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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l 30, 2010

〈鏡的意識〉



  「不必再問那些你們最想知道的答案。」

  因為我比誰都知道誰的眼角虛垂,夫人
  妳從未留心我的臉,有些銅綠剝銹內裡。
  如年前運抵大宅,我安放
  夫人房間側櫃於是我有了
  充分時間
  端詳面對夫人妳的衣裙褲襪我有
  時間對照其中巧合並償還予您,但夫人
  夫人目為我一隻鏡。一隻鏡
  只是秀向她提點缺陷何處
  那絕非您所見過最殘酷的角度

  突然窗外若有人聲。鏡給了窗角度問,是誰
  佃農莊丁從側邊樓梯來。我看見然後
  我看不見。夫人將鏡
  推回衣櫥的內面我想側聽傾聽都是
  一隻鏡子,如何聽夫人目我而有鏡的歎息
  啊櫥櫃突兀拉開人影匆忙
  行禮如儀整好了衣裳。但鏡啊知道
  夫人更底褻衣的紅而黑而鑲金的款式
  女人明白我眼下看得清楚只是
  她慌亂尋找那隻綠襪子
  在第三只抽屜而第二只抽屜有水晶紙鎮
  您不會想
  那麼作的畢竟他
  即刻要醒過來的他就在鏡子的背後說

  「問些你最想知道的答案。」
  「不。這不問不想的我,你們最想知道的,是什麼」


Jul 29, 2010

〈速食群像〉


  最多小熊維尼的地方在哪裡?森林吧。不是,城市裡哪來的森林。咦這問題有鬼,百貨公司玩具部門囉。也不是。公布答案了--在麥當勞,因為麥當勞都是維尼。說話那人突然唱起廣告歌曲時候,圍坐桌面一群少年少女陷入沉默,又同時爆笑出聲,作勢抓起水杯要潑,屁啦這點子誰想的,網路上偷來的爛哏吧。

  哪有爛,好歹麥當勞快樂兒童餐也是送過維尼,此言不虛。

  少在那邊裝腔作勢了,你!

  是西風東漸,或者更時尚些的說法,全球化吧,一開始速食店賣的還是正宗美式炒蛋火腿可頌之類物事,五歲的少年給爸媽拎進了麥當勞,也不知道是早晨的健行中了暑熱,或軟糊的炒蛋吃不慣習,當著整店頭的人群嘔吐起來,哭號著說我再也不要吃麥當勞了。但這種話聽過就算,紅髮小丑領軍一夥馬戲班也似大鳥姊姊漢堡神偷在城市裡攻城掠地,四處蓋起了金色拱門城堡。買單不買?媽我今天考試一百分哦我想吃麥當勞--

  越發講究效率的城市,速食店越開越多。那個號稱擁有十一種秘密香料醃漬薄皮炸雞的老上校,也來分食這市場大餅。再是火爐自動翻烤巨無霸多汁肉片的漢堡之王加入戰場,亞洲本地人也不甘示弱,丹丹漢堡默默開在島嶼南方兼賣麵線糊,摩斯日本佬專攻上班族精緻口味市場。於是城市裡多了個傳說,想吃炸雞去肯德基,吃漢堡便去漢堡王。呃那麥當勞呢?

  麥當勞?不是帶小孩的年輕夫婦或國中生念書才去的地方嗎?

  倒也未必。華西街頭的麥當勞彷彿不屬於這城,免費的洗手間成了無家可歸之人白天打盹的陣地。最熱鬧東區頂好麥當勞,西裝筆挺失業男人望著窗外發獃。西門町成都路漢中街口那家麥當勞遷址之前,可是整個台北援助交際的大本營,蹺課的高中女生和單身老男人,唉呀湊起來那陳年衣櫃的氣息混合少女清純笑容裡帶點淫靡,怎麼想,這故事編排起來都是媒體獵奇的絕配組合。少年少女來到西門町,欸要吃啥,眉頭一皺說噯哦,那家麥當勞氣氛超怪的,流傳著甚至有退休國大代表出沒……

  除卻這些,速食店窗明几淨,倒真是念書的好地方。重慶南路漢堡王是少年少女最愛,看中的不是貓王老搖滾鄉村風情那裝潢,當然更不是那台難得一見投幣按鈕便哇啦啦唱起來的點唱機。從男孩路下課出來的少年們傳遞著消息,可樂無限續杯哦,點個套餐可以坐整晚怎麼樣都肯定划算。館前路麥當勞地下室遮風避雨,社團男女乾脆直接集合在那裡大大咧咧往桌面鋪開了海報紙,作起美工來了。

  速食店成為人們在水泥森林裡移動,可以一個人可以成群結黨,短暫停留或在嘈雜中禪坐修身的所在。許是競爭更加激烈,速食店花樣推陳出新,先是召來那風行多年無嘴貓布偶拉抬早餐行情,跟定最新上檔動畫人物穩固孩童市場,後來索性延長營業時間,比照便利商店辦理,不打烊了!另一方面卻悄悄將飲料機搬回櫃檯裡面,又或者張貼告示,請各位同學不要佔用座位作美工海報,以維護其他使用者的權益……

  什麼,不能續杯了!我們全力抵制這種罔顧學生荷包的行為!

