡館。他漸漸少去這些場所。

話語不知什麼時候經常性地以「我要,」為開頭,就活生生被腰斬斷開來

。沒有結尾亦沒有稱代。他羞赧惶惑,搞得人們一頭霧水之餘也令自己尷

尬不已,真巴不得閃電一道劈開地面好讓他在語言破裂的瞬間也就消失。

消失。他開始轉向超市,大賣場,速食店等等可以自己取用所需,或者只

要指著櫃檯上的menu就得以無聲陳述自己想要什麼的地方。當什麼不再能

夠簡單地以什麼名辭給指述,他就試著不再說話。走進一個沉默的詛咒,

他詛咒自己,就這麼安靜。不說話,因為也沒什麼好說。



 語言不再精準。不精準的語言不值得吐露。



 那些時時侵擾他的遺忘,那些時時糾纏他的斷落。文字語言本已經不能

夠精準地敘述包容世界上的一切,他就不說話。



 要,或不要,這個,那個。世界真是大,又遼闊。船隻行駛在廣袤無邊

的詞彙之海裡找不到可供停靠的港灣,每一道波浪打來都要他頭暈目眩,

當水花濺起滿滿的字裡行間,竟同等虛無。



 他以前很能說,甚至他以為自己所能夠掌握的語言詞彙就已是世界的全

部。或者謙遜點吧,語言詞彙就是組成整體世界的一部分,人們來來去去

不曾稍事休息,溝通,對辯,提問,質疑,並且試圖得到解答的同時,語

言也就如此迅速地流通著。語言演化為一個個標籤,貼上,標示著物件的

名稱和使用說明。像電腦遊戲一樣。this one's good for you but that

one is not。非常清楚,每個句子都得以代表事件的一個片段,句子被傳

遞著傳遞著,就變成事件本身。人們相信句子,相信陳述,語言映照出它

所背負的事實,許許多多。照亮來,聽見,就知道。像新聞每天同一時段

哇啦啦這樣哇啦啦那樣,其他被過濾篩選掉了的就從不存在,伊拉克沒有

死去的戰爭難民,太平洋沒有被污染的海域。立法院儘管天天打架對罵,

街頭卻沒有被虐待的流浪狗。語言蔓布,語言生長。



 語言是認知的海洋,世界和平。



 曾經他如此依賴語言,架構起世界的樣貌。但他開始習慣沉默。以肢體

記憶物件,以感官面對真實。或說,實相。不說話的時候空寂沉默,所以

就聽見看見更多。



 語言像是個黑色房間,身處其中他竟無能碰觸任何事物。要走,該要離

開。是這時候。他聞見啟示,就因此得到自由。離開語言的牢籠罷。不說

,不問。不答。「溫柔是,包容並靜默,不怨不問,不憂傷。」黃碧雲的

《後殖民誌》裡頭這麼寫。以前總學不會,因為急著要說要表達,就忽略

掉更多。以為熟悉,以為靠近,其實陌生。什麼都還來不及懂,就如流星

般倏忽而去。他不再害怕失語症緩慢的侵蝕,而學會接受。學會溫柔聆聽

,這麼近。



 但現實是,哪那麼容易。有人發現他不說話了,就問,卻答不出個所以

然。不知該拿哪一種語言去對照答案,哼哼唧唧,但見一張口唇蠕動裡頭

發不出字符傳書。有人猜忌他,有人同情。有人靠近來溫柔探詢,這溫柔

就也變成一種莫名的壓力,啊失去了語言他無以為應。能聽能見能聞,聞

所聞見所見,不能說,不能以他人依附文字的方式更靠近實相的核心,再

靠近些好嗎說出口好嗎。但可不可以不要問,心底吶喊,可不可以,不要

說。



 再多努力只是枉然,字彙詞句越來越少。日日夜夜滲漏出去,濡濕床褥

被單,每天起床,身下都是潮濕癱軟無以名狀的字彙遺骸。



 是他放逐了語言,還是語言遺棄了他。如此進入一個沉默的空間,就也

感受到孤獨,如此真實。隧道封閉,此路不通,往外的門關上了,儘管他

還能知覺他人的知覺。他們說,就笑笑地點點頭。說,「我要,」或者「

