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和我,是何時開始如南北半球星圖般分裂,馳向相異的航道呢?
我都記得的。
可是,當時的你,一定沒有想到我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吧。
而我只是不忍告訴你。我親愛的少年詩人。
*
親愛的。我所記憶的記憶中的那年夏天,你依偎在男人的懷裡,海洋是慾望,窗口是風,你以為他就是你望向世界那對熾熱的雙眼了。你和他在晃亮如燈的公路上疾駛,拉鍊底下是興奮的勃起。你和他看著夕陽成為戀人的語言,在我記得的記憶裡的夏天我知道那裏有一個男孩還不會喝酒,眼神已先為他句話而醺醉。
你那時年方二十,或許更輕些,或許,二十一,二十二。
你曾經以為世界可以改變,以為付出一切的愛戀肯定會得到回報。你慵懶地窩在床上,他的掌心擁抱意指一些非法的眷戀,但你不怕。譬如我所記得的記憶是花刺。是光。是鏡。你以為這就是一切了。
親愛的,我一直都在,在你之後的那些時間,你所記得的記憶也是我的記憶。只是,我所即將遺忘的那年夏天紅燈是等待,咖啡是冷卻而你眉毛上揚望著他的眼睛,我如今已無法止住的你的生命是燃燒。
老是在傍晚亮起的街燈暗巷裡,你與他擁抱。你愛。而他不再愛。
爾後,再也不肯提及的承諾是菸,是冷靜,是淚。記憶中,臉頰是撫摸溫度是流逝,自由是愛,也仍然像光,像海。你的心曾經如此打開。為一個人。而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告訴你,「不要往下跳。」
但我不能。
後來的事情你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我可以冷冷看著藍寶堅尼上燒起一朵火焰,我無法提醒你,他的掌心攤開,裏頭並不會有你的蓮花。如今的我,回想起那一切的溫度,卻連提起冷冽的冬天也都顯得合宜。
我已經不再為他流淚。
*
親愛的少年詩人,如果世界是沙漏我們是不是沙?
走過一路上的嘈雜,即使遭受世界磨礪,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身在沙漏之中。
是以我們,我和你,需要旗幟,令我們在人群中能夠辨認出彼此是安靜的。需要首先承認我有偏見,你也有。但我無法指導你該怎麼做,像你將會自己發現有光的地方也有影子。
你會自己走過那些乾旱,需要無意義的走動,並傾注那些將死的湖泊,令盆地充滿海洋。
令話語校準時間。
時間,那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距離。親愛的。
*
有個晚上我同你說話。我想告訴你,你有個快樂的名字但時常是憂鬱的。而你將背負這樣的詛咒,和我星圖般分裂,餵養出自己的哲學,記憶,與沉默。
我也記得,曾有個晚上,他對你說,「我想看你可以成長為怎樣的男人。」
當時你不知道,現在的我過著怎樣的生活。他也不會知道。你不知道我竟然認識了財務報表,研讀中國稅法,企業併購法,證監會的一切規章條例,如此讀遍了一年也就是四個季度,四個季度這樣過完,股東會,年報,公開說明書,承銷商報告。如果我可以,我願意回到那個夜晚,告訴他,這就是我如今的模樣了。
你不知道每天下班之後我都像枯坐在最深的井底,張望彼日的天空它讓我深深陷落。晴熱,光朗,卻又陰濕憂鬱。
我記得你的所有努力。
當時你像個大人那般練習在簽單上疾書你的名字,有時也欣喜於某個瑣碎無關的夢,而今,我只是假笑著撥打一通通電話問著最為內線的內線消息,忘記了你曾經那麼渴望想要當一個詩人,在三十歲的時候出版自己的第三本書,你有一段時間不必靠著酒精也能夠寫下一首又一首的詩,那時的你不會知道,我的書寫只是在重複我自己。
我已經不行了。
我笑著,累了。每一個夜晚我熟練地向侍者比出結帳的手勢,要來簽單,不需要看著筆尖也能夠寫下你我的名字。
曾經你說,每天都想與人群擦撞,搖晃菸盒,想確認裏邊還有最後一支菸,但那只是零與壹之間徒勞的嘗試啊。
那時你不相信,世界是難以改變的。其實我也不相信。
我們,我是說我們,你和我,能否同時是兩個人,又到底是誰在追趕誰的人生?