  偶爾也會想到油炸速食熱量超高營養不均衡,走到隔壁街角買在您眼前現做的潛水艇三明治。但少年少女們擁抱速食店時光,從來為的不是健康,那又是什麼其實也說不上來。失眠的週末雨夜突然想吃麥當勞,眼看大麥克供應時間只到凌晨兩點,匆忙出門在一點五十分衝進光潔明亮的城中之島,及時趕赴這場一個人的小小夜宴。


(2010.07.2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Jul 24, 2010

〈方言練習〉


  窗子打開,念不出名字的街道
  海風蜿蜒在行人交錯的肩
  其中有否母親倚著陽光讀字
  是我終日習練,舌尖出落一個少女
  城市的語言比夾竹桃紅艷,又比
  雀榕之夏更加蓊鬱。

  彷彿鴛鴦,飛過海峽的航線
  光朗如捧一碗清水的陰平之聲
  你說。我寫,我願意
  填滿二十張稿紙
  能因此發出你鏗鏘的音色嗎?
  隨你念一些偏旁的事,念蒼松翠柏
  念寺院孤雲,拿一種南方的語言
  形容你我還沒看見
  北地的風雪。又將我名字誦念
  入聲似是遠方濁重的盆地
  側聽,高架路上車隊正經過……

  無風午後我們汗水裡對話
  說無關緊要的事,說神明與鴛鴦
  陽平陰平的成雙成對
  如何選擇是你
  我話都好,總想多所練習
  讓腔調語言鋪陳如兩人相隔的雲系
  繼續在空中蜿蜒

Jul 22, 2010

〈遠方的西門町〉


  少年對西門町的第一印象,是許久以前某次過年,聽說姑姑帶姊姊去看東方不敗的地方。悶得發慌央求著要同去,媽鼻孔出氣說你才幾歲,跟人家去什麼西門町。又轉頭過去對爸說話,看你小妹,怎麼帶孩子去西門町那種地方。啊彷彿是那妖都臺北最陰森魔魅的叢林呵西門町,那種地方。姊回來以後,少年不免追著問,好玩嗎好玩嗎?

  人超多,多到不行。還有呢還有呢?

  看完電影,就沒有了。

  西門町有些神祕有些遠,國中時代是從士林搭304穿越半座臺北城的距離。班上總是第二名那女孩在數學課傳了紙條過來問,要不要去看電影,傳回去問說哪裡?西門町吧。好啊。藏不住的興奮雀躍,注意不到數學老師繞過來,手中課本捲成一卷拍在頭頂--上課、專心!

  國賓戲院有據稱是城市裡最具臨場感的聲光效果,少年少女斜倚在彼此的肩膀上就同陷入黑暗,齊在那兒看了幾場電影。看過什麼早不記得了,只是黑暗之前之後,西門町街頭飄散的氣味,和少女的掌心合而為一,好像國賓戲院淡藍色布幕上打印著明星花露水,童年的味道蒸騰出來,是戲院後頭山東刀削麵吃得滿身大汗,又再旋身進入萬年大樓,冰宮、湯姆熊、模型店、水果攤。萬年那台出氣筒遊戲機,供人打擊的軟墊早已露出破敗的內裡棉絮。少年少女繞遍整座西門町尋找每一台最新款式的大頭貼機器,鏡頭前的笑容甜美不可勝數,只是臨至分離時刻,還是剩下兩個人的相互依偎,凝止在大頭貼狹窄的框框裡。

  少年進了男孩路的高中後,西門町近了,不過穿越植物園的距離。

  無論晴雨,炎炎夏日或者凜冽冬季,某些下午,只要不想上課,穿著制服的少年和同學們拎著書包,一大群卡其色人影下水餃也似地跳出學校矮牆,簡直蔚為奇觀。而植物園是綠,荷花是粉紅。花架是白。有時會想,什麼顏色可以代表西門町呢?比如說午後街頭,怎會有這麼多穿著制服的少年少女,綠色,黃色,白色,卡其色,淺藍,草綠,叢簇成群,並且盛開。段考後更熱鬧些,一個綠衣少女向朋友秀出剛打上的耳洞。

  靠中華路一條巷弄裡可以訂做到最貼身,最拉風的緊身喇叭制服褲,絕色影城樓下開了SEGA World,於是少年再少去到萬年大樓。好多人穿起寬鬆的嘻哈服飾,少年的卡其色襯衫裡還是社團活動的營服。難得買一次路邊的烤魷魚回家竟拉了稀。迷上日本視覺系搖滾時,95樂府能買到月之海的演唱會門票,中華路上,二樓的佳佳唱片總會進些少見的獨立樂團單曲,少年戴著耳機,想像自己是彩虹的Hyde,唱著、和著、哼著。

  制服下襬總拉出來放在褲頭外,一路上很多憲兵和便衣在看。

  西門町又是情侶的街頭,少年也會不經意想起那時身邊也有個女孩,可高中時代,少年和同學們嬉笑著晃過陌生人,大聲說「情侶有什麼了不起,」西門町街頭,原以為熟悉的景物好像變得有些陌生,而他也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什麼時候開始,少年漸對西門町街頭總是大聲說話的人群失去耐心,一個人的電影散場,待不上半個小時就覺得耳聾目盲。西門町的版圖繼續擴張,往北,往南,往河邊,像城市在自行繁衍著,而什麼地方也被填充得更加飽和了,他開始學會離開。往西門町前進的路途,也總預言著,離開。Campo藝術節人潮一路往紅樓劇院,然後離開。在KTV包廂裡飆昇高音,唱過整個青春期的歌,然後離開。台北電影節在中山堂的黑暗裡自己掉眼淚,然後離開。買一雙便宜的愛迪達球鞋,然後離開。才剛停妥摩托車就預想著事情辦完離開的時間,西門町變得又近又遠。

  直到某次和朋友約在西門町,對方卻臨時撥了電話說不過來了,等待之間,亮晃晃的白日之下無從躲閃。少年這才承認,已經離開那個在西門町度過的青春期,離開很久,很久了。



(2010.07.2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Jul 15, 2010

〈每到夏天我要去海邊〉


  少年少女們不記得從哪一年開始,盛夏溽暑總會提醒著,該是收拾款妥海灘褲、沙灘排球、小可愛,噢當然還有人字夾腳拖鞋,劈哩啪啦一路踢踏出行軍的聲響,去海邊囉。可能真就只是為了一首青春期的歌,每到夏天我要去海邊,不管海邊有沒有個漂亮高雄妹。哈囉哈囉,您是高雄妹嗎?或者索性拿張紙箋,自己寫了「高雄妹」貼在胸前,哈囉哈囉,你在找我嗎?

