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的天色鬱鬱蔥蔥,蟬鳴突然停止,約定的時間到了,可他來得有些遲。
我已等他等了太久,一杯冰水喝乾了又斟滿了,坐定在信義區正午鼎沸的人聲裡,窗外似有雷雲正在降落。想給他撥通電話,問他到哪了,又偏有些踟躕,怕洩漏了甚麼,拿起手機又再放下,我並不喜歡輕舉妄動。是他來不及信守了時辰,來不及行經荒漠與錯覺。我們曾交臂而過,都是我,心甘情願為他張揚我們大幅的旗幟,甘願為他花開,為他遲晚。
十多年了。等一餐飯像等了半輩子,直到他寬闊的步伐望我走來,坐下了,我才意會過來,沒有一次,我距離自己的過去這麼近。
口唇微張他彷彿說了聲嗨,又彷彿沒有,我們之間安靜下來,再沒有其他的話了。他沒有為遲到抱歉,像在對不起和來不及之間延展的時間差。這場飯局是個意外,相約得倉促,又實現得讓我毫無準備。沒有人告訴我愛可以如此沉默,他走向我他坐下,走向我的步伐令我憂懼,讓我們彼此遠離,彼此閃躲,他沒有告訴我愛能讓我疼痛。我假意翻看菜單,又是他的嗓音如水銀落地般摔碎了,他說,你該已經把菜單都看過三次了吧。
瞇起眼睛我說,是因為你遲了。
玻璃杯外緣水珠滴落,像流星劃過天空,沒燒出任何聲響。
他說,你吃甚麼?
他那麼啞。但他說他已不再抽菸。像未及的吻。我隨意指了菜單的某處,莽亂而無主見。我曾以為他是我的歷史而歷史造就了命運。他放棄我令我追趕。他之於我是他讓我書寫,而書寫造就了沉默。寫完了,便再沒有甚麼話好說。
可我們以前不是這樣。那時我十七歲,他二十七。我們穿行晃亮亮的台北東區,曾經在不辨方向的巷弄,彼時的健身房還是加州,說到有趣時,突然笑起來,輕吻如啄也深如擁抱,我以為自己內心無怨無恨,無傷無痛,愛與物質同命相生。我們吃食,胸膛對著胸膛,愛是無火的燃燒。燈亮,燈暗,師大夜市還是喧囂的樣子。一場雨,兩個人,我們道別,我們相聚。
找每一個藉口,快樂也寂寞。
然後他說,你有時也要有些表示才行啊,愛情是兩個人必須一起努力的東西嘛。他這樣教我而我習練,習練我的書寫,瘋狂,撥打每一通無人接聽的電話,習練側睡,與失敗的愛。習練枕著手腕,駕馭脈搏它暴虐的旋律。
習練愛。然後他離開我,不困難,不簡單,我們只是不再見面。我啞啞地問,為甚麼,他說他從未承諾。我便哭泣。哭泣像海將我自己毀滅。
他在一個雨夜離開。那時他拎著皮箱便這麼走了,彷彿他的去處並不很遠,卻遠得我不及設想,是枝枒垂落,抑或是世界讓誰給撕碎了,留我獨坐,自己給酒瓶綁上蝴蝶或死結,要它們飛出一條醚醉的航線。他把整座秋天都傾倒,把我的花粉與光蕊傾倒。我前路傾軋,遠方不斷傳來他的消息我不願聽。卻又張開雙耳,側耳他的語意輾轉,他的謊言,他的藉口像明滅的聲光,都關於季節,發現我不在他深冬的星圖上。
於是我練習,揹著冰冷的牆揮汗奔跑,練習聽他在牆那頭發著愕然的笑。
十幾年了。以為他是陽光,卻其實他是馬頭星雲遮下了光線,我再看不見了。冰箱門上的紙條貼上又撕去如晚近的提醒,是誰在秋日前播下了限制,可又是誰,要我在冬季寬衣復寬衣。他說,放下,哪這麼難。說得事不關己。十多年的時間沉如暗礁,厚如密雲,令我擱淺了像十七年蟬的破土,我為他妖冶是真的妖冶嗎,老去,又何能是真正的老去。
愛哪有那麼困難。我只是不聽,不說,不過問。無有恐懼,無有憂傷。卻還有甚麼,比寫不出來說不出的不能問候更讓人痛苦?
對談中滿溢著沉默令人恐怖,像信義區一場雨。車聲,人聲,他負著時間,專心切開三分熟牛。兩個人對坐一張桌子,像兩個房間,隔著門,搬過去又搬回來,搬過來,搬回去,靜聽徒勞的雨聲。話語在盤中半乾半滲,切開了甚麼又彷彿我們共有的傷口,蘸不全的肉的橫剖面,既輕,且重——他叮囑我,辣根醬別沾太多,少用海鹽,高鈉的飲食,一座城市兩個人,是時間,讓甚麼也熟成了。
我並不曉得自己為甚麼要找他。
是如何我遇見他,撞見他有滿懷滿城的憂慮。我說,最近好嗎?
