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終止的時節,台北還是浸在不輕不重的雨水裡頭。台北的冬雨是這樣,陰惻惻的,又澈涼輕微如一陣無以捉摸的空氣,且夾著街道夾著燈火飄落下來。你把傘彷彿遮不太著它,其實也不必的,那雨一方面是風的部份,一方面是夜,是黃昏,是城市粼粼的光線與消融,甚至分不清楚何時開始又是何時結束。
要在那霧雨裡走上一段吧,直到下一個紅綠燈,你望肩頭摸得滿手濕涼,才感覺到這雨好像已落了很久,很久。
可是2011,它過得很急,很快,在倉促之間回過神來,以為自己一事無成的日子過去還是要扳起手指來數算,得詩41首,得散文若干篇,得散文集《樂園輿圖》一本,當然,這完整工作了一整年的日子,財經新聞近1700條,自也不在話下。於是,我能說工作已佔去我人生的大半部分了嗎?又彷彿不,他們說,你是個詩人,有些滲漏出去的消息讓我戴上面具,笑久了不知道日子哪部份是真,哪部份則不是。
又或者所有都是真的--所有的慾望,迷惑,與救贖,所有飛往香港的班機,那些時停時行的紅綠燈,日子這樣一天一天地過。2011就這麼過完。
終於能放下心來把自己扮成記者的2011年,「你看起來真不像是個記者。」我趕赴一場場法人說明會、記者會,還在前檯遞出名片時,他們時常這麼說。我微笑。我邊捏著紙手帕擦汗,邊問,那些產業科技開發的進程,而非這季下季全年毛利率淨利率 EPS 展望,他們說,「你完全看不出來是個記者。」我微笑。
如果看起來不像記者,那像是甚麼呢?
券商的 PR 說,你是個詩人,我哈哈一笑,說,是嗎。她說,我們都有 Google 喔。我覺得想逃。但在文學圈會的場合,我脫線爆出粗口又再講了八個黃色笑話,有人皺起眉頭,低俗得,不像是個詩人。我說,是嗎,我微笑。感覺已經沾染了甚麼骯髒的東西,卻又為此慶幸,畢竟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啊。
但究竟有甚麼人是真的像是某種人呢。我想,微笑可以很淺,很冷,可以虛假可以冷峻,多數時候卻表錯情會錯意。笑久了也是會垮的,雨下久了還是要停。那些瀰漫在CEO、CFO、IR、PR臉上的惡俗笑臉,終於感染到了。我不是甚麼人,甚至不是我自己,當他們轉過身就能換過一張臉,其實我也是。
日子這樣一天一天地過,葉子凋了又綠,晨間的雨水落完了便停,股市由黑翻紅再由紅轉黑,這一切與我有何關聯。桌子旁側放著早上帶出門的雨傘其實不曾被撐開來,陽光明麗的午間時光卻與它無涉了,一把傘會因此而感覺憂鬱嗎?白晝越來越長,葉子綠過季節又將枯萎,黑夜越來越長,日子一天一天地過。
我還沒辦法好好釐清自己究竟改變了多少、又是哪些地方變得不太一樣,記者人生我唯一可以很快總結的部分,在於我下筆的所有瞬間,其實都是在總結我在很短時間內所能抓取到的資訊。那其中可能忙中有錯,但更忙的時候也就沒辦法一一梳理與回顧。跟人生好像也有些道理相通。
我們都是在變得更忙碌的時候,悄悄地成為自己所不認識的人。
那位失去方向的人,究竟是先失去了帆還是先失去了風?或許一開始根本不應該到這片海上來的--在夜裡,散發煢煢螢光的馬尾藻海並無法指出任何的方向,而白天才剛結束而已,夜晚長得彷彿星辰都已吞沒入闃黑的天空。遠方似乎有微光閃動,卻是暴風雨的消息,他想可能回不去了,到最後連拼搏的力氣都已放盡。
或許就這樣沉沒也不錯。也不錯。
只是2011年,在自我沉沒之前,世界正往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傾斜過去。
日本的地震,歐債爆發,泰國水患,每一個事件都像這艘船上沉重的錨具,把所有人一齊拖往深深的黑水。這些都是相關的嗎?我們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不能只是旁觀他人之痛苦,因為他們的傷口就是長在我們身上的傷口,他們的毀滅也將我們的胸口撕開。利比亞的原油供應問題相繼鑿沉了貨櫃海運業,航空業,有人給自己挖妥了通往地獄的隧道,更多的禿鷹,在墳塚上盤旋。
雨裡,我們談論典範的問題。談論倉促而得的結論,我們讚歎晨光也能失而復得,卻如何談論,典範儘是一襲牢固的天空。
我們要翔實分辨是樹木首先汲取水份,或天空餵養了土地。我們讚歎一隻獸涉渡而來,取食春芽的牠,覆蓋以雨的濃郁,又如薄幕的典範之似有若無。在獸終於躺臥的地方我們習擬牠的步伐,我們談論,一棵樹如何能抽長來年的時間。
變動的2011,我仍對這個世界存疑。以為dear desperado所挾帶的暴風雨已經過去,但在這年,時間像風吹過就吹過了的,十年,十一年,可能更久以後又可能就是現在,它又再度向我襲來。那是我們當初所無法設想的某種巧合,再次牽著一座城市兩個人,讓我心口短暫地熾熱起來。dear desperado,我不忘記。非常可能命運它不允許我忘記,即使我沒再想起他的生日,我的個性裡頭也有一些是他的。
情人抬起臉來說,「和你一起讓我覺得很stable。」
我們就在星圖上找到了自己的經緯,留下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有時候,明知答案不是自己最想聽見的,我們還是問。問了以後我們就死了。好不容易死而復生,下回我們就不再探問,也不聽,木木地活,看人站在那裡同我們微笑,以為自己再沒有特別感覺,木木地笑。當我們不再因為一個人的消息受傷,好像記憶裡甚麼東西死了,人卻存活了下來。
活了卻又期待死,像棵樹,等待下一次莽林的野火。
2011這樣過到了完結的篇章,我開始進行《偽博物誌》的書寫計畫,從2010年的乾燥花起始,到2011年的礦物與雷聲,城市贗品,百工圖的臉孔逐漸浮現……它們會令我感覺牢固嗎?試圖從生活中提取意義,在名姓中追索更堅定的回答,即使一切徒勞無功,書寫的過程也像冬雨中拉起的領口,讓我安全。
臨晚,氣溫下降,商業區的天色隱去了,瀰蓋在蓬帳也似冬季黝黑裡,還未亮起的霓虹燈也都是眼睛,再晚一些即將傳出的耳語,它們都已準備好面對每一個相同的明天。這天氣裡我總想起「清冷淵」這穴位,詞性順口,三個字幽涼,冷澈,靜靜鋪排下來,城市以西僅存的光,很快都褪去它們的溫度,生活還是這樣,一襲清靜寒冷的井水,溼淋淋的,接下來的城市會沸騰起來,氣溫再往下,也都要與歡好的人群無涉了。
慶幸自己平安度過初冬,白晝已經開始轉長。
仔細想想,我這樣一路走來,無論在成長、文學、新聞、與研究的路上,都遇到許多貴人。有時候不免會想,若我在任何領域做出了一丁一點的成績,有泰半的功勞是必須要歸於你們的。過去的幾年如此,希望未來的日子亦然。
謝謝每一個人。謝謝你。我們明年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