  別鬧了!高雄妹胸部哪有那麼小的啊?

  墾丁南灣呼啦啦吹著島嶼南方的風,這風啊吹得人暖呼呼的,和盆地裡都市熱島的風向拂過臉龐是否有什麼不同?同行的不想跑那麼遠,大溪蜜月灣,金山沙珠灣,三芝白沙灣,翡翠灣,乘電車或巴士往海邊進發的少年少女們迫不及待在車上便手忙腳亂塗起了防曬乳液,欸你幫我抹脖子後面。還有腰啦,順勢一捏肥肉,哈哈夏天來臨前沒有減肥齁。你管我!這裡沒有推勻小心到時候曬完變成迷彩臉,呵豈不是和你的短褲同一款式--剛好而已啦。一群人裡也必然有比較死硬派的自稱男子漢之類,抵死不肯搽防曬,說油油水水的玩意兒搽在臉上,不MAN。嚇!難道曬到紅腫脫皮癢痛難當,有比較MAN?

  嗤了一聲,哼當然有。

  在台北車站集合時便目到的那隔壁團隊,看裝束也知道是要同去海風裡飲宴的另群少年少女,果然也到了福隆。海水浴場外邊的7-11,開在這裡正好撫平城市人的鄉愁,喂喂,不是才剛離開,鄉愁?有沒有搞錯。總之是滿籃子裝起城市人在城市裡不會買的洋芋片,鱈魚香絲,真空包豆干滷味,啤酒,啤酒,以及啤酒。這都是學校沒教的事,夏天等於海邊等於啤酒,這道同義詞國文課不會考,英文課也不會考,但少年少女們了然於心。

  錯!還少一個加號。夏天等於海邊等於啤酒加音樂。喜歡和群眾狂歡同樂多些的,會覓得各種大小沙灘派對名堂千奇百怪,從搖滾音樂祭到流行滿月趴,從民歌不插電到電死人不償命的電音派對任君挑選。還是豔陽高照的時候,唱啊唱,哼啊哼,太陽落入西方的山脈中間看不見了,淨灘部隊神出鬼沒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撿拾垃圾還多出隻手拿大聲公宣導--請各位遊客順手攜走您帶來的垃圾共同維護一個美麗的沙灘。盛夏,噢不,剩下的人群才在沙灘上築起篝火,不醉不歸啊杯莫停,喝酒喝酒!其他的人呢,比較沒那麼講究的扛個練街舞的手提音響,幾顆電池幾張CD,蕉風椰雨Bossa Nova起來了。稍微講究些的,甚至會把敞篷跑車開上沙灘外緣--整路沿著北濱公路狂奔砰砰碰碰的,台客?當然改裝音響為的正是此時此刻此在,音量催落跳乎伊爽跳乎伊勇,跳到凍未條啦--

  哪個童心未泯的傢伙,竟帶來了充氣天鵝船游泳圈。欸借我玩借我玩。求我啊。求求你啦。另外一邊,甚至不會游泳的那少年在腳踝上綁了安全繩,夾著衝浪板逐浪去也,划啊划向那廣袤無垠的海天一色之處,嗶嗶!哨音提醒海水浴場的邊界到了,高牌矗立本月份溺水人數,三。哼嚇不倒我的,但還是回了頭乘著一陣高浪,又好像不夠高,這波浪呢,是要站不站?

  站!果然跌了狗吃屎。

  爬出水面,岸上隱隱傳來嬉鬧的嘲笑聲。

  笑屁!見一道浪遠遠的來,又追。整個夏天我要去海邊,直要泡在水裡很久很久,泡到手腳發白戴隱形眼鏡的雙眼鹹得有點澀,少年少女才上了回程的車,還沒來得及搓搓腳把足趾間的沙礫掏弄乾淨,便立馬睡死。睡到東倒西歪口水都滴下來的少年夢裡,依稀還是那句老歌詞翻來覆去,每到夏天我要去海邊,只打電話不常見面我好想念……





(2010.07.15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Jul 13, 2010

《嬰兒宇宙》



毓嘉的第二本詩集《嬰兒宇宙》在寶瓶文化出版了,距離上一本作品《青春期》已經是五年餘前事,寫作之路恍恍迢迢,不敢說自己現在寫得有多好,但有信心這是一本青年詩人寫作十年,呈現階段性成績的好看作品。

還請大家多多支持。(叩謝)

寶瓶文化/書系:ISLAND ◎ 123

Jul 12, 2010

〈保留席上的讀者〉


--序羅毓嘉《嬰兒宇宙》

/李癸雲(政治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毓嘉是個詩人,是個徹徹底底的詩人。

  他戀愛,憂鬱,讀書,行走於台北街頭,無一不顯露詩人的氣質。再年輕一點時,這氣質是趾高氣揚、憤世嫉俗,稍年長一點,歷史感轟然而至,而且開始變得,溫柔抒情。

  現階段的他,很幸福,很成熟,也很謙虛,不再是「詛咒該死的浪漫青春/詛咒這/唯一的,/比世界末日更高傲的/青 春 期」的數痘少年。相較於《青春期》的女體封面,我訥悶《嬰兒宇宙》將會以什麼畫面來開場?

