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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l 28, 2016

你在狂歡夜裡渾不知覺

 
原來我們都死了啊。只有你,在狂歡的夜裡渾不知覺。
 
過了三十歲逐漸習慣毀滅。時間像一台巨大的夾娃娃機,從這世界裡頭,取走我們的一個又一個朋友。然後把我們留下,留下來的人尖聲拍打著那壓克力或玻璃的隔間,在電話本裡翻查熟悉的名字,有時從每一個經過的門牌確認自己的地址,被夾出去的人,在業火的灰燼之中收到一張張明信片,寫著我們的名字,這才發現了季節它原來正在變換著。
 
那巨大的夾子在你我頭頂盤旋,直到下一次它降落,並沒有人知道,是不是就輪到自己。也無所謂。時間是這樣,它充滿毀滅但它有時只是對面座位陌生的唇語。
 
我的朋友們逐一被取走。
 
有人被疾病取走。有人被自己取走。有的被惡意的家人取走。有的人,則被生活取走。被藥物被疾病被一輛疾駛的車。許多人殺掉了自己,更多人則頂著步槍,揹著炸彈,走進人群,殺掉更多的別人。過於年輕難道是一種罪過嗎?他們不再回來了,我仍然感覺我們仍在在站牌下讀一首詩,同搖滾樂放肆地起舞。
 
有時當我想起他們,在那巨大的夾娃娃機裡頭,我們一同扮演著那幢只在幻想裡才進去過的房子。有時,時間飄著隔夜爆米花的味道。
 
有時他們站在這一側。有時候,則站在另外的一側。
 
原來我們都死了,像黑暗的房間擠滿了人。我垂眉猜著接下來他們要往哪裡去。有時運氣讓我能夠猜對,更多時候,則沒能找到正確的解答。可是無論解答翻開來是對是錯,都不能像夾娃娃機外頭那個焦急的人,動搖著,踢踹著整座機器,在那窄仄的黑色洞口邊邊,拯救一個半身垂掛即將被取走的,那個朋友。
 
逐漸習慣毀滅。而這是過了三十歲之後應該要習慣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壞消息從遠方傳來,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們都死了啊。只有他,在狂歡的夜裡渾不知覺。
 
那其實也沒有什麼。我早該習慣的。
 
很久以前,他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Jul 19, 2016

〈民主〉

 
  我不關心玫瑰如何被傳遞
  不關心殺戮的聲響。不關心戰爭
  我不關心政治脆如玻璃
  而氣球越吹
  越大。我不關心
  官員的頭顱繫在哪條領帶上
  我不關心他們已全數亡故
  不關心路上有個男孩
  他邊走邊哭
 
  你從不關心車輛煞停在嬰兒車前
  不關心他們的不為所動
  一種夢囈般
  不愉快的感受。你不關心我
  不關心一輛砂石車駛進了少年的夢
  你不關心疾病。不關心芭蕾。
  不關心他們曾與他們親吻
  能開啟了偌大的苦難
  你不關心音樂正在衰竭,不關心
  誰在那兒歇斯底里
  誰又為了誰奮不顧身。
  你正吸起杯底最後一顆珍珠--
 
  我從不關心這些:好比說一把傘
  能不能撐住竟夜的黑雨
  煙霧裡且讓我謹守我的冷漠
  我不再關心明天的氣候
  不關心哪顆鏡頭
  對準了成群翻越圍牆的耳朵
 
  我是如此像你。如同你的不關心
  不關心一條河流是往左
  或者往右
  你不關心有人的故事遭到改寫
  刪修,你不關心有書籍被投入火焰
  你不關心創造。亦不關心毀滅
  你整日開著電視
  卻在煩惱著些甚麼呢
 
  但我關心--你的不關心。關於
  這世界所充斥的詭妙的答辯
  雕像正彼此擁抱
  且發出愛欲的呻吟,聽到了嗎
  但你不關心這些。如同你不能夠關心
  自己已經死去了很久
  我微弱安靜了沒有說話
  此刻我假裝
  自己並不關心你





