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hoto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2, 2020

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我以為我是一個寫字的人。那些戀愛的時光我伏在校園的書桌上,在每冊課本的天地出血處寫著他們的名字,寫一封信,熟習他們名字筆畫的配置,一豎橫一捺,如此虔敬微小。然後把信,塞進不存在的他胸口的口袋。不曾寫出來的信當然也就不會送達。而我曾是一個寫字的人。

我以為的事情,一切都是錯的。

倘若無須天崩地裂地愛,我根本已許久不曾寫字。



那是NOKIA貪食蛇稱霸手機遊戲,打電話一分鐘要五塊多、一則簡訊兩塊半、卻只能寫七十個字的時代。倘若談起戀愛來滿腔的費洛蒙情不自禁要人寫多了,還得刪刪減減,把每句話都捏到緊緻飽滿。在課堂上傳著,在補習班傳著。在被窩裡傳著,七十個字,加上全形符號,是定要寫到滿才可以的。

也不只愛。那些不愛的人,傳回來的往往就是幾個字。七十字真心換來不到十個字的絕情,同是一則兩塊半,也只能告訴自己:他每個字的成本,比你高得多。

當時沒想到的是,把心給出去了,又值甚麼呢?

手機的簡訊匣也小。一百則吧。有的簡訊讀完便刪了,捨不得刪的,往往卻是傷人最深的那幾則。年輕時候誰懂得愛呢,以為愛就是彼此折磨,傷害,誰傳來的哪則簡訊說著,「我想我曾經喜歡你。但我們不能這樣下去,我也不曾承諾我們能夠在一起。」各種錯過,各種蓄意的拒絕,留在簡訊匣的最底層,刪去新的,舊的疤痕仍留在那兒。

NOKIA 5130,它能儲存的記憶是如此稀少。後來新的人近了,濃情密意再次灌滿簡訊匣。決定揮別舊的簡訊。直到非得要刪除簡訊的那天,儀式般,還是決定把它抄進日記裏頭,跪撫,痛哭,才刪掉它。

GSM時代相遇的那些人那些電話那些簡訊,哪怕再怎麼珍惜,最後手機還是注定要掉的。

換過Sony Ericsson,又換回NOKIA,他們說過的話,哪能每字每句都記得清楚。當時想留下的人, 近二十年了,電話號碼沒換,卻不再聯絡。直到現在,高中時代的日記早已泛黃,即時傳訊app讓訊息變得幾近免費,那字斟句酌的青春時光,是再沒回來過。

* 

我的情人稱讚我筆跡漂亮。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而有甚麼字值得我練習——練習愛,以及,練習被愛。像是冰箱門上我們沉默與冷戰的線索,第一行是他的名字。我總要寫了又拭去的字句筆劃,忿怒,或我們相愛而歪斜的順序。都很好。

如果再寫得快些,就走進他下背部的線條,他的腰腹他扭曲的一撇、一捺分了岔。我只想維持生活的均衡,我多所練習,非常想規避毛躁的筆順不必爭吵非常想他的時候,我寫我情人的名字。

要他乖順、平安、工整。


可我已久不寫字。讓4G訊號傳遞對話,愛是因此變得更輕一些,還是變得更為艱難了?

打開WhatsApp打開LINE,你好嗎,現在可以打給你嗎,垃圾話的集錦,有用的沒用的,凡此種種都變得好快。好快。同時海峽兩頭的對話也輕簡了。短短的幾字幾句,我去了哪,要去哪了,吃了甚麼,跟誰談天,看了甚麼書,寫了信給誰,收到誰的信,好了要睡了,你也早點睡,好好。晚安。 

但總在鍵入晚安之後我覺得若有所失,不寫字的日子,我們是更接近還是更遙遠。

寫字的時候我思緒緩慢。要把每個字塞進最多的情緒與思念與描繪,這樣寫了,覺得好像少說了甚麼,整張信紙撕掉了,又改。

珍而重之的情懷。因為在意所以要慢,更慢一些。

但現在不。WhatsApp上永遠對方顯示為「輸入中」,就這麼趕著了,三個字,五個字,按下送出再是三個字五個字八個字,不成句的片段說著不像是我會說的話,好了,正要去看一場商展,下大雨呢。有點煩。看完展去寫稿,記者室好悶。或是工作悶。下班吃飯去,和某某,與某某。吃了日式豬排,不是你要吃的。我知。回家去,累死了。好好。晚安。

就這麼趕著。趕著。過完一天又一天。


我不寫字了。我們甚至不講電話了。在那些隻字片語斷簡殘篇的流洩裡邊,是什麼東西省下,又拿甚麼東西的淡薄去交換?其實我真的好不肯定究竟是好的,還是壞的,有甚麼東西壓壓抑抑地,沉著,鯁在胸口說不出的,是我太多的愛,或者憂鬱的告解與等待。

彷彿我失去了說長句的能力。可手機裡又滿滿都是字,都是字。或者說,只有字。三個五個八個字的,送出。送出。送出。

到了不知還能說甚麼的時候,便給文章下一個句號。該說的,就是這樣了。

終於我也成為那種只有字的人。

而完成這篇文章的時刻,我要離開咖啡館了,門外收拾清潔的市場口像是片清冷荒原,哪還有聲光燈色,無人寫字的時代讓我在想像裡給自己斟酒,喝乾一杯再乾一杯。

卻沒有任何墨漬落在任何一張紙上。





〈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文訊》第415期,2020年五月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