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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19, 2012

時間是完整的

 
時間是完整的沉默。以為相互踐踏的歲月已經完美地結束,但其實不。內心時常掛念,門關上了,戲仍繼續,耗費青春寫就之物,折在抽屜裡,一篇怎也寫不完的劇本自行繁衍,標題下了又塗去,他們依舊是我的傷害者。

書寫抵禦著一切的傷害,美化疤痕,說穿了是記憶的篡改術。謊言說久,變成真的,只因說話者真摯地相信,自己是誠實的。非常簡單的道理。

我遠遠望著他們。在不同的場合,他總是人潮的核心,像恆星,但我望過去,只看見黑洞。深深地吸引,光線中子輻射。電流。宇宙與我們的輪迴,我總是有太多的敘事,但我不說話。其實很久之前我就不說話了。那年淡薄的雨水罩著城市九月的夜間,驅車轉回我家巷口,他攤開胸膛雙手說,抱抱。以為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當車門關上,我回頭,白色的車很快消失在交通號誌那端,心裡的雨水落了幾年,很久,很久,像是永遠。

並不知永遠是怎樣一回事,但我們總這麼說。在我們知道那是怎樣一回事之前,我們說。當然後來就不。非常合理地演變著。關於成長,都是如此。

後來他接近我,他說,嗨。我說你好嗎,他說,在那之後,都很好。

瞇起眼睛我望著他的笑容總是太過自信,令人生厭,但我沒說出來,把斷絃接上,讓音樂繼續讓戲繼續,我說,那很好。我對自己說,是嗎。他不應該問的他也問,你好嗎。其實他知道我說的那些,而他說的我早有耳聞,用各種方式探測,掃描,隱形的偵搜機,巡航在不被彼此發現的,那黑暗的星圖裡。

點了一杯藍寶堅尼燒著朵火焰,好像蓮花,開在他掌心。火燒完了,我的靈魂一起熄去,他要了兩根吸管,插進去說,喝吧。

我們逼了口氣喝完一杯。他挑起眉毛說,再來一杯,而我不能說個,不字。藍寶堅尼他總是要這麼逼我,但也從未有甚麼事情發生,我們說話,說了很多,但全說不到心裡去,他說其後又過了幾年,國王與皇后一直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他擰了菸頭踩在鞋底,磨了磨,我的腸子感覺在底下讓他踐踏著。

這樣過了幾年。稱不上有什麼事情值得錄記,我成長為一個青年依舊憤怒,可逐漸被馴化,憤怒但無法改變,掛念但無法靠近。輾轉聽聞他們的消息,以英文字母編列,別類分門,持續猜測,贗造著時有時無的遇合。

愛是書寫一切的根源。恨也是。只是我遠遠無法恨他們,以恨之名寫下的篇章,滿滿的遺忘其實都是記憶,撕碎一張又一張紙,把他們的笑臉刺在身上,某次衝動打開簡訊匣,隨手打了些文字給他,也無目的,一開始真不知有甚麼話說,自顧自講著近況,那些衝突的糾葛的,別人往常問著而我一笑置之的那些,突然他傳來,他說,我知道你表面謙虛,其實很得意。

他說,你化成灰我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但他看不到我愁苦的笑容他不知道,與他的牢固相比,我是早已化為灰燼的人。

我從未成為他們披衣的織錦,卻撞見他們,間接聽聞他們的驚愕與災荒,飄泊快樂悲悽,富足的人何時站上被告席,忐忑面對跌宕的市況。藍寶堅尼的火焰總是很快熄滅,他當然可以再點起一盞幽冥的鬼火,但又豈能是我,與他額碰著額,肩併著肩,一口氣將杯酒飲盡。

是這樣,作為愛人他們一個個離開,作為書寫者我試圖讓他們留下。

於是我逐一搜尋他們的名字,在社群網路上。有時是他們先加入了我,多數時候則是我按下邀請。我看著他們一個個都是星系運轉的中心,留言裡邊暗藏過往的密語,他讀出來或者不,他們讀出來,或者不,都好,在我的書寫裡邊他們有他們的生命。可歡好與情愛,都經過篡改。

快樂不是真的快樂,悲傷卻是真的悲傷,他們的質量不一定大到都能形成黑洞,但我能讓他們一次次成為星系裡最輝煌的終結。

朋友說,為甚麼要這樣。為甚麼。

披著一場雨,去到花台底下等著,雨並不多,也不太少,淋著,一個自虐者的影子。或許,唯有讓他們的引力持續影響,我才能記得當時最純淨的悲傷。理應是成長所帶來的強韌,但寧可記認他們,令殘酷與美善並存,記得深夜的話筒挨著,念過一條條語焉不詳的寫作,記得醉酒後短暫的溫柔,真實是無端的行走,書寫是碎裂的時間。

以為相互踐踏的歲月已經完美地結束,但背負著一個個夜晚我成長為背叛自己的書寫者,這篇是寫給他的,又好像是,給另一個人。我並不想說服自己,其實也不能夠,把自己埋得很深,把他們的臉鑄在我的墓碑上,再問他們,你會來我的葬禮嗎,但其實他們已不在了。不問,不聽,不知。無有悲傷,無有恐怖。如此時間過去。

年來我們對彼此施以最嚴厲的霸凌,我持續書寫,成長為不知他希不希望我成為的樣子。時間過去,可能他對此遺忘了,星辰會崩碎,但傷口會痊癒。這些是完整的,時間是我完整的沉默。




(2012.12.19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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