 

Jul 18, 2016

坦尚尼亞的 P

 
P 在坦尚尼亞主持一個 HIV/AIDS 防治的社工機構,是我六月中旬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赴美參訪的同僚。
 
講起話來總是笑笑的 P,每個早晨,當我們在酒店大廳碰面準備展開一天的訪問與會議時,他會張開雙臂,先給我一個 high five、再非常有朝氣地喊出我的名字:「嘉嘉!我的朋友!昨晚睡得好嗎?」P 的臉上永遠掛著厚厚的微笑,在每個講座與圓桌論壇的問答時間,發問之前,總是非常有禮貌地對講者說,「謝謝你這內容豐富的分享,這使我獲益良多。」
 
今天午後,坦尚尼亞的 P,從 Whatsapp 上傳來訊息。
 
他說,坦尚尼亞的衛福部長正研擬一項大開愛滋防治倒車的禁令。根據該項行政命令,在該國「從事 HIV/AIDS 防治宣導時,若提倡使用潤滑劑即屬違法。因此舉意味著推廣同性戀行為,嚴重違背坦尚尼亞的善良風俗。」
 
他說,我們該怎麼辦?這項禁令如果當真生效,失效的,將是保險套所給予人們的保護。我將有更多同胞們因 HIV 而受苦。
 
他關心他坦尚尼亞同胞的 HIV/AIDS 處境。身為一個直同志、一個 Ally,他說,從事 HIV/AIDS 防治工作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因此變成同性戀。怎麼用個潤滑劑就意味著人們會被「推廣」,變成了同性戀呢?
 
他問我們--該怎麼辦?
 
而在遠方的我們除了七嘴八舌告訴他,該怎麼聯繫世界衛生組織、草擬聲明、該怎麼展開一場對抗政府顢頇政令的 PR Campaign 之外,其實我們甚麼也幫不上忙。
 
今天才不過是禮拜一而已。我搓著手,坐在辦公室裏頭看夕陽逐漸落下。
 
曾經一直笑笑的 P,在 Whatsapp 上傳了幾條訊息,從語氣上感到他有些氣急敗壞。是的,事實上為防範愛滋,各衛生機構推廣以保險套配合水性或矽基潤滑劑的安全性行為早已逾三十年,而我的同僚們啊,他們是在那樣的國度,一個隨意以「善良風俗」為大旗--不顧行之多年頗有成效的防治辦法,就要禁絕倡導潤滑劑使用的國度--他們在那裏從事同志運動。在那裏,他們只不過是擁有一顆比別人寬大的心靈,就為了某個理想不斷前進,明知沒有終點。不會有終點的。
 
在他們的國家,這些社會運動者的人身安全從未受到保障。在坦尚尼亞,烏干達。在象牙海岸。在莫三比克,在迦納。在盧安達。他們有些人,在「出櫃」還是一項犯罪的國度從事這樣的工作。甚至「幫助同性戀者」也可能讓他們身陷囹圄。他們在那裏推動愛滋防治工作。倡議同志權益。推動女權。照護青少年跨性別。他們在荊棘的路上前進而甚至沒有人幫助他們。
 
像是 P。他甚至不是同性戀。但他說他的組織飽受保守人士抨擊,募資總是受阻。
 
「這都沒甚麼。」他說。
 
只是,這些,這一切,讓他無法幫助更多的坦尚尼亞同胞,更遠離 HIV。只要再遠一點就好。再少一例。都好。他說。
 
「這回只好衝了。這次我要跟政府對幹了--不會有第二條路。即使這會引起保守人士的反擊,我也顧不了這麼多了。」對話的最後,P 在 Whatsapp 上傳來這句話。
 
我不知道 P 最後下定了怎樣的決心。
 
但我想起,在聖地牙哥那個離別前的夜晚,我們隨意坐在酒店房間裡飲著啤酒,說著笑話,直到夜非常非常深的時候,「接下來,我們就要回去各自的現實世界了。」我不記得是誰說了這句話,當時房間內十來個人的心跳,都靜了下來。那苦難的現實啊,那艱困的現實。在那些社會運動者根本無法對家人提起自己「從事甚麼工作」的現實世界。那個夜晚 P 突然站了起來,甩起雙臂,腳踏地板,哼唱著古老的歌謠,且紮紮實實地舞起來了。
 