  我總是很驕傲宣揚著,我有一位詩人學生,羅毓嘉。我想他大概在我的課堂上沒有學到什麼,那是我到政大的第一年,因生產而請假了半學期,正處於慌亂與產後憂鬱的不適合教學期。但我們還是打了照面,透過研讀幾首詩而泯了恩怨(毓嘉因想會會不給他建中紅樓獎首獎的人而選了我的課)。私底下的交談養份,遠勝於課堂。那時,我對毓嘉的印象是,他是如此的易感,他多麼容易談戀愛,他的痛好深,他的詩真好。

  後來,陸續讀到他各個時期的詩,伴隨著多方傳來的他的近況,他失戀了,又戀愛了,考上研究所了,投了文學獎,碩論寫完了,書獲得補助了,得到新人獎了。這些消息如光影交錯於字裡行間,詩句都有了景深。於是,最近的消息是,毓嘉要出版第二本詩集了,他要我寫個小序。我一向喜歡毓嘉,憧憬著我兩歲半的兒子可以像他,貼心而優秀,但是寫序這件事,自從〈詩大序〉把詩三百給提綱挈領,自己還成為經典評文後,序就輕鬆不起來了。在躲躲閃閃了好一陣子後,毓嘉給出最後期限並寬容的只要讀詩感想即可,標點作註的讀詩雜感?我所知道的毓嘉?似乎親切了不少。

  我讀毓嘉,在《青春期》裡感到堆砌,而《嬰兒宇宙》則是淬鍊。《青春期》的深度、厚度、廣度,足以凌駕所有當前所謂的代表詩人,但是似乎缺乏一種人生態度,毓嘉仍在搏鬥、質疑、咒罵、辯證各種形式的存在。當時,我讀毓嘉,是一種陷溺而非共鳴,理解而非感動。詩句侵湧而至,太多太重太雜,讀者要能有同等的實力,才能並駕齊驅。所以要以「一貫的主題」,或「某種語言風格」的慣常詩評來看毓嘉很難,我也懷疑那些匆匆瀏覽就要取得意義之鑰的文學獎評審們,是否能懂這些詩?

  「『在描繪一個詩人時,你總會發現一個博物學家。』──羅蘭巴特」(《嬰兒宇宙》〈博物學家的戀人〉),毓嘉的引用,已後設的窺見自己的詩質。到了《嬰兒宇宙》,許多力道仍留存,批判與反思仍在,但在翻動詩頁時,許多窗口都豁然開啟,我忍不住進入並吟誦,「然而,一個缺席的人/該怎麼解釋/時間何以能令我獨自痊癒」(〈找一個解釋〉),詩句和詩句手牽手,邀請讀者一起思考。詩人帶著疑問,以輕柔的語調,淬取生命之沉澱,講天氣,講城市,講人間情感,講書寫,許多風景更加寬廣深厚。面對一位漸次成熟的創作者,我忍不住想看看是否有前行詩人的雕鑄之跡。瘂弦的〈深淵〉所展現的異國風與存在辯證,毓嘉在〈阿姆斯特丹〉裡寫著:「沒有一襲晴朗的天氣屬於我/我的寂寞站在四樓窗口,告訴我/今晚便去掀開紅燈區的珠簾/看某些風景已開始調情」;〈請容許我談論〉:「請容許我談論左邊的腳踝/有一顆痣,容許我不完美/並容許我談論它」,有點夏宇的慧黠與玩世不恭的姿態;一系列的「模擬書寫」如〈模擬市民〉:「在人潮最多的街角張貼布告/兜售情人,或他犯的一個錯/把握時間/同陌生人交談,但不要過份溫柔」,則不免想到羅智成的夢中書寫。

  然而,整本詩集讀下來,這些對照都不太準確。《嬰兒宇宙》有自己的身形面相,它有豐沛的意象,它遠離輕盈,它著迷於旅行、愛情與城市,它漸漸浮現一種溫柔卻憂鬱的臉孔。〈許願書〉可能是其中最溫柔的,「願天堂有風,願晨露還帶著慾念的香/願盛裝晏起,願山嵐流轉其他話語/願讚美陌生少年的馬術打原野經過/願短髭/落在美夢正酣的窗前」,這些願,都輕輕柔柔的拍擊語音的合鳴。而憂鬱,「練習道別/練習看無以名狀的風景/在熟習了昨日的各種情節之後/最後一次練習側睡/但不要練習瘋狂」(〈憂患練習〉),則有最微妙的演練,練習不要,因為不要需要練習。

  最後我想說的是,詩行間的「你」,這一任意置換的主體位置,讓人充滿想像的人稱代名詞,雖然多處該以情人來對號入座,但是把「你」放在愛情裡太可惜,應給「讀者」這個位置,因為毓嘉所細細訴說的是多麼深沉迷人的話語。「我欲對你抒情,告訴你/最後一隻獨角獸是怎麼死的/敘述牠細心維繫的體態與矜持/在那裡黑夜降臨」(〈新傳說〉),讀者應要坐到保留席,才能親臨傾聽。儘管讀者有詮釋的霸權,愛情,還是這本詩集裡不得不注意到的主題,無法「肢離」的主題,「喜歡你鬍髭不再生長,不再易於刺傷,/若在我肢離你前說愛我……」(〈肢離你〉)。因為愛情,這本詩集的意義如此曖昧,悲傷如此清朗。

  我這個旁觀者,偷偷記下了這些筆記,希望毓嘉這個博物學家,不嫌淺薄,並能聽到保留席傳來的,我的掌聲。

Jul 10, 2010

〈男孩路五十六號〉


――羅毓嘉與他的嬰兒宇宙

/凌性傑(詩人、建國中學國文科教師)

  我一直有種錯覺,羅毓嘉是不會哭的。每次見他,總是笑得開懷,用自己的身體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說完了總是他自己先笑,我們才跟著一起笑。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被嬌寵的。師友寵他愛他就算了,就連小他幾屆的,也對他溫暖照護有加。或許因為他是那種無害動物,不失其赤子之心,才能受到這麼多的眷顧。好像只要他開口說要,別人肯定無法拒絕。他的嘴甜令我神智恍惚,一時不慎答應幫他寫序。這兩年來,每次與他相遇,他就朝我大喊親愛的,那甜膩的索討,讓我狼狽得像一個交不出作業的小孩。

