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舊哲學系洞洞館裡,工作人員一身黑衣,手持抹布仔細擦拭牆上一格格琉璃瓦,神情莊嚴肅穆。一如電影《送行者》,他們正為亡者舉行淨身的儀式,不過,他們送行的對象不是人,而是一棟將近五十歲的建築。……三個月前,在三座洞洞館不遠處,台大剛為建築師伊東豐雄設計的社科院,舉辦一場盛大的動土典禮。在這場建築的「出生」儀式中,政商雲集、好不熱鬧。
--〈聯合報〉,2010年五月30日
人們總熱切地參與建築之生,卻不曾以同樣的溫度,揮別建築之死。
如果建築是唯一可以完整體現人類文明的愛、恨、憂愁與渴望的物質形式,那麼當這些堅固的東西煙消雲散,是否是否,我們將從此無所憑依?
城市四處蓋起參差的建築,打一開始,可能只是為了遮風避雨那樣簡單的理由。開闢街道,架設牌招,栽植綠樹花木。室內挑燈讀書,也不忘在晴爽天空下奔走。若是滂沱氣候,急急尋覓樓房遮蔭的處所,窗外有清勁的風,便拉開窗戶迎來更多的神明。隨著時間過去,住宅與樓房形成了城市,城市的肌理新陳代謝汰舊換新從不曾停下它更迭的速率。往無垠天際延伸的巨塔高樓,彷彿是為了征服天空,進而凌駕人世的立足點。
如果人類文明追求著一切更高、更大、更魁偉的事物,是否表示著一切都將更快地消失?社會變遷的巨輪不只搭築起明亮如未來之城的信義計畫區,不只在車水馬龍的商業區開鑿了十四十五號公園如城市的天井,同時,它弭平了街角的老公寓,淨空了位在公園預定地的違章屋舍,驅逐了更多過往的情節,將人們曾生存於此的細節碾壓為碎末……如果更高更大更剛強的「發展」是不可違逆的歷史線性,面對往昔地景的終將消失,我們除了緬懷之外,有什麼方法可以更積極地介入此等自有到無,再復歸而有的記憶輪迴?
時間繼續流轉。虛掩的門是再不上鎖了,我們將記憶打包裝箱,然後離開。
圍籬那頭,器械不分日夜運作的巨大聲響,怪手吊掛著電磁鐵,從拆解成片瓦碎磚的廢墟裡撈出仍堪回收使用的金屬材料。啊,當它們被投入熔爐再次塑造成新的建築素材,歡快歌頌城市新成員的掌聲與綵帶,又是怎樣決絕地在新與舊,記憶與革新,傾覆與堆疊之間,畫出一條線……在已崩解的建築物殘骸當中,能否讀出任何關於舊事的線索?
總是來不及。我們總來不及向建築說再見,然後時間就已過去。
然而我們有許多機會遷往嶄新的屋舍。總有許多機會,前往全新裝潢開張的酒吧與咖啡館。有許多機會,我們聽聞城市何處又推出了新的建案,規劃了新的公園綠地,捷運條條開通,魁偉的水泥橋墩植在路中央,啊我們從那三層樓高度通過,是否感覺自己正航向美好的彼方?然而,這一生又有多少機會,我們能回到原本熟悉卻漸淡忘的街角,看屋宇樓房,看當年兩人相遇的屋簷底下,新的樓廈又怎會是同樣的地方?離開研究室許久以後,還記得那往返多次的走廊值幾步距離,覆蓋了幾多地磚,徘徊踏過的足跡壓印塵埃,在建築物倏然傾頹後當也不復存在……
這麼想像吧。二十年後再次回到這城市,若我們驚愕一切曾熟習的地景歷經顛覆更迭,為何不在它將被毀棄之前,仔細地看一看它。觸摸它。洗淨它,拆卸它負載多時的裝潢板材,抽出水電線路好讓它再次成為神經血管都尚未生成的,一個嬰兒。時間過去,一切堅固的是否都將煙消雲散?能不能莊嚴地揮別,再次凝視建築物彷彿它赤身挺立在城市參差的天際線上。能不能讓一幢建築,再次尊嚴地存在。然後它倒下。然後時間過去。如此,即使二十年後我們再回到這裡,也能因為消失前曾再次觀想建築物與己身交疊的歷史,而更深刻地記得。
告別從不表示結束。
我們總以時間太短作為不及告別的理由,於是隨建築物傾頹,記憶也在那漫天灰塵當中覆滅。當一切堅固的東西煙消雲散,最後能留下來的,是再次踏上那往昔的長廊,清潔光敞老建築裡,曾有人拾級而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