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辦公室之前,我並沒有忘記和同事們道別。匆匆說,三月見。回到港島干諾道的人潮裡,齊等待著行人穿越道喀答喀答的聽障引導音再次加速,加速,跟住緊湊的腳步,往前,再往前。有一瞬間我不辨方向。明明國際金融中心就在那裏,機場快線香港站的方向,只要推開玻璃門,走下幾層電扶梯,就要踏上回家的路了。明明是。我穿得像是個旅人,明明又不是。
兩個禮拜,在香港。我不能好好地說出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只是想著,每天回到公寓,看著窗外的上環街頭自忙碌以至暗滅,自壅擠以至空蕩,那黃澄的街燈,想著,生活什麼時候變成這模樣。
想著,前一日,中環中心旁邊三樓的露天酒吧,編輯舉起了酒杯,說,我覺得你可以做到很好。他說,我們可以一起做到更好。然後他問我,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五年後會成為怎樣的記者?我發怔。一直以為我有想過,但其實我沒有。我只是等待他們給我錨定了方向,便努力往目標游去。人們鼓掌。我就游得快一些。人們說,謝謝你的努力,我便更努力些。只是我不曾想過。
我從來不是喜歡努力的人。可是我又喜歡掌聲。戒不掉。得到了一些便貪求地索要更多。於是我來到香港。是個意外如同五年前我不會知道自己竟真的在這裡。
中環的午餐時間總是像在戰鬥。生活已經是。連吃飯也要。
在麵店前方等候五十個絕望的上班族入座。而我都是。幾天前我和朋友說,「如果不是每天能和他晚餐,我一秒鐘都不想待在香港。」朋友笑說,是嗎?我沒再回。但那句話其實是真。
而能夠晚餐又是多麼被祝福的一件事。兩個禮拜,他開了兩頓火,燒甜醬油雞翼,蘿蔔牛腩,燉白菜,蒸游水鮮魚,爆薑芥藍,煎豬扒,又煲了湯。我坐在那裏等著他滿頭大汗從廚房出來,說,好了,吃飯了。隔天他又要我在皇后大道等他。見了面他說,欸你要吃甚麼呀?我回問他,你要吃甚麼。他便說出不同的菜式。每天我們並不重複他說,他媽的你回去之後我要一個月不出門吃飯。
新書發表會時他說,我是每次和羅毓嘉出去吃飯付錢的那個人。
他們就笑。
他沒說的是,其實他也是我始終努力的目標。像溺水者前方的浮球。他是我每天想要成為更好的人唯一的理由。於是我來到香港但整座城市讓我迷惑。當我走出辦公室,想著幾天來,我進出寫字樓前後遇見的那些--不斷敲打著手機螢幕的男人,穿TORY BURCH的女人,拿著鏡頭皇的女孩,拿著同一條抹布不斷擦拭電梯面板的男人。他們是誰而我又是誰,每天早上起床面對港島清冷的空氣,我縮了一縮脖子,他們呢,那時他們在哪裡。
我穿過干諾道華懋大樓的電扶梯,穿過天橋。走進香港站。
看著早晨打印出來的登機證。從香港,到台北。但我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這樣的問題,又從來不是一張機票可以解答的。而這也是許久許久以來,第一次,他沒有跟著我走向機場快線的票閘。
他說,你早點去機場,今天我不來找你了。他說,下班後我要睡二十四小時。
昨夜,在史登頓街頭道別那時,他忽悠抬起臉來,我飛快往他的雙唇啄了一下,啊這才想起,今天原來已是禮拜五。
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