  毓嘉的十六歲到十八歲,在南海路五十六號裡度過。或許那時他曾經遭受過現實的風雨,自我與世界之間也有了罅隙。我不太明白,他一路到底經歷了什麼,又是如何挺過來的。唯一知道的是,他對文學的熱情、對愛的渴望,未曾一日稍減。我看到這些南海路出身的男孩,受到世俗肯定之際,總不忘回顧這座校園帶給他們的青春洗禮。毓嘉亦是如此,他近年來擒獲幾座文學大獎,得獎感言總會提到建中的紅樓詩社。那莫失莫忘的成長經驗,成為深刻的銘記,讓他們能夠更勇敢的走向未知,見識到最廣闊的人生風景。

  這真是一個太詭異的存在了。我還沒到建中任教之前,早已經耳聞紅樓詩社的盛名與軼事。在男校成立維持文藝社團,本來就艱困至極。一群大男孩在主流價值中,不因身屬小眾而心灰氣沮,反倒越挫越勇形成一片繁花盛開的景象。不管是創作或朗誦,迭有驚人的的表現。長年照養詩社的呂榮華老師退休那年,社友們在中山堂舉辦朗誦會,既可算是詩社的十六週年慶,也可看作是向榮華老師致上最虔敬的感激。舞台上毓嘉身著一襲白衣,朗誦我的〈螢火蟲之夢〉,風采翩翩煞是亮眼。我在台下看著他兀自發光,彷彿交換了一些生命的祕密。

  在建中任教以來,我看見過許多青春的身影,有狂也有狷。恃才傲物、逞才使氣,是許多人的通病。那些目高於頂的人,常令我感到不耐。當他們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同時,其實正在被智慧與真理遺棄。毓嘉可說是詩情早慧,然而在他身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傲氣。即使偶爾任性了些、驕縱了些,那也只是因為他是真誠的。我很欣賞他在台大文學獎中毫不遮掩的睥睨姿態,以一題(二十自述)三式(詩、散文、小說),顯露自己的才華。毓嘉這麼做,不僅是形式,同時也是意義的追求。我想,真正的天才,總是要一再地逾越,突破現實中的種種不可能吧。

  某日請他吃飯,紅樓詩社師生一行人從南海路出發,穿越植物園到餐廳不過才十分鐘腳程,他沿途抱怨著為什麼不坐計程車。他那久經鍛鍊的身體,讓我懷疑是不是純為裝飾。他說常常幹這樣的事,搭計程車去健身房練身體。我想他的詩非常接近他的體態,結實勻稱,穠纖有度。可貴的是,不以麗質天成而怠惰,不因天賦秀異而自滿。自我的鍛鍊與克制,讓他的才氣可大可久,終於造就了風格與魅力。

  讀他的詩集之前,我一直誤以為,羅毓嘉詩中的意象群組一定可以找出高度的性暗示,就像他日常話語中的嘴炮那樣。後來,我發現我錯了。我在這一系列作品中,看到的不只是才情,還有對詩歌傳統的深切認識。從字句當中,我總可揣測到,毓嘉對詩歌鑽研體會之深,早已遠遠超出他同世代的詩人。那些看似在呼應其他詩人或哲學家的作品裡,我聽到了毓嘉最真實的聲音。他寫出了自己的口氣,不管是朦朧的嘆息,或是明朗的傾訴,都在在證明其中有完整的愛與虔敬。

  許多年輕詩人嘗試寫出新古典,每每流於形式的做作而終告失敗。最大的原因,就是欠缺了真誠溝通的意願。如此,詩只會成為辯術、修辭,永遠無法接近實在與真理。我看到毓嘉詩集中最可喜的部份在於,他試著與古典傳統對話,在現代語言中提煉精緻的抒情。他深切愛戀著世界,以及更多更多值得他所愛的人事物。那純淨的語言告訴我,毓嘉在詩創作裡,幾乎就像是一個沒有性意識的嬰孩。他指物命名,說什麼就是什麼了。關於愛與傷害,毓嘉是這麼說的:


  dear desperado,如果有一首詩為你而寫
  那必定關乎於我的各種臥姿
  讓我們暴露地擁抱,讓我熟習寬慰與約束
  讓我再次成為嬰兒,再次去愛,像不曾被傷害過那樣



  普魯斯特提筆追憶似水年華,紙張上詭祕地佈滿字跡,班雅明說這種姿態是:「他將它們舉向空中,彷彿是在慶祝他那小小宇宙的誕生。」我很榮幸的見證,親愛的羅毓嘉,成就了他自己,美麗無倫的小宇宙。而這一切,可能都跟男孩路五十六號有關。
 

Jul 9, 2010

〈Love is Four-letter Word〉


──序羅毓嘉《嬰兒宇宙》/陳芳明(政大台文所所長)

  嬰兒初生,宇宙垂老;嬰兒純潔,宇宙蕪雜。啼聲初試的嬰兒挾帶龐沛的淚水與音量,那是面對陌生宇宙時必須鼓起的勇氣。羅毓嘉帶著他的第一冊詩集登場時,就像一個嬰兒降生在複雜的宇宙,音色十足,頗具信心。詩集命名為《嬰兒宇宙》,顯然有其微言大義。嬰兒至小,宇宙至大,暗示一個無邊的空間可供追逐。意義可能又不止於此,如果這個宇宙屬於嬰兒,一切事物都必然是新生,則詩人便擁有權利重新定義他所賴以生存的世界。

  這是一冊情詩集,懷有嬰兒心靈的詩人,決心要為自己的情感設計命名,他以雄辯的愛要與這沈重無比的世界改寫契約。至少不再揹負傳統包袱,不再逃避社會歧視;他以熱情,以勇氣,以過人的信心,簽下一份和而不同,或同而不和,或又和又同的全新契約。他的詩要讓世間知道,愛情襲來時,不是接受,便是付出,無需耗神抗拒。

  動人的嬰兒心靈,容納在誠實的語言裡;以一種愛你入骨的表達方式,毫不遮掩內心的激情、熱戀、歡愛。異性戀世界不能接受的敗德之愛、頽廢之情,在嬰兒宇宙裡都得到容許。嬰兒族裔裡的詩人,從來不想與這個社會吵嘴。在他自主的生命中,建立一個互不侵犯的法則與邏輯。在那裡,並不存在任何不道德的規範;不敢愛或恐懼愛,才是真正的不道德。

  詩人並非沒有抗議或憤懣,面對被剝奪的歷史發言權,他儲存足夠的語言與想像,糾正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傲慢與偏見。〈恐怖時代〉這首詩是罕見佳構,他藉金字塔的隱喻,指控傳統成見堆砌得極其宏偉,在金碧輝煌的謊言裡,有多少人遭到貶謫,有多少人受到驅趕:


蕈狀的花開了許多許多次,
被鞭笞許久的人,找不到曾隷屬的村莊。
半座金字塔高的蔭影,覆蓋我們,我們睡在谷底。
算盡千萬日光,
只為築起那碩偉、龐大、別人的夢。


  別人的夢看來是那樣碩大無明,被鞭笞的族裔則又是何種下場?


