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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an 15, 2010

我的同志之路


         /應新港藝術高中校刊社邀稿而作



自我認同

  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已經發現自己會對男性身體感覺興奮。然而那時候我只是在看到雜誌上的男性內褲廣告、型錄時,會覺得開心,我的世界裡頭其實並還沒有所謂「同性戀」這回事。我在國中時還交了一個女朋友,僅止於牽手,寫情書,看電影,講電話那樣的純純的愛。一直要到了國三,同班的死黨想要追求班上另一個女孩子,成天向我討論戰術與意見,我某天和他打翻了醋罈子,才承認自己根本不希望他去和那個女生在一起。我是喜歡他的吧?我那樣想,翻來覆去對照自己和女朋友、和他的關係,發現我真正喜歡的其實是我的死黨。

  也是那個時候,在學校圖書館讀到青少年性學入門書籍,我知道了「同性戀」這個詞彙,於是從小學六年級以來,我偷偷收集內褲廣告,游泳課時看到男孩子的身體並因此感覺快樂,這些問題才算是找到了答案。從此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同性戀。當時我並沒有感覺任何的不安,只是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我當時的女朋友,還有班上另一個和我交好的女生--知道自己和別人有些不一樣,我沒有大肆張揚,而如此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自己。

  我想,在這過程當中我是幸運的,我並沒有經歷過所謂的掙扎。我當時有女朋友,作為感情的對照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她牽手」只是我知道應該這麼做,然而和我真正喜歡的死黨相比,當我乘在他腳踏車後座的時候,我是如此地想要緊緊地擁抱他。我應該這麼做,和我想要這麼做,這兩件事情當中那細微的差異,讓我確知自己真正希望擁抱的是男性的身體。

  進高中之前,也正好是網路開始普及的時代,那時候我用撥接網路,偷偷地在網路的這裡那裏,蒐集男性的裸體照片。當我的同輩們還在月考的午後相約一齊在某個人家裡看A片,我更感到興趣的是,一群青春期的少年們同看A片,而慾望無從宣洩的時候,會不約而同地互相伸出手去幫彼此打手槍。那真是非常純潔的時代,其實我們都還不真正知道慾望、不真正知道愛情,而僅是相濡以沫那樣地發洩。那時代過去多久了?關於我的同性戀身份,我並沒有欺瞞誰,我只是不說,只是單純地認為--我和我的朋友們有些不一樣,而這不一樣最好不要讓他們知道,否則我可能會失去我的朋友。




向朋友出櫃

  我念的高中是間男校。你可以想像對於一個少年男同志來說,是個多麼愉快的地方,都是男孩的校園!很快地,在班上,在社團,在校園裡頭我覺察到其他少年同性戀的存在,並和他們一起開始往新公園跑。那時的新公園和《孽子》中描繪的已經大不相同,我和高中同學們,以及其他高中的「同學」--噢,我們那時候應該是互稱「小妖女」吧--在花架下大聊特聊,穿著制服就那樣花枝招展地飄飛起來。我們給花架起了個暱稱,叫妹子亭。我們旁若無人。英語話劇比賽那天,我和姐妹們會說,看好那些撩起長裙在操場上趕赴比賽會場的人,與我們同一國的。小心不要踩到裙腳跌倒,總要高八度尖叫。

  其實我也曾經以為這個世界安全、美好,以為建中就是全世界,永遠可以坐到異男班長的大腿上頭同他淫聲浪語,問他「你愛我嗎」並逼迫他說「我愛你」。但是在妹子亭,或者BBS上頭吧,另一間男校的朋友說,某天中午他的書包被從三樓的教室丟下去,或被傾入食不完的廚餘。為的是他向隔壁班的大男孩告白。那封告白信無情地流傳在青春期少男們無情的訕笑之間。我隱隱然知道,不是每個人都過得跟我一樣好。

  進了政大那時我滿十八,在深夜進入舞廳酒吧,接近天亮時離開。我不穿迷你裙但我知道自己可以安全回家,計程車司機問「你們這些男孩子都在底下玩甚麼?」我笑笑回答他,還不就跳舞喝酒,都一樣的。都一樣的。

  可是年紀越長我越發確定,不是每個人都過得跟我一樣好。

  我的幸運比別人多些,不表示這個世界是安全的。




參加遊行

  如果這是一個安全的世界,那麼我們可能就不再需要同志遊行。在二零零三年,第一次舉辦同志大遊行的時候,我就在那兒了。我們走過從新公園到西門町小小的街廓,零四年從中正紀念堂出發仍然是到達西門町,零五年,零六年,零七零八零九,我們佔領忠孝東路,佔領市府廣場,並再次回到城中區,甚至我們到達了凱達格蘭大道。我常想,如果這是一個安全的世界,那是否一個太讓人奢想的願望了?

