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冬季,台北天氣變得越發不穩定,每下過一場雨,氣溫便低了一些。霪雨綿綿的日子裡,我總喜歡靠上一台蒸蘊水氣的麵車子,看著掌麵的人捏著一把又一把寬麵、細麵、油麵、米粉,扔進鍋子裡,再利索地撈起甩乾入碗。
麵條是種這麼簡單又複雜的物事,配著嘴邊肉、海帶、滷蛋、花干的黑白切,氣溫再冷,也不怕。
是以若不知道該吃什麼的時候,我總是吃麵。一天又一天,在那些麵店之間往返來回。尤其我喜歡看似髒亂油膩的老麵店、老麵攤,它們總是看似渾沌無序,然而內在的秩序卻非常清楚:熱湯,白麵,醬汁,蔥花。
如此簡單,如此穩妥,守護了我的每一頓午餐與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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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這家麵店沒有二十年、也有十七八年了吧。第一次吃印象中是搬來公館前,老爸看到了中意的房子,就夥了全家隔天再來看房。看完房,一家人都喜歡,走出社區,過了街就是這間麵店。
老麵店總是非常簡單,熱湯白麵添著醬汁蔥花一把,就成了。這麵店,麻醬、炸醬滋味其實普普(哪比得上我們宜蘭的麻醬麵呢!),但我其實好鍾意他的香菇雞湯,幾塊肉雞腿,切成厚片的香菇,那滋味之鮮。後來更多的時候,我就點香菇雞麵,加大碗麵量加倍都才加十元。吃得飽的,沒有問題。
有時我週末宿醉,就來外帶。靜靜排在午餐漫長的隊伍裡,看著老闆娘皺著眉頭煮麵,也偶有些時候她擰著眼睛碎念老闆不是這桌!是那桌!然後搖搖頭,把臉埋進白氣蒸騰的麵鍋子裡去。
十幾二十年來都是一樣,這店每天早上十一點開了門,晚上十點打烊。一週只休禮拜六。有時我在外頭鬼混得稍晚些,路過還見到老闆和老闆娘兩個忙進忙出灑掃的身影。
也想著,怎麼不乾脆把店面租出去給別人做就好了呢?
十幾二十年了。老闆娘的頭髮從全黑轉為近乎全白。間中有一次,麵店接連休了好長一陣子,也沒貼什麼公告。後來,又靜靜地開張了,內裝沒變,後進炒麵炒飯的雜沓聲沒變,水鍋麵撈,也都沒變。香菇雞湯依然在廚台上的悶燒鍋裡邊煨著。倒是從切塊的雞腿肉,變成了整支的棒棒雞腿。變的是,老闆他看來蒼老了些,腳步踉蹌了些,手腳不方便了些,說話口條,含糊了些。
這間麵店和我素來常去的別間店都不太一樣——這老闆娘向來不愛找客人聊天,自然也別指望她多說幾句老闆發生了什麼事。我也就一如往常當我的安靜的客人。排隊時,有別的客人說「我的不要加味精」,老闆會咕噥著「我們、才沒、有加、味精」;吃飽了要離開,老闆會輕輕問說「可以、收了、齁」。
然後我吃麵。我離開。我又來吃麵。吃飽了就離開。
這一陣子不知道是不是年紀漸大,還是夏日炎炎胃口不佳,熱湯熱麵的,近幾次都點了小碗的香菇雞麵。
昨天則突然懷念麻醬麵。點大碗乾麵,配香菇雞湯。畫好了單,送去給老闆,他卻愣了一下,問我「今天、怎麼、不是、吃香菇、雞麵?」我笑笑說今天難得想換換口味。翻了翻口袋只有大鈔,便又跟老闆說不好意思要讓你找。
「沒有、關係。」老闆說。
他掏掏圍裙口袋,翻出一疊鈔票,點了九張百元鈔找給我,全是翻向同一面的、整理妥當的百元鈔。「來、九百塊、找你。」
那麼齊整。那麼自信的一間老麵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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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回宜蘭。——宜蘭市區選擇自然是多的,要吃麻醬麵、排骨酥麵、肉羹麵,走個幾步路也就到了。不過發懶的時候窩在三星村落裡,鄰近的老街上,則只是有幾家便當店,幾家麵店。我總是會走進麵店的,隨意點個乾麵,有時是麻醬,有時則是肉燥,配一碗大骨湯底再套一瓢蒜酥、一把韭菜的魚丸湯,貢丸湯,或豬血湯,這樣吃了。
當然蒜酥韭菜的搭配是好的,小小的麵店讓人喜歡之處,卻往往並不總是麵,也並不一定是湯。而是各色老闆趁手的小菜。燒肉也好、油豆腐也不錯,我的選擇,則多是看檯子上幾道蔬菜,有時候選的是苦瓜配茄子,有時,要來紅菜搭空心菜,蝦米香菇爆炒的滋味,不會出錯。
連續兩天來這間麵店。還是點了乾麵,點了湯,選兩道小菜搭著。臭汗淋漓地吃完了。
這天吃飽了,回到麵檯跟老闆娘喊了埋單埋單,老闆娘說,你吃什麼呀?很快盤點一下,說,九十元。我遞出一張百元鈔,邊想著去旁邊全聯買個冰茶吧就邊往外走了。老闆娘突大聲喊著「欸欸欸欸欸,」我一時沒意會過來,說怎麼。
「找錢啊。十元十元。」老闆娘笑瞇瞇。
隔天,搭著乾麵貢丸湯,順口要了瓠瓜,絲瓜,海帶滷蛋,那蛋竟還是溏心的做法。簡直要命。