我們拿血管編成花環,給裸體畫上斑紋,
任黏菌攀上我們的眼睛
假裝自己穿著不存在的襯衣款式,
好像演一場舊式的戲劇。


  在我們與別人之間,是一道寬闊河流,完全不容涉渡。被隔離的族裔,失去歷史認同、國族認同、性別認同的權利。他們可能需要偽裝成仿冒,但是,所有的保護色都只停留於表面。相對於金字塔「蕈狀的花」,我們這個族裔只能「拿血管編成花環」,只能在「裸體畫上斑紋」。強迫自我去認同別人,不如重認自己之「同」。環繞在生命中的國族、性別、歷史,都是層纍造成的霸權論述,其中富饒著特定的沙文主義與文化偏見。所謂傳統,無非就是把不同價值觀念者視為異端的一種脾性。

  異中求同,是多麼困難的一種文化;同中存異,是更加困難的一種挑戰。詩人反覆求索的,只能選擇同中存同與同中求同。寬闊宇宙能夠接納族裔的空間是何等容仄。在二十歲那年,詩人寫下如此悲傷的詩行:


我像一隻鹿望著
草食豐美的水畔漸遠漸小漸遠……
──〈二十自述〉


  他與他的族裔被驅趕遠離廣邈的草原,嚐盡離群索居的落寞滋味。二十歲的少年,一夜之間被迫成熟,看透人間的虛假險惡,唯一能夠信守的,只有他的族裔:


我們在早晨共飲一杯牛奶
同洗一條內褲,分辨污漬裡相異的路徑
──〈分裂〉


  高度的象徵手法,精確點出詩人生活的痛苦與歡樂。〈分裂〉這首詩的副題是:「寫給另一個自己,我所親愛」,暗示了詩中既是一個人,也是兩個人。分裂可能是分裂,也可能是結合;既是鏡像,也是幻像;既是現實,又是想像。詩中的思維、情緒、哀樂,充滿各種可能的辯證。在正、反、合的演出中,始於一人,終於兩人。其中暗藏無數的自我,也襯托出無數他者。那種無盡的延伸,是複數的辯證之愛:


我們背對背,浸坐在汗濕的浴盆裡
伸指摸索彼此的皮膚
脊梁,和肌理
回顧體表共同的皺褶
洞見疤痕鋪排隱然的章法
──〈分裂〉


  這一幅圖像,是一個人,或兩個人?如果是一個人坐在鏡前,姿勢自然是背對背。如果是兩個人背對背坐在一起,不也像極鏡中映照?詩行中的「回顧」與「洞見」,高度富於性的暗示;說得很少,卻已道盡一切。詩中相當哲學地如此提問:


我們,我是說我們
能否同時是兩個人
到底是誰在追趕誰的人生?
──〈分裂〉


  多麼令人困惑而又苦惱的自我告白。在另一首詩裡,詩人再度提出自虐式的問題:


我不是一個男孩,
但也不是一個男人
您可曾在鏡中尋找過自己陌生的背影?
──〈阿姆斯特丹〉


  詩中出現「您」的尊稱,顯然是輩分較高。我汲汲追求的,是鏡中的自我嗎?那位年紀較大的男人,一生也這樣追求過,現在則輪到年輕的「男孩」或「男人」從事同樣的追求。

  族裔裡的愛情,有時過於接近色情,卻不淪於淫穢,反而滲出一種哀傷與一種歡愉:


若我肢離你時你是寂靜的,雨後的樹木皆綠著。
認清尋常給你胳肢發笑的胎記,
握著你的手指,細數骨節並模擬各種折屈,
我喜歡在更近更近處,再聽你彈支小曲。
──〈肢離你〉


  這是抒情的頌歌,又是告別的輓歌。肉體的結合與分離,意味著靈魂的再生與死亡。肢離當然是交歡的結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喜悅與悲涼辯證地交互出現。詩行中的文字,是一種極其私密地互認。在生生死死、又生又死的時刻,愛情是僅有的見證。

  羅毓嘉是一位充滿信心的詩人。對於自己的性別取向,以及自己的風格方向,他有果斷的抉擇。語言上,不時可以看到前輩詩人的影子;早期如瘂弦,近期如羅智成,都以不同的語法在詩行中出現。二十餘歲的年輕寫手,仍然還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型。但是,這種現象全然不令人擔心。他的創作慾甚熾,生產力極強,總有一天必能開闢出羅氏詩藝。

  詩集中極具企圖心的力作〈不和諧音喉唱:二部和聲〉,似乎也難擺脫商禽〈用腳思想〉的影響,卻也無妨。這首長詩,以上下雙欄的形式同時進行,自然寓有鏡像演出的意味。無論是象徵與句法,完全不遜於商禽。這是值得期待的詩人,正在上升,還在上升,不斷上升。詩集中可能負載過多性愛的意涵,那種寫法,正好彰顯他勇於嘗試,也敢於實踐。愛情的交歡,即使是胡言亂語,即使是充滿髒話,無疑都是洗滌的過程。Love is four-letter word.(愛即髒話),旨哉斯言。何況這冊詩集寫得如此聖潔,經過每首詩的施洗,靈魂都獲得淨化。嬰兒的宇宙,宇宙的嬰兒,隨著詩集的誕生,被貶謫的族裔在詩行之間都將得到淨身救贖。