那舞,彷彿房間中心有一叢明亮的篝火,足以照應我們彼此的靈魂,P 說,這是用你的身體跟世界、跟祖先的大靈魂溝通。
 
他告訴我們,舞啊,舞吧,跳起來。
 
我們跟著 P 的哼唱,也揮舞著雙手,臂膀,搭著彼此的肩,舞了起來。直至心靈澄澈,直至笑聲貫穿了離別的感傷。
 
舞完了,P 說,「我的朋友們!願我能傾注一切,祝福你們。」
 
那是來自坦尚尼亞的 P。我將等待他成功策反那項無理政策的消息,像我在世界這頭,偶爾想起他厚厚的笑聲一樣。





 

Jul 11, 2016

〈在超出雨的前沿〉

 
 在這超出雨的前沿,當時
 我們終於燒盡了最後一根菸
 還有一個世界
 決定晚點再把汗水躺平
 談論一個決定:讓鐘乘載時間
 而沙漏留給荒原
 許久許久以後
 我仍想不起戰爭的理由
 
 有些東西即將要落下來了
 我該如何談論,在超出雨的前沿
 有些黑暗被光遮住。樹林
 與麥田
 派對裡的年輕人
 一齊成為嘈雜的樂器
 演奏無法以色號描繪的光線
 然而地鐵駛過了我們而後停下
 角落的生活如此安靜
 在超出雨的前沿
 
 世界是巨大的管風琴等待喚醒
 陽光,山巒,安魂的低音
 我無法提醒戰爭的理由
 讓人們習於陶醉
 習於成熟
 乃至於殺戮
 該如何談論這超出雨的前沿
 微小冰冷的石頭
 正劃出精確漫長的軌跡
 
 在超出雨的前沿
 我仍嘗試寫信,嘗試描繪
 聲音穿越走廊
 在空無一人的門廳之中
 光線遮住了那人留下的梯階
 無人拾級而上
 在這超出雨的前沿







 

Jul 9, 2016

他告訴我他是HIV+

 
那個大鬍子問我台灣的HIV positive們過得好嗎?在西雅圖同志遊行的前夕,一個商會派對的午後,我手裡端著抹了鹽圈的瑪格麗特。他問我。
 
我看著他杯子裡的健怡可樂發著氣泡。氣泡逐次上升,破裂。
 
他告訴我他是HIV Positive。今年五十六歲了,十二年前從當時交往十年的男友那兒,得到這玩意兒。他說最一開始,當他們告訴他確診感染的事實,他並沒有準備好。他只跟自己的男友上床。年紀越大越不容易勃起。他們開始未受保護的性行為。他以為他的男友也只跟他上床。他說,他當然這麼認為。但事實卻不是,他笑。其實也沒甚麼,十二年了,還挺健康的,還能派對,飲酒,只是戀愛變得越來越難。他說。
 
你會以為西雅圖是一座開明的城市。但當你告訴別人自己是HIV Positive,你選擇了坦承,許多人便說,讓我們當朋友吧。
 
坦承。在舊金山行得通,在紐約行得通,或許在一些別的城市行得通。但不是在西雅圖。--你了解這其中的弔詭嗎?他問我。我說我懂。拒絕的門關上了,於是有人選擇了隱瞞,甚至說一個謊。那也沒甚麼。只不過是讓更多人暴露在風險當中,而華盛頓州還簽署了「終止HIV」的宣言。其實許多 Positive 也不過只是想要交朋友,戀愛,打炮,像每一個我們一樣。
 
