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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21, 2017

芳情女子俱樂部

 
芳情女子俱樂部(1991-2017)。那些年我們帶著標誌了剛滿十八歲的身分證前去那個地下室,給自己和朋友們舉辦盛大的成年禮。
 
從新公園到芳情,從穿制服的高中時代成為不穿制服的大學,距離也不過就是從台北車站的這邊,到台北車站的那邊。第一次喝醉,第一次釣人。第一次天亮回家,第一次在酒吧跟別人回家。
 
原本總是坐在DJ台附近的小桌。後來有些人轉去了長桌,「六桌來賓點唱戴愛玲〈對的人〉。」「來賓請掌聲鼓勵。」有的人則進了鐵籠。「Happy hour現在起各種啤酒調酒買一送一。祝您有一個美好的周末夜晚。」以及無止無盡的蔡依林,蕭亞軒,王心凌,徐懷鈺。慢歌時總是哭。哭完了電音下了,又跳。跳到亮燈,喝到昏倒。然後沾著滿身的酒氣菸味回家。
 
回到家了爸媽還等門。然後你說,「爸媽也是需要訓練的。」像是,爸媽總有一天會習慣,自己的兒子是同性戀這回事。
 
「外出蓋章。」芋頭杵在那裏。少年有了一張熟面孔,他就罵,「蕭基掰你去哪裡給人幹,這麼久沒來。」其實也有人是這樣,單身時去芳情,分手了,再去芳情。
 
那些短暫的戀情。
 
每一個在芳情度過的夜晚總是結束得相同又不同,有時候去吃高家莊,有時吃程味珍。喝完酒的味覺,像是趴在芳情門口大肆嘔吐的那陌生男孩一樣遲鈍。所以要有大量的味精。像生活,有些人總是把自己藏得很深,只有在那人潮洶湧的地下室,他們會說,「在這裡我可以做我自己。」推開那扇門走上那道階梯,有的人恢復成兩個孩子的爸,有的人,則每周帶著不同的人離去。有的人在情海浮沉著,更多的人或許只是不想周末待在家。
 
曾有一個時期芳情像是我們的家。尤其年初二,回娘家。廣大的男同性戀南北遷徙,除夕、初一,夠了。就回台北。回芳情。怎麼會有這麼多同性戀。有人說。
 
然後我們慢慢長大。排舞跳不動了。現在流行的韓樂,能跟得上的人變得少了,我們去西門紅樓,我們去 Abrazo。我們去條通。還是喝到天亮。但不再像以前喝完隔天下午還精神奕奕地去逛街。酒豪傳說還是酒女天涯,或許下場都是一樣。
 
台北可去的地方越來越多,去芳情的人就越來越少。芳情誕生在騷動的九零年代,見證了跨越好幾個世代的成年禮。如今二十一世紀過了快要二十年,它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Dec 18, 2017

批踢踢兔

 
批踢踢兔。這四個字對你有什麼意義呢?那是我真正開始建立個人社群的地方,那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自己的客廳」。那是個沒有所謂演算法的地方,所有的閱讀必然是主動的,必然是因為「想」而去看,必然是--在某些看板--得寫一封非常有禮貌的站內信給板主,索取隱板的入門票。
 
在那裏,人們還沒有那麼方便、快速的「送出好友邀請」按鍵,還沒有高畫素手機照片可以每天更新。一切都只是文字,也必然是文字(或許還包括ANSI碼吧)。在那裏,「推」,至少必須多按一個空白鍵。
 
在那裏。
 
我在多鬆咖啡的吧台上寫下許多文字,那些哭泣之後的,酒醉之後的,在某個聖誕節夜晚被丟棄的,用藥初醒的,憂鬱而又快樂的時光,都必然是文字。我曾經瘋狂似地一句一句回覆著自己的文章,癲狂的愛,也曾經在那裏寫下目前看來語焉不詳的影展後記。那些被我們所總結稱為「青春」的東西。
 
青春可以是一種東西嗎?時間,是一種東西嗎?
 
而後兩三年,而後五六年。而後超過了十年,有些看板的板主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
 
根據批兔站方的統計,站台上實質存在的看板超過八萬個。八萬種生命的樣態,在哪裡等著我們去消除它的紅勾勾。有些當時熟稔的朋友刪去了隱板的權限。看板還在,但兩個人的生命已經沒有交集。不知道為何,那在我心中,還是比「unfriend」來得更有重量一些。曾經把最為私密的事物珍寶一般寫在批兔的看板,為了什麼理由,重要,或者不重要的,決定不再讓人閱讀了。
 
網路上的人流快速轉往臉書、推特、乃至IG的那個時候,我還是維持著把重要文章放在批兔「備份」的習慣。但過了某個時刻,當生活變得越快,更快,越急而更急的時候,貼完了臉書就不再更新批兔。卻還是每個禮拜登入站台,看看那些朋友的看板,其實我依舊懷念BBS,那黑底白字,想念自己會為了排版錙銖必較、如果只寫一句話,一定要留下大量的黑屏而讓文字和IP位址列留在版面最底緣,那只有少年時代的有所堅持。
 