2010.6.30 San Jose

Jul 8, 2010

〈二八年華二二八〉


  少年又再經過博物館前頭那白色石柱迴廊時,總會想起十六歲那時的跨年夜。還穿著高中制服幾個人,受不得學長慫恿再三,儘管是城市裡傳言毒蛇猛獸出沒的夜行者公園,生澀的年紀準備好了行當探險去也。那時只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樣,真正是怎麼個不同倒也還說不上來,走上了花園路徑的偏旁小道,早已幾個其他學校大男孩在那裏等候。跨年夜,城市瀰漫著節慶的氣氛,公園裡夜暗的光線彷彿也隨之動盪了起來。天藍色制服是肯尼,白色制服叫小翰,另一個白制服繡三條槓是阿宗。沒穿制服染了一頭金髮那人,邊抽著菸邊努嘴問,欸你們幾個建國的,有沒有花名?

  花名?

  幾個人面面相覷一陣,突有了靈感。從左到右分別是,雛菊,水仙,牡丹。

  蛤,甚麼?

  成群成幫的少年們遂一炮而紅,十二金釵之名不脛而走。

  十五十六十七歲,從建中校門搭公車去晶晶書庫,乘的是1號。當然不會是別的路線,在留言本上寫著我十六歲,想交男朋友,並留下B.B.CALL號碼。補習班下課後,或壓根兒便翹了課的那些夜晚,前往新公園,噢那時當然已經叫做二二八,在妹子亭,花架下,總不免想會不會是因為上頭那些九重葛招了陰,才讓這群姊妹花枝招展尖聲調笑。但新公園,和前人傳說的都不一樣,光敞敞的,感覺沒什麼慾望沒什麼邪佞,自己到廁所裡當公廁玫瑰,站了二十分鐘什麼也沒有發生,也就離開。新公園可是那時從小說讀到警察會揮舞警棍前來,並讓眾家姊妹花容失色大喊,趕快教訓我--的新公園?感覺不像,從任何一個角度讀來,都不像。

  新光大樓巍峨立在那裡,背對著它,兩腳岔開站著。並彎下腰去。

  「你看你看,新光大樓在我屁股裡面。」

  總是旁若無人的二八年華,也聽說某個聖誕節,誰獨自走入了三棵樹影的中間,和陌生男人說了話,就和他一齊回家。愛過了誰,哪個學校的誰又和誰分手了,妹子亭總是傳遞著那些青春的消息,在少年們的王國裡鶯啾燕笑,這日來了個新人便不免一眾夥著上前探聽長相談吐,揀菜去了的十六七八歲。

  美麗少年都以為這世界安全,美好,隨意地坐到班上同學大腿上同他淫聲浪語,問他「你愛我嗎」並逼迫他說「我愛你」。但是在妹子亭,另一間男校的朋友說,某天中午他的書包被從三樓的教室丟下去,或被傾入食不完的廚餘。為的是他向隔壁班的大男孩告白。那封告白信,無情地流傳在青春期少男們無情的訕笑之間。

  要一直到了後來,少年這一代的同志讀多了點書,才知道自己經歷過的遠遠比聽說過的來得少。從小說裡再次認識新公園,從論文中重讀原本散落在城市各處的酒吧舞廳三溫暖,柴可夫斯基,名駿,大番,GENESIS……彷彿隨著二十世紀的終結,少年們不曾參與的同陣連線,不曾吶喊的還我夜行權,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也便隨之過去了不再回來。又過幾年,直到二二八公園北側拆除了圍牆,城中之城頓失了障蔽,才想這確實已不是十六歲那年的風景了。




(2010.07.0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Jul 4, 2010

〈記得屋裡有人拾級而上〉


  台大舊哲學系洞洞館裡,工作人員一身黑衣,手持抹布仔細擦拭牆上一格格琉璃瓦,神情莊嚴肅穆。一如電影《送行者》,他們正為亡者舉行淨身的儀式,不過,他們送行的對象不是人,而是一棟將近五十歲的建築。……三個月前,在三座洞洞館不遠處,台大剛為建築師伊東豐雄設計的社科院,舉辦一場盛大的動土典禮。在這場建築的「出生」儀式中,政商雲集、好不熱鬧。
--〈聯合報〉,2010年五月30日

  人們總熱切地參與建築之生,卻不曾以同樣的溫度,揮別建築之死。

  如果建築是唯一可以完整體現人類文明的愛、恨、憂愁與渴望的物質形式,那麼當這些堅固的東西煙消雲散,是否是否,我們將從此無所憑依?

  城市四處蓋起參差的建築,打一開始,可能只是為了遮風避雨那樣簡單的理由。開闢街道,架設牌招,栽植綠樹花木。室內挑燈讀書,也不忘在晴爽天空下奔走。若是滂沱氣候,急急尋覓樓房遮蔭的處所,窗外有清勁的風,便拉開窗戶迎來更多的神明。隨著時間過去,住宅與樓房形成了城市,城市的肌理新陳代謝汰舊換新從不曾停下它更迭的速率。往無垠天際延伸的巨塔高樓,彷彿是為了征服天空,進而凌駕人世的立足點。

  如果人類文明追求著一切更高、更大、更魁偉的事物,是否表示著一切都將更快地消失?社會變遷的巨輪不只搭築起明亮如未來之城的信義計畫區,不只在車水馬龍的商業區開鑿了十四十五號公園如城市的天井,同時,它弭平了街角的老公寓,淨空了位在公園預定地的違章屋舍,驅逐了更多過往的情節,將人們曾生存於此的細節碾壓為碎末……如果更高更大更剛強的「發展」是不可違逆的歷史線性,面對往昔地景的終將消失,我們除了緬懷之外,有什麼方法可以更積極地介入此等自有到無,再復歸而有的記憶輪迴?