親愛的。
你不會知道,我多麼想念你。
*
我們仍然在早晨共飲一杯牛奶,同洗一條內褲,分辨汙漬裡相異的路徑。你就是我的部份。親愛的。只是你甚至不會知道,而今我已經不再時時刻刻反省我自己。因此我並不真的願意承認我曾經像你,一個內省的男孩。
我憎恨自己的工作。但我無法離開。
這是你當時所無法想像的吧?一個妥協的,無法下定決心的自己。
我親愛的少年詩人。
*
資本市場使我成為暴君,你不會知道。
我與人們的對談,都是圍繞著投資一檔短線操作股票的年化殖利率,一檔隔日肯定漲停的股票,究竟該等到隔年四月併購案完成才實現獲利,還是預期再隔一天可望繼續漲停的時候就停利賣出所獲得的年化報酬比較高。我告訴他們最理性算計的答案,我與人們談論,併購案的主管機關審查風險,談論中國那個人治的市場無法以常理經營。我被城市,被日常生活維持一份薪水的慾望所踐踏,且終於成為你所不想要成為的--那個每天上班就等下班,每個拜一便等待拜五,每個月初就等月底派糧--那樣的大人了。
親愛的,我記得你那些創作的狂喜。
可是我唯有在工作完成的一瞬間,會感受到電流般的狂喜通過全身,彷彿成就了世間最偉大的一件什麼。但那狂喜來得迅捷,消逝得也快,圓滿金身般的喜悅很快消退,於是我就又變回了原本的那個小小上班族,不多也不少。
這世界上會有一襲不盈也不缺的月嗎?
但親愛的,請把這些留給我,把最熱烈的愛情與記憶留給你,就好。
當時的你一無所懼,所有周末將自己投入藥物的迷幻,派對與派對與派對,與一段又一段沒有名字,也不需要的名字的戀愛,當時愛得痛並快樂的你,不會知道過了幾年,我會有一個情人,不會知道,過了一段時間,或許幾年,我會有些瞬間想對人說,「他其實是個王八蛋。可是,」然後便繼續下去。
親愛的。我也想與你談論,你也曾吻過但不認得的那每一張臉。
但我真的已經不記得了。
只是親愛的,我想告訴你。現在的你,擁有一個愛情的暴君,我們過得很好。
當時你身上留下的疤痕,都成為我的部份。
*
親愛的少年詩人,我記得你成為了街頭的抗爭者,但我更寧願當我記住街頭的氣候,即使只有片刻--我只是希望在下一次的風雨來臨之前,令一切得到安置。而無關公平,無關你對於理想世界的夢想。無關烏托邦。
烏托邦?是的親愛的你相信,那裡面有些事情是重要的。
只是如今我們不再是同一個人。
我想念你。
想念童年放學後的雨天炎天,頭一次我們並肩一把傘,爭執該向左或向右,往港邊或書店。我們,我和你,仍然在同一座浴缸裡摸索著彼此的脊骨,憑著記憶的觸覺我知道你曾經設想三十歲的自己。只是我不再提起那些過往今昔,像潮汐消長,像你一個人是孤獨的星辰,日子這樣子過。日子這樣在過。一條路走到這裡,是否有岔路已經不是很重要了。回頭與否,也不重要了。我走著。即使前方不會有甚麼完美的解答,那麼就給自己編上一個謊話,每天早上,跟昨天一樣戴著面具出門。
但我們確實不再是同一個人。而我只是不忍告訴你。
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是嗎?我親愛的少年詩人。
*
「原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當他這麼說,你想要反駁。
但其實你沒有甚麼不同。
我依然和人們談論典範的問題,談論著黑傘底下有人信守,有人踩著泥濘的雨水離開。
親愛的,我見過在陣風的巷口--蝴蝶拍過秘密的航線,我們眼見燕雀從眩目的日光中飛來,儘是一筆歪斜的飛行也能將之捕捉。我們,我和你,談論蝶的前世,讚歎尺蠖的屈伸,初春以後,又有誰來笑談蛻變的必然。當話題進行到飛行的快樂,帶來短促,沉默,與停頓--有些事情還能令我們都點頭同意,然後日頭越攀越高,照亮了你的夢。
像那首詩。
你能夠背誦的,「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天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我在這裡看你。
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一直在。」你說。你一直都在。只是,當時的你,一定沒有想到我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吧。
親愛的。我不猜測你的猜測。我也不願記憶你的記憶。
總有些話留給別人去說,當我看見昆蟲與風一同吹進了天井。那時,並沒有甚麼東西落在你的頭上,自然也沒有甚麼東西將巷口的夕陽遮蔽。
只是我不忍告訴你。
我親愛的。
真不知道回頭時,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ReplyDelete弄到一個獎學金把自己搞出台灣,離開宜蘭
第一次離去,就跑到很遙遠的國度
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足以回頭看前後變化的年紀
順利畢業後,工作還是又要再拿一份獎學金讀碩士留在這裡,還是回到台灣
或前往別的國家,像是自己的外國朋友們
不知何處,不知做何事
未與自己分裂,只是與土地分裂只是迷惑,畢竟年輕好像希望多一點,可能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