不要。」語言仍然在人與人之間流動,在這黑色房間,但他已遺失開啟房

門的鑰匙。



 寂靜深沉的夜裡聽見,城市的聲音正以小心翼翼的姿態重組。如此超越

了語言框限的範圍,逸散去,霓虹變幻間是深紫艷紅靛藍的聲響,光采熠

熠,聲音與光啷噹落地,沉默中泛起圈圈漣漪。他聽見,真是。因為他安

靜,安靜非常。比任何人都更懂這安靜。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不能說。沒

人會懂,無論說,或者不說。就保持這種簡單深刻的樣子吧,為這樣的完

美繼續墮落吧。



 卻終究是病了。他少說話,後來漸漸變成不說,又覺得過於安靜,這安

靜對著他人形成一層膜。隔絕,斷裂,孤獨的島嶼。站在人群裡頭聽見所

有人都在大聲說話,令他害怕。語言原來是人們據以分類的默契,不說話

,他不屬於任何群體。世界依然沒有什麼改變,但他卻一日一日變得更沉

默。世界依循著正確的軌道運行,他只能聽,失去了表述的工具,就沒了

立場,站不穩。時時刻刻擔心在語言的海洋裡沒頂。



 也不能求救。無聲呼喊。



 這詛咒不知何時開始,也就不知何時結束,如何解除。失去語言,就像

穿一襲從頭到腳全然的黑,啊這場景環繞,他看見視野裡頭金色的瑪格麗

特如華美辭藻般盛開,盛開復又凋零,呼吸吐納之間朵朵綻放,城市裡的

陣風吹起,就凌亂地散去了……但他其實知道,當某個平時安然自得賴以

依恃的東西消亡之時,也必然有著什麼會應運而生。應該。有什麼東西在

開始。語言列隊,隨著時間演進而死去,卻無法預測將要得到的,什麼。

死去的語言對他而言印象清晰,未來的預感卻始終模糊。他感到不安,不

確定。



 一天說一句話,只要。他試著。說出密語,「我要,」然後跟著現實的

實相遙遙指去。就也能感受並且不依賴語言地如此對仗到世界本身。說完

,他就安靜了,獨自結起一個繭,張開膜,回歸到那沉默的空間裡頭,說

,「溫柔,」就得到。說,「別問,」他人就隨之安靜。啊他這才明白,

在棄絕語言反璞歸真的過程當中,這世界也因而重新排列了。是他的,他

的世界。夢的字詞,語言的失落,隨時隨地無所不在。



 白色的床,白色被單,白色枕頭,包圍他。知道自己要離開,於是他做

了一個夢。夢裡有一群人圍繞他躺臥的床邊且全都停止交談,只有好幾種

他不懂的語言,在吟哦,那聲音鑽刺他的鼓膜引發輕微的耳鳴,腳底陡然

泛起一陣巨大的焦躁。身體在外面,但感官在裡面漂浮著,與所有真實所

及的空間時間錯身而過,他緊張起來,叫,聽不見自己的嘶喊。然後察覺

到床上躺著一個人,未聞他的呼吸,但是他的體味卻這麼熟悉,白床單,

無法看清他的臉。



 他看見。



 懂了,真是。真懂。時間像水銀一樣靜止,他要離開,這語言與夢境交

疊的世界。他還在作夢嗎,原來,這只是一場長得要人分不清楚虛妄現實

的大夢,會不會睡醒了就又能說。他也不確定自己還想不想說。掙扎著直

起身子,他張口,回應他的是一股空洞。空氣的味道,泛白的灰色的味道

充斥。他深呼吸,突然就想起個詞句,要說出口,要。「我要,」氣流的

觸撫轉了向升了溫,如此溫柔啊他眼眶滴滴滴落幾許眼淚,「這世界。」

他往上飛升,語言們回轉,卻又不急著醒來。



 他張開雙手,天頂落雨。冷,且孤寂。



 遠處烏陰的天色縫隙裡有光,望去。他的胸臆間撐脹了滿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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