只是這個世界,顯然還沒有準備好給 Positive 們更友善的環境。
 
汙名仍存,歧視尚在,寂寞永生。
 
而在美國許多HIV帶原的老人們並沒有準備好。在那個瘟疫的年代,1980、1990之間AIDS奪走他們的朋友,他們理所當然覺得自己,也是。理所當然他們活著每一天都像是世界末日,當時並沒有人教他們如何活下來。像暴風裡的帆船。像火山碎屑流前沒有終點的奔逃。沒有人告訴他們該怎麼做,沒有人告訴他們哪裡是安全的港灣,甚麼時候那熔岩將會變得溫馴,變得靜止,直到他們存活下來。於是一切都變了。
 
他說。他們是最不幸的倖存者。所有朋友都死了,他們揮霍生命的年代並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成為最後一個站在終點線的人。
 
放眼四顧只剩下自己了。
 
而我已經五十六歲,感染十二年。我還在這裡--那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嗎?他說。
 
「所以,告訴我,台灣的HIV positive們過得好嗎?」他問我。我告訴他,在我的國家你仍可能因為Positive的狀態被退學、在工作上被騷擾,你的老闆總是好奇於為何你必須在每個月的同一天上醫院去。有些人,跟你一樣,選擇了坦承,於是前途的道路變得更加坎坷。有些人,則跟他們一樣,選擇了隱藏與退縮,回到陰影更深更幽涼的地方。我們的政府建置了雲端藥歷,於是在你看感冒、看牙醫、看耳鼻喉科的時候,也或許得到了調整的處置與差別的待遇--需要開一手小刀的時候,他們告訴你,「這只要吃藥就會好。」只因他們覺得你的血液有毒。
 
我告訴他,曾經一個下雨的夜晚,我和我的朋友在肯德基分食一桶全家餐炸雞。那時柯文哲還深陷在愛滋器捐的風暴中心,我的朋友淡淡地說,那天稍早的記者會,我的感染科醫師,就站在柯文哲的背後。而我的朋友告訴我,這是一個僅有少數人知道的祕密。他更擔心的是不久的將來,他進職場前的強制篩檢。當然,那是他必須擔心的事情。
 
我說。而談到愛滋防治,每當有人想進校園宣導保險套與安全性行為,就有人認為這是在鼓勵性行為。
 
他便也笑。說--性行為是不用鼓勵的。
 
他說2007年那時他到柬埔寨的愛滋孤兒院當義工。七個多月的時間,從18個月到八歲的孩子都有,被他們的家庭拋棄,為了他們從母親的血液那邊得到不為人所喜愛的遺產。他說那七個月改變了他的生命,我還是願意相信愛。唯有愛能夠超克一切,超克時間。超克種族與性傾向,超克疾病帶來的詛咒,帶領我們走向美善的一方啊。即使愛那麼簡單,卻又困難,逼近彼此的理解而不可得。他說,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正面的例子,我健康地活著,且會繼續活下去。
 
你相信嗎?
 
我說,我相信。我說,感謝你的坦誠,我祝福你一切都好。
 
那個午後,西雅圖的陽光非常美好,派對的音樂開得越來越大。我們談了些別的事情,說了幾個黃色笑話。我又喝了一杯瑪格麗特,那時他問我是否會把他的故事寫下,我說若你願意的話。他湊著那把大鬍子瞇起眼睛對著我笑,說,我願意。
 
於是有了這篇短短的文章。
 
‪#‎IVLP‬
‪#‎BeTheGeneration‬





 

Jul 4, 2016

那個櫃子裡的男人問我

 
「可是,同志們為甚麼不試著『混進』多數呢,那樣不是比較簡單、比較輕鬆嗎。」在酒店的吧台上,隔壁座位的男人這麼問我。
 
他問我是甚麼把我們帶來美國,我說,這是一個 LGBTQI+人權的交流參訪計畫。我說我的同僚們,都是在他們國家的人權領域各自耕耘多年的佼佼者。他們站出來為了那些不能站出來的人,他們走路為了那些不能再走的人。為了在路上被殺掉的同志,為了在這個世代終止HIV/AIDS,為了跨性別,為了,一個更安全的世界。那是我的同僚們。他們有的是 Queen,有的是跨性別,有女同志,男同志,以及異性戀人權律師,人母,人妻。
 