那確實是一個時代了。
 
如果你跟我一樣還擁有批兔的ID,歡迎你來AppendixC看板簽個名。那會讓我覺得很溫暖的。










Dec 8, 2017

明天的小菜

 
每次推開那小小的餃子麵館大門,老闆娘老是「欸」地說,「來看我啦」。還沒等我說要吃什麼她就率先給我派定了今天的午餐--今天剛炒好炸醬呢,你就吃炸醬麵吧。熱騰騰的,又香又好吃,她說。有時則說,天冷啦,吃個大滷麵啊。加點辣椒,暖暖身子。
 
怎麼每天都吃那麼晚呢你們年輕人工作要顧,午餐要早點吃啊,別老一點半兩點才吃。她說。
 
小小的餃子麵館裡,我的大滷麵不一會兒便來了。她給我送上了麵,拉開我對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說唉啊,終於可以休息啦,忙過中午我這老骨頭都散了。
 
我午餐向來吃得比較晚。
 
商業區本來吃食的選擇就少,過了一點半,館子休息的休息,還開著的那些,轉進去則泰半擺張「我們要休息啦,你快點吧」的臉,吃得人是膽戰心驚,胃底抽筋。
 
這麵館子,燈光只開一半。電視播著新聞。老闆娘說,要不要吃小菜?今天有苦瓜,海帶芽,小黃瓜,干絲呢。我說,給我一碟小黃瓜吧。她又說,唉呀我這一坐下就站不起來了,自己去夾吧,盤子裡有多少都給你了。小菜放不過夜的。小黃瓜前幾天還一斤七十,貴得我買不下手,今天早上一斤才三十五!
 
我夾了一碟子端回桌上,她瞪大了眼睛說--噯,不是要你全夾了嗎!
 
那方才還說自己站不起來的老闆娘唰地一下抓起小菜碟,走回櫃台旋風也似把盤子裡的黃瓜全數撥進了碟子,小山一樣,又問,你吃不吃蒜頭啊?我再給你拍幾片大蒜。
 
於是我吃麵。每一個吃麵的中午,她同我絮絮叨叨說,這巷子裏頭的餐館在鄰近的某大企業搬走之後,少了人潮,多半是慘澹經營的。咱們這館子開了三十幾年啦,就煮麵給大家吃,如果退休待在家裡也不過就是看看電視,還不如每天上菜市場,揀幾樣菜,煮完麵每天還跟你們聊聊天。她說,你還有在玩那個甚麼,寶可夢啊?去年大家最瘋的時候,有幾個女生,麵吃到一半就丟著結帳了,說要去後面那幾條街抓寶可夢……
 
在每個吃麵吃餃子的片刻我時常是午餐時段的最後一個客人。她就坐在我對面,評論著新聞,有時則戴起老花眼鏡滑起她兒子女兒買給她的iPhone。
 
吃飽啦?要多來看我啊。買完單她都這麼說。
 
會的,會的。每天的午餐時間像是不存在的盜賊,生活是把臉浸在一碗湯裡,看麵湯裡的油沫聚合又分開,拿筷子戳著油泡,破壞它們的表面張力,把滷蛋的蛋黃攪碎了弄濁一碗大骨湯但不去喝它。一天很快就會過完了。
 
不知道明天老闆娘會準備甚麼小菜呢?
 
 
 
 
 
 
印刻文學生活誌.2017年十二月
 

Dec 6, 2017

〈在另一個太平盛世〉

 
 在另一個太平盛世我想
 也就是豆蔓終能糾結成藤,也就是
 皮鞋走過終於沒有拒馬的門廊
 是日夜反覆
 晚餐前的一聲,你回來了
 但議場上的手腕飛快地舉起又放下
 他們終於火化了每一座雕像
 推出一座座巨大的票匭
 封存我們的心臟
 
 另一個太平盛世令我想像:
 也就是鞋帶穿妥了,鑰匙鎖緊記憶
 不問,不聽,無傷無逝
 酒杯裡的冰塊消融了又再加滿
 是港灣逐漸淤淺,而你我自海面走過
 寧靜而重複的天氣
 但機械運作的響亮高過了歌唱
 花苗給變換的地層輕輕扼殺
 久愛的戀人
 喊出了別人的名字
 
 該如何描述你所在的地方
 那個或許存在的盛世
 也就是個母親微笑著抱嬰兒涉過淺塘
 也就是另一個母親
 讓別人的孩子
 吸著她豐美的乳房吧
 另一個太平盛世的天氣--
 無非是偶有白雲,泰半晴爽
 無非是早慧的戀人們
 細數著金色的砂
 
 但是黑色的門廊裡邊
 音樂早已停下
 人們把彼此的額頭抬在肩上
 把名姓遺忘在陌生的吊床
 像我給過你的灰燼
 像一條風乾的魚掛在新設的鐵窗
 
 在另一個盛世我們將填滿下一座港灣
 再認出彼此前世的長相
 哭泣或者微笑,或者
 曾在街頭上重複著
 那些與眼淚齊說出的話
 牆不斷在我們之中站起了
 是荊棘
 在我們之中站起
 
 下一個太平盛世即將來臨了
 此刻國家終於洗淨了它的手吧
 是國家
 洗淨了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