「年輕人這樣一百喔。」老闆娘說。
「今天不用找,你可以直接走了。」還是一樣,笑瞇瞇的。
被記住了呢。其實啊,喜歡的麵店常來的麵店,就是要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吃到被老闆娘記住,那當然是無比幸福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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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在台北,沒有宿醉的星期六早上,則肯定是要依例來了林家乾麵。
位在建中旁邊的林家乾麵,從高中時代吃過來,也差不多二十年有。某次午餐,和另外三個客人併桌吃著白麵搭蛋包魚丸湯,其中一個大學生年紀的大男生,和他的同行友人說——這店我從高中時代就開始吃喔!我忍不住接了話去,說「我也是。」桌子另一邊,那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男人竟也說,「我也是。」這麵店照看了建中許多許多代的男孩,餵飽一張張永遠吃不飽的,青春的胃。
最近幾年,有時是老闆掌勺,有時則是老闆的兒子——算起來是這麵店的第三代了——不時幾次,我和學長學弟們討論著這麵,評論著老闆兒子的手頭功夫沒他老爸好。大家還特意選了不同時間突襲麵店,比較著,卻有些不得要領。
我則是覺得,不知何時,好像是麵店換了麵條的供應商,白麵吃水比以前厲害,原先爽利的口感變得稍微肥厚濕漉。但和學長學弟們講了,沒得到什麼結論。卻還是吃。沒什麼大不了。
我還是吃這大碗乾麵,四顆魚丸加蛋包的湯。
老闆煮麵,不會出錯。
剛把依然半熟的蛋包扔進麵碗裡,戳出金黃的蛋黃,還不及拍照,突然臨路一邊有輛計程車靠了邊,搖下車窗望老闆喊——「那邊紅線來拖吊啦!你趕緊跟客人喊一下喔!」突然整間麵店就像那口總是水氣蒸騰的麵鍋子一樣,沸了起來:有沒有人車停在紅線!拖吊喔!停紅線的!
一個男人從店裡衝出來,跨過馬路向拖吊車猛力揮著手。
那通報的計程車司機,想來也是店家熟客吧,報馬了之後便揚長而去。倒是那拖吊車緩緩地開走了,帶著一股訕訕的氣味,空手而歸。
林家乾麵是這樣:老闆總是在麵鍋子那頭喊,不要併排!街角可以停!併排會開單!這麼過了許多年,彼此照看著的司機、學生、附近的上班族,以及畢業了的老建中們,吃著那碗麵,撈起一顆顆蛋包,繼續每個星期不同況味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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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則想——麵攤的那些故事演義,往往大過一碗乾麵一碗湯。假日我散步,不辨方向胡走一通,來到雙連,剛好肚子餓了,便吃黑白切吧。
這黑白切麵攤,麵車一台,火爐一座,桌子椅子沿著隔籬牆面這樣排過去,便做起生意了的一對老夫婦。麵攤十分簡單,賣的品項也不複雜,陽春麵,餛飩,麻醬,炸醬,寬麵細麵,如此組合起來也有許多種變化。
我老是坐在麵車的位置——用fancy一點的說法,就是吧台座位了。好處是可以看看今天黑白切有何好料,或者滷鍋裡頭的白蘿蔔是否燉得透了,就點來吃。
另一方面,則是掌麵的老闆,和掌滷味的老闆娘,鬥嘴起來十分好看。
此時有客人來了——向著老闆說,我要乾麵、花干,切豬耳朵和豬頭皮。老闆還沒應話,人在後頭洗著碗盤的老闆娘出了聲:豬耳朵和豬頭皮沒道理啊!你趕快問人家是不是要骨頭肉!都不問,啞了嗎?那客人趕緊說,對對,是豬耳朵和骨頭肉。老闆也不說話,抓了一把麵往鍋裡下去。
又有客人來——點了陽春麵切了小菜,逕自往巷子底的桌子去了。老闆這時咕噥一聲,問老闆娘,是乾的還湯的?老闆娘提起聲量,說乾的啦!人家來幾百次了哪次吃湯麵?
而我在這麵攤,主食總是點麻醬麵,配骨肉湯。
然而他們倆又是那麼合作無間。老闆娘切了骨頭肉,扔進後頭的湯鍋,等它沸上一陣。那時老闆會掂著鹽匙子,點半匙、再點一尖,抓一把薑絲進碗。就等著。然後老闆娘嘩「燙喔!」一轉身把還沸著的湯傾進碗裡。鍋身邊發出ㄘㄘ的聲響。
真好。怎麼能不好?
若硬要說為何雙連近處好吃攤檔那麼多,我偏偏獨鍾這明不起眼的麵攤子呢——大概是我打從第一次來,看著掌鈔的老闆娘俐落地收錢找錢,就知道麵攤主人也是同道中人:
是的,無論千元百鈔,全都是向著同一面整理妥貼的。
身為一個麵人——看著這一切的齊整而又混亂,總是讓人幸福。
而你大概也猜到了,老闆娘掌鈔,老闆呢,掌的,當然只是零錢盒了。
《皇冠雜誌》2020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