「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這在美國有甚麼問題。」隔壁座位的男人說。他說自己來自東華盛頓州,兩週了,老婆和女兒都在家裡。他很想她們。來到聖地牙哥出差而他喝著他的飲料,像是一杯可樂,但裡頭有兩個蘭姆酒shots。他說他假裝自己在喝可樂,免得他的老闆發現他每一天都在酒店的吧台喝很多。
 
我說,假裝不是很累嗎,混進多數其實就表示你不是你自己。那會傷害你的心靈。
 
假裝喝可樂。多麼輕描淡寫又多麼自欺欺人的一個笑話。要同志們混入多數當然很簡單,一個白人的,中產階級的,鬢角剃得齊齊整整的,男同志。穿上了西裝誰也不會發現,可是,假如是那些無法假裝的人們呢?該怎麼「混入」多數--你正在要求的事情,並不是像把一顆橘子混進柳丁的攤子裡那樣地簡單,而是在一個柳丁的攤子上,有一顆火龍果。而你要火龍果不能是火龍果。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把火龍果跟許多的柳丁丟進果汁機。打開開關。於是再也沒有那顆火龍果了。它被粉碎了。而你知道有多少同志、多少跨性別、多少人的心就這樣被粉碎了嗎?
 
我說。誰不知道混進多數是一條簡單的、輕鬆的路呢?
 
但誰又敢說--那樣的路,關於假裝一個你不是的人,是簡單輕鬆的呢?
 
我告訴他我來自台灣,而我的島嶼上曾經有一個高樹玫瑰少年,因為他是他自己而倒臥在洗手間的血泊當中。那個跟我同年的少年如果活下來,他現在也跟坐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一樣31歲--但他國中都還沒能畢業就死掉了,你懂我的意思嗎?有的人就是無法混進「多數」,而你現在告訴我,我們為甚麼不乾脆躲在衣櫃裡面、結婚、生小孩就好。我說。許多人甚至因為他們的樣貌、性向、認同,被欺凌,被孤立被殺掉。他們想要好好長大,然後你告訴我,為何不當健康沉默的大多數,那樣就好?
 
「在我的例子裡,我也是少數。」他說。「我還是認為混入多數是比較輕鬆比較簡單的一條路。」
 
我問--告訴我,你是怎樣的少數。
 
他說,我沒有辦法談論這個,他搓摩著自己的婚戒,喝著假裝是可樂的自由古巴。我想他一點都不自由。
 
我說,你是在科技公司上班嗎?他說是。我便說其實許多的企業,正在告訴他們的員工不要浪費力氣在假裝自己是異性戀。我們付你薪水是要你好好工作,平權對企業而言是一門好生意。他說,噢這真是全新的主意。我說你不要騙我你的公司沒有提供 LGBTQI+ 平等的就職機會。你們公司的人資在你報到時一定有一張表格述明 equal opportunity。他說,噢,確實有。
 
「我有印象。」他說,「不過問卷裡頭有一個問題欄位我直接略過。我無法勾選任何一個選項。」這時吧台裡頭的調酒師抬起頭來,問,是怎樣的欄位呢那是個怎樣的問題呢。
 
坐我隔壁座位的男人說,不,我不能告訴你那是甚麼問題。
 
我瞇起眼睛說我知道那個問題。那個問題對你而言是艱難的吧,我說。我想那是個你無法回答,你不願意說謊但也不能夠承認的問題。
 
他說,是。
 
調酒師還想要追問。我抬起手來說,這位先生不想談論那個問題的內容,今晚就這樣吧。於是我們要了帳單,各自結帳。
 
電梯很快回到我的樓層。步出電梯時,那男人說,「謝謝你幫我保密。(Thank you for being discreet.)」我說,祝福你,我想你在人群裏面混得很好。祝福你有一個美好的家庭生活,和你美麗的太太,你那可愛的女兒。
 
「您願意與我們分享的自我認同是?:異性戀/男同志/女同志/雙性戀/跨性別/其他/不願分享」
 
--我祝福你們。每一個人。





 

