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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29, 2014

革命與愛情的浪漫.陳義芝

 
這是羅毓嘉的第四冊詩集。以每兩年結集一冊的速度,一九八五年生的羅毓嘉已有足夠的創作成績作為「七年級」代表詩人。搶登灘頭堡之後,下一個十年,他很可能衝刺匯入鯨向海、楊佳嫻、林婉瑜、孫梓評四人代表的「六年級」詩人領先群。

如果沒記錯,我對羅毓嘉詩的最初印象,來自《二○○九臺灣詩選》的〈天淨沙〉。他用古人的曲牌名,但與馬致遠的〈秋思〉小令實無關,「天淨沙」三字被拆開了,分別出現在第三行及十八、十九行,讀者不能當一個詞語來解,按語境只能就「天際線」遙遠,「淘淨眼眸」,眼中「蹭入些許新磨的沙」來感受他對時光的喟嘆。

李進文曾說「在不相干事物的背後,以敏銳的直覺梭紡出關聯性」,是羅毓嘉詩的特質。換言之,他不一定謹守傳統抒情的象徵手法,而是挑選出一個字詞當索套、環扣,將不同的生命投影全兜入一首詩的懷裡。

〈合宜住宅〉出現十次「有人……」,〈戰前〉出現三十次「我記得……」,〈有一天我嗅到黑色的陽光〉出現十八次「我聞到它……」,〈以愛之名〉出現十八次「恨……」,〈戰後〉出現二十五次「我不記得……」,〈收購〉出現三十五次「買下……」,〈礦坑〉出現三十七次「需要……」,都是典型的例子。

這種句式,對節奏與情境的展開頗有作用,它不是一種呆板方法,須加變奏,追求波浪起伏、連綿滾動,以豐富的意象構成一處繁花盛景的外在世界或心靈空間,藉以凸顯作者熱情、敏感、具想像力的詩性智慧。這是羅毓嘉慣以「親愛的」呼喚受話者外,最明顯的形式技法。

〈序詩〉說:「我不能愛你了/這個國家令我分心」,顯示本集除情詩,相當多篇幅的主題與社會民生、政治現實有關。包括臺灣的學運、香港的佔中行動,兼融革命與愛情的浪漫情懷。

「我喜歡提著鞋/踩過市場口赤足的農民/偶爾的有時,我也讓尖銳的鞋跟/在心頭踏出個深邃的孔洞/任夢與鬥爭相互踐踏」(〈求職面談〉),真實地活著,看見,刺痛,不安,可視為毓嘉創作的核心動能。

〈不要忘記我們曾經被喚醒〉描寫被剝削,無從溝通的處境:「兀鷹的盤旋之上還有/兀鷹的盤旋」,警告當權者:「別拿權柄去敲甚麼沃土/別拿眼皮上的鮮花去安撫甚麼亡靈」,以「我們」代言主體意識的探求,以懇求的聲腔再三再四陳述「親愛的,不要忘記/我們曾經被喚醒」。毓嘉表達抗議,充滿溫柔、悲憫、不忍之心。〈有一天我嗅到黑色的陽光〉,一詩更顯示詩人時時激動、感受到危殆:

  一場沒頂的暴雨裏我聞到它
  生活捏住了磨損的繩子我聞到它
  熄燈時怎還有成群的蜉蝣讓我聞到它
  全壘打與歡呼我聞到它
  拉動銀色的套索我聞到它
  一如往常的午夜啊在寂靜中溜走
  流洩像那天我嗅到黑色的陽光

這等尋索是無止盡的,然而竟是徒勞的,「大雪像疲憊的演出者/徒勞地尋找最後一塊正確的拼圖」,雪花飄墜能定位嗎?當然不可能。「黑色的陽光」,以嗅覺感知,莫非一顆燒灼的心的意象。如此「通感」,是現代詩的美學成果,深為毓嘉所掌握。

毓嘉不僅關心自身所在地,還有題名〈大馬士革〉、〈加薩〉的詩,關切遠方世界,族群間的殺戮。〈我沒有戰火的回答〉呈現一個不得不與強權對抗而被目為恐怖分子的弱勢者心聲,是他人性思索後選擇的立場:
 
  別叫我恐怖分子
  當他們炸毀商家與電廠
  城市是沒有黑夜的但也沒有白天
  借我路邊那男人的屍首
  在他的肚臍眼點起唯一的油燈
  可是他因飢餓而消瘦
  短暫的火焰
  無法為下一次祈禱祝福

內涵可對照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戰爭,亦無妨對照臺灣這些年日益嚴重的貧富階級差距,不可能是恐怖分子的人竟被逼成,竟被當成!「借我你的愛/借我你的原諒/但你的心虛無,空洞」,因此雖知仇恨只能是仇恨的孩子,但被迫要沉痛地報復仇恨。

  是甚麼濡濕了枕邊的安眠
  誰還在等待一次脈搏
  像等待一個可能的回答
  戰爭的前哨曲是石灰的眼淚不斷滴落
  當我們恨著別人
  當一把槍瞄準了自己

題為〈島之歌〉的這首詩,寄寓了理想失落的憤怒,同樣是感慨蒼生的一種情懷。蔡逸君、李進文評論羅毓嘉上一冊詩集,都表示他的詩難以摘句。但我所閱讀,卻覺處處有金句閃爍。前邊摘引的既可為證,更令人低回讚嘆的是毓嘉情詩中的抒發:

  你濕傘半開如唇
  愛如瀟瀟的雨聲     (〈你濕傘半開如唇〉)

  吻一叢荊棘
  讓針穿過了舌頭
  是為了不說明白有人依然愛著     (〈徒刑〉)

  能否就成為一天的你
  像擁抱一座起火的房屋
  謊言如你亂髮新剪     (〈蜂鳥〉)

毓嘉的詩情,存在當代臺灣一脈相傳的抒情譜系裡,又因時代意識與世代觀點而增生了清新的現代性。〈婚前協議〉就是一首突出的力作:兩人結合,事前溝通,同意不計較彼此的過往;同意必須對彼此的身體有吸引力;同意生活必有等待,有無從預測的意外及意料中的老去;同意日子中難免一些垃圾、爭吵,久而久之雙方也會感到乏味……。在終將毀壞中,擁抱此一「最危險的裝置」,直擊婚姻關係,融入知性分析,超越一味地詠歎,更見赤裸、深刻。

這冊詩集為何定名「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此句出自〈你會來我的葬禮嗎〉一詩,匯同壓卷作〈訃聞〉,很能顯示羅毓嘉「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生命信仰與華美的抒情功力。「來我的葬禮為我彈琴/彈那年我們未竟的練習曲」,此刻的深情期待勾連了從前性愛(小死)的歡愉記憶,心靈與肉體再一次二而一的完成!


                                       
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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