  時間繼續流轉。虛掩的門是再不上鎖了,我們將記憶打包裝箱,然後離開。

  圍籬那頭,器械不分日夜運作的巨大聲響,怪手吊掛著電磁鐵,從拆解成片瓦碎磚的廢墟裡撈出仍堪回收使用的金屬材料。啊,當它們被投入熔爐再次塑造成新的建築素材,歡快歌頌城市新成員的掌聲與綵帶,又是怎樣決絕地在新與舊,記憶與革新,傾覆與堆疊之間,畫出一條線……在已崩解的建築物殘骸當中,能否讀出任何關於舊事的線索?

  總是來不及。我們總來不及向建築說再見,然後時間就已過去。

  然而我們有許多機會遷往嶄新的屋舍。總有許多機會,前往全新裝潢開張的酒吧與咖啡館。有許多機會,我們聽聞城市何處又推出了新的建案,規劃了新的公園綠地,捷運條條開通,魁偉的水泥橋墩植在路中央,啊我們從那三層樓高度通過,是否感覺自己正航向美好的彼方?然而,這一生又有多少機會,我們能回到原本熟悉卻漸淡忘的街角,看屋宇樓房,看當年兩人相遇的屋簷底下,新的樓廈又怎會是同樣的地方?離開研究室許久以後,還記得那往返多次的走廊值幾步距離,覆蓋了幾多地磚,徘徊踏過的足跡壓印塵埃,在建築物倏然傾頹後當也不復存在……

  這麼想像吧。二十年後再次回到這城市,若我們驚愕一切曾熟習的地景歷經顛覆更迭,為何不在它將被毀棄之前,仔細地看一看它。觸摸它。洗淨它,拆卸它負載多時的裝潢板材,抽出水電線路好讓它再次成為神經血管都尚未生成的,一個嬰兒。時間過去,一切堅固的是否都將煙消雲散?能不能莊嚴地揮別,再次凝視建築物彷彿它赤身挺立在城市參差的天際線上。能不能讓一幢建築,再次尊嚴地存在。然後它倒下。然後時間過去。如此,即使二十年後我們再回到這裡,也能因為消失前曾再次觀想建築物與己身交疊的歷史,而更深刻地記得。

  告別從不表示結束。

  我們總以時間太短作為不及告別的理由,於是隨建築物傾頹,記憶也在那漫天灰塵當中覆滅。當一切堅固的東西煙消雲散,最後能留下來的,是再次踏上那往昔的長廊,清潔光敞老建築裡,曾有人拾級而上的身影。
 

Jul 1, 2010

〈我只是就寫了〉


  許久未曾談詩了。而談論詩,似乎又比寫詩來得困難一些。

  一度以為自己懂得詩,懂得自己。

  但我穿梭城市,詰問生命,並試圖將某些難以逼視的片刻凝止在詩句的隻字片語,才知道這些詩,從來並非我能掌握。詩人的工作無異於靈媒,世界在我遙遠的前方鋪排出各種樓閣風景,而我的人生就這樣被它們所役,必須一直、一直在現實與預言中間無止地折返跑。

  二○○四到二○○八,我談過幾次算不上成功的戀愛,還在一起時就夢見他們離開。他說,他記得的--青春期時,那眷村泵浦冷水流過胸膛的溫度。他說,經常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說話的時候,立夏才過,兩個人在沙發上剝開橘子分食,橘皮滲出苦苦的汁。分手後,繼續為他寫詩。我的青春期也如同記憶中的夏天,很快地過完。

  分開之前他說,「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沒想到你還是讓我失望。」

  但他根本不讀我的詩。

  城市將自身搭建成路徑,人們踩踏而過。航線穿梭城市中間,想像軌道總有交會之處,轉轍器扳過去,敘事有所關連。在城市裡安放歷史,命運,夢境與虛構的生活,讓它們成為城市身世的部份。略略移動,躲進街道,躲進人群。停下來讓人群走過我生命的頓點,讓它靜止。凝結。讓它們,成為自我意義的發生。

  可見與不可見的語言,包藏著什麼樣的祕密,魅影漂浮游移,呼吸著道聽塗說,偽科學,精神病,城市裡滿佈致癌物質的飲食與空氣,打開電視然後關上,然後又再乘著遙控器繼續旅行……。語言是開啟萬神之城的鑰匙,是心靈浮光之鏡,然後時間過去。樓廈會傾頹,萬物皆枯朽。然後時間過去。

  固定的路線,飲食,穿著與言語,規則與紀律,終究不能保證這是個確定的世界。我的日常生活,也就在重複中逐漸模糊……

  然後。然後,只有時間依然一直存在著。從起心動念選擇篇章到真正成書,歷時約兩年。在幾個版本的編目之間游移,是否表示著那些曾被選入而又放棄的篇章,終究只是我眾多反覆流轉的思緒中,一些只有自己記得的節點呢?或者--那鬼魅般的二○○五到二○○七,竟是我想要忘懷的時間。

  然後時間過去,你我現今所立定之處仍然會是一樣的地方嗎?正因為詩是唯一不滅的,而能高於時間而存在,能定義時間、空間,讓所有可能的段落在那裡交會。時間永遠不停,但當時間過去,我是變得更溫柔,或者更殘酷了?是詩帶著我回去,回到那書寫當下已必然流逝的今日的居所,而使我能與回憶辨証,與時間抗衡,尋求在時光蟲洞裡安身的居處。

  城市生活瀰漫四處的慾望,誘惑與折磨,竟似是海妖賽倫的引路之聲,讓我在這反覆路途上失了方向。

  縱有憂慮,我只是就寫了。終究回過身來,詩會是我永恆的歸處。


(羅毓嘉詩集《嬰兒宇宙》自序,七月中旬上市,寶瓶文化出版)
(刊載於2010.07.01,中時人副。三少四壯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