Jul 1, 2016

不覺得我很明顯嗎

 
「看過了你們的回饋,你們覺得這趟美國旅行,你們都沒有跟跨性別男人開會。嗯,眼前就有一個耶。」他說。
 
我們驚呼。
 
幹嘛大驚小怪啊你們?不覺得我很明顯嗎。他說。接著爆出豪爽的大笑。
 
但我一輩子都在跟這種「轉變」的時刻奮戰。打從有意識開始我就覺得被生錯了身體可我以為我可以把我自己放在女性的身體一輩子。可是。一切都從這個可是開始。我的母親在我十六歲時死於乳癌。那時她不過才五十二歲。人生太短,而未來太長,我覺得我無法再這樣下去。
 
我展開我的旅程。他說。
 
那是一趟無法回頭也沒有路標的旅程。我的身體不屬於我。從來都不--所以那不是「變性」手術,手術本身只不過是把我原本的身體還給我,如此而已。我的出生證明給了我一個錯誤的性別,我的父母給了我一個錯誤的名字。這麼多年過後我終於可以成為我自己--他說。
 
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而只有他西裝褲底下稍寬的骨盆,洩漏他出生時,身體的秘密。
 
他說我很幸運。我是一個律師我在大學教課。當我母親死後我開始做我自己。我很幸運我生在加州,在聖地牙哥,在一個安全的城市。但如果我的身體不容許我可能無法走到這裡。我可能就去殺掉我自己在一個幽暗的角落不會有人知道。
 
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幸運的。
 
在巴勒斯坦你要當一個跨性別你首先必須來到以色列。耶路撒冷。台拉維夫。任何一個大城市然後你要找到你的糖爸爸。你出售你自己就像你沒有別的選項,你唯一的財產就是你的身體,你出售身體。然後他給你錢。在你把自己放進性工作圈之後你才有機會存夠錢「把你的身體還給你自己」。接著你存了錢你做了手術。你發現這個世界不允許你做一個你想要的工作。
 
你繼續你的性工作,只是從男妓變成妓女。
 
這像是一個迴圈你走不出去。他說。
 
他說我很幸運我在美國我有荷爾蒙療程我有手術可做。
 
但在墨西哥,跨性別連取得荷爾蒙都不可得。醫院當然可以但他們不會給你。於是你必須要來到黑市。醫生會說,我不能給你荷爾蒙--那是要留給「真正需要的女性」,無法懷孕的,女性,而不是「你」這種人讓你成為「妳」。但醫生可以告訴你哪裡找得到黑市的荷爾蒙。它們好貴。
 
於是他們去賣。她們去賣。這成為一個模式。
 
如果有機會她們何嘗又不願意跳出這模式?當你去面試妳覺得自己做得不錯,只是他們從未回電給妳。妳或許過了第一關考試妳來到第二關,對跨性別的歧視逐漸變得幽微,但天啊,身為跨性別妳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跟人做愛。她們也是。他們,也是。這個世界甚至不給予跨性別同樣的平等的職位。
 
尼泊爾四、五年前就開始提供跨性別者專屬的「跨性別」護照。可是四五年了。你知道有多少人申請那本護照嗎?
 
二十五個人。只是二十五個而已。
 
你會接受極為羞辱的檢視。那過程他們問你一切讓你感覺不舒服的問題比如說--你曾經跟男同志做愛嗎。(那麼你就不是。你只是gay)比如說你上一次跟同性別的人做愛那是多久以前。然後他們開始不談論你。他們把你當空氣他們不容許你談論痛苦的事情。
 
即使跨性別者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安全的城市,安全的所在。
 
我一輩子都在跟這種「轉變」的時刻奮戰。他說。美國的同志運動從來都是白人中心的、男性中心的。就像我,回到我自己之後可以成為一個律師,一個大學講師。我們的兄弟姐妹也應當如此。
 
為了自己。為了我們所愛的人。
 
為何要站出來?他問,但真正的問題是--我們為何不?
 
我們為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