  後來我開始給人們拍照。我走上街頭,前幾天吧,氣象預報說我們即將有個陰時多雲的週末。原本還有些擔心,但凱達格蘭大道的日頭炎炎,甚至還有些熱,人們擦著汗水,人們集結。人們走到各自的位置上,很快地,人們出發。而是的,即使只是這樣一天也好。我們從凱達格蘭大道出發,繞過新公園、西門町、漢口街、公園路,並再次回到凱達格蘭大道。我喜歡人們並不一定是同性戀,雙性戀,異性戀,人們是妖姬是裸女,是阿貓與阿狗,是渦蟲與蜉蝣。我喜歡人們是驕傲的,喜歡人們行走,喜歡人們都在這裡。

  我站在隊伍的邊上,一次又一次按下快門,只因為我想記得你們全部的表情,笑容,與姿態。只因為,我太喜歡我們一起走在這條路上,在晴雨之間,從晴空向暴雨前進。而當隊伍邁向終點,人們將把廣場還給廣場,我卻並不過份地傷感,因為我知道,明年大家還會再見面。後來我知道,同志遊行追求的或許不只是那些能夠喊得出口的,標語或口號。而是確實地讓平時隱身在城市四處,不能夠親口說出「我是同性戀」的人們,能夠群聚在一起,讓每個人都知道,我不孤獨。

  我喜歡人們成為他們自己。而那就是遊行最重要的意義。

  不就是這樣嗎?其實我們也沒有做錯甚麼。講嚴重些,我們做的才是正確的事,認識自己,接受自己,揮灑自己,即使雨傘打開佔掉更多的地表面積,我們能說「這就是我,」即使穿著妖麗站上電音花車奮力地扭腰擺臀,我們能說,那不過是為了享受更多、更多的鏡頭。即使在人群安靜的處所牽起愛人的手,偷偷親吻的時候,我們能說--這一切是我們本該擁有。而也因為我們一同走在街上了,一同高歌了,一同隨著音樂節奏歡暢地起舞了,在臉上畫道彩虹吧,繼續走彩虹的路。




社會運動

  近日,開始有一些議題透露出群眾對台灣同志大遊行「主軸路線」的關心、批判、與反省之意。當然台灣這幾年來的同志大遊行會遇到的相同問題,在於遊行要用什麼主題--要開心,要強烈,要基進,要嘉年華,要不要扮裝,這些事情每年都會遇到討論,但以我自己參加這幾年遊行都沒有缺席的觀察,目前台灣還處在一個大家連「敢不敢出來走」都還要考慮的狀況,所以現在的遊行階段任務還沒有結束。總是要有夠多人願意出來,才有機會、才有籌碼、才有更多跟異性戀社會討價還價的空間。

  我認為,唯有自己能夠、選擇、必須站出來,在遊行這個公共領域當中為自己發出聲音,而不只是在個人的生活區域裡頭噤聲,同志運動「爭取什麼」才會有意義。

  甚至不只是為了自己,以前談到制度面的改革(例如同志之間的婚姻、伴侶法案、民事結合、遺產繼承、保險契約這些),我也想過,時候到了說不定就會通過了吧。但是後來其實又想了一下,發覺我現在才二十出頭歲,時間還站在我這邊,當然我可以等到四十歲、五十歲,再來談婚姻、伴侶、保險、遺產這些。但是現在已經四十歲、已經五十歲的人呢?他們有多少個二十年可以等?又甚至不要談那些現在已經七老八十的同志。如果這個社會還不能正視「這些人」的存在,不能正視我們的社會服務網絡其實有很大漏洞,正視「這些人在社會照護的制度裡面幾近不存在」的事實,他們又有幾個二十年可以等?

  從那時開始,我覺得其實我們去爭取「那些東西」,也不只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很多等不了這麼久的人。




同志與愛滋

  為了一些等不了那麼久的人。其實我真的不想承認,但很快,再沒幾年我或許會開始失去我們的朋友。某次友人的聚會上,聽說前陣子某個朋友腦膜炎住進加護病房,沒再清醒過來,耗著。急性感染好了又壞,壞了又好,最好的情況就是不生也不死,拖在那裡。他沒說得很清楚,但話語裡隱隱指著的,怕還是我們不能直言的HIV。

  而為甚麼不能直言?我們究竟在害怕甚麼--我們是在害怕嗎?

  性使人們生病。總是不乏戟指過來的手,告訴我們,那些愛玩的男同志活該受天譴。做愛使我們生病,於是乎做愛讓我們憂鬱。做愛是好的,不做愛更好。不做愛的人彷彿成為健康的大多數,說每天我們料理自己生活平安健康,交了一個男友或者沒有。我們兩人同是健康的。我們都是。只是誰也沒辦法說得準,同神明擲筊多次,下回拿到的,會不會就是大凶的籤詩。

  我開始談愛滋的話題,但大概這個話題太難、太遠、太恐怖,真的不是每個人都聽得進去。我回頭又想,大約需要一些誠懇的故事,教我們至少,至少知道,疾病距離我們身邊的人並不很遠。教我們聽完了故事,哭泣,哭完,站起身,伸出手,問,「有甚麼我可以幫助你的?」感染,一則壞的隱喻。是怎樣的眼睛看著他們,帶原者揹著自己新的名字,走進人群的隱沒帶,要拉拉衣角遮掩。縮小些。夜裡,我想到我的朋友們。患病的朋友越來越多,可他們總維持著一貫的嬉笑怒罵,彷彿病毒不曾在他們身體裡生長。因為只要生命還在,希望還在。我們都得努力笑著,直到死亡來臨那一天。

  既然知道自己得到了甚麼,也應該知道,我們會因此而失去甚麼。如果能多借來一些時間,多付出一點包容,或許我們可以再次重寫,死神逼著這所有人簽下的契約。二零一零的台灣,願我們開始做點甚麼,都還不算遲。

  願世界和平。

  也祝福您幸福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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