他說一切平安。答得很短,很深,很靜,很簡單。簡單像時間是一堵灰牆。
是他遲了,卻並非我不為他等待。冷不防他問我,我沒變吧?其實已經度過太多季節,可他怎麼會變,是他要我學會久候,久候他遠遠走來蠻橫的身段讓我愛他,要我為九月的細雨擁抱自己,冷澈的十月裡總有群眾虛擲,我們爭執,不再和好,他放棄我,讓我自己在花圃邊上枯坐。台北在改變,唯一不改的是他可能不曾愛過,地景昨是今非,我不置可否,不忍指出他已年近四十,有鬍髭斑白,還堅持著自己三十好幾,時間令我褪去了顏色,想起那年如何甘心熨平了自己,他離開,卻不穿走我滿屋滿室的縐褶與騷亂。
他改變我。枯枝,霜葉,車馬,飛砂,我多麼明白是他用繁華幫襯了我的蕭涼,他端坐在我對面,表情嶙峋得就像此前的磚瓦,舊了,鏟了,蓋起新的又風化了,我看不清晰並不因為我站得太遠,而是我總把他放得太近。
多想對他說,親愛的,當你仰首張探,且真實地行走,我不會替你留下任何一盞燈火,為了你的掌心攤開,裡頭沒有我的蓮花。
這餐飯吃得我如鯁在喉。我們陌生地談論市況,曾是他指派我的沸點不斷提昇,少量的確定,與不確定,當嗓聲靜止,他切分開一切的相關不相關,切分一塊牛肉放進我的盤子,那是我不肯定的情節想要很快地念完,我不再認識他。愛是沒有煞車的,我可以放任一如我也能禁止,他的溫柔總是很短,很急,很快用完,我們不再爭吵我們只是沉默,只是坐在這裡沉默,碰觸灰塵碰觸不被允許碰觸的事物,比如說愛,我們只是坐著我們坐在這裡,轉開甚麼,又鎖緊了甚麼。我們甚麼都說了也甚麼都沒說。成天墜落變成了自己以外的人。
我不再是我他也不再是他。現在再說那些,都已不中用了。
我們只是不再說話。
後來那些寒冷橫亙在我們面前,他是我黑色的陽光出現在每一個六月。七月,八月。十多年了,我點亮每一盞幽冥的燈火,走進兩個人各自的暗暝,我記得愛的日子都是如此,但不記得愛如何讓氣溫下降。是明天提前路過了我們失敗的愛情,他還在讀報,議論,他總來得有些遲,是我給過他太多冗贅的問候,愛是太過銳利了,像把刀剖開了水果,擺盤時卻錯放了別的果核。又像把有鋸齒的湯匙,在胃裡頭細細地刮著,讓我把愛修成了每天的洪荒向晚,修成了魍魎,與來生。
等一餐飯像等了半輩子,吃起來卻很急促很匆忙。我把甜點盤底的冰淇淋都搜刮乾淨,他要了簽單說,我要走了。
雨要來了。轟然的蟬聲甚麼時候靜止。
年復一年,蟬有不同的時序,破土,攀樹,嘰嘰鳴鳴,生的交響接踵而來,繁殖的嘈鬧,死的靜默,供養了花,供養了樹,塵歸塵,土歸土,彼時我尚對愛與死亡一無所知。我記得答應自己要多留一會兒,不記得甚麼時候下定決心離開。
他的背影走得漸遠,漸遠卻漸亮,冷冷的眼睛看著,煢螢之光,像尋找著基地台微薄的電波,都是我,都是他。都是海洋。後來他去了哪裡,而我無懼於驟雨和無常的青春,又躲去了哪裡。時間都是距離。許多年前,他說,等我。時間在交錯著。那天我們有禮地道別,然後我回頭,看著他消失在街角,明知道他沒有回頭他不會回頭的,才意會到,我已被愛深切地鎮壓。
十多年了。他一直是我的暗影。而我不知道,當風來的時候雲就散了,我一直以為影子也會褪去的可是我太天真了。
他一直都在,一直突襲著我用各種方式提醒了,不管我再怎麼努力甩脫他造成的影響都不可能真的忘卻。他會這麼想嗎--無論過了多久,只要還能吹起我的漣漪那就是他的勝利。但是,他所算不到的是,我從未在意過兩人間棋局的輸贏,贏了我就能忘記了嗎輸了我就墮落了嗎不是這樣的。
我有一半的人格是他給的。他是我六月黑色的陽光,是我甘願為他花開,為他遲晚。
我的卑微我的驕傲我的微笑與自信我都可以從靈魂的背面看出他伸出了手在我背脊上捏塑的痕跡。有時我不免想,讓我們一起活下去一起背負著這些,一起活著。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肯定能認出他來而他也能馬上叫出我的名字,當我化為灰燼,我亦力圖確定,他會在難以辨數的碎片中逐一指認他所留下的東西。
那時,他就會是我的了。他就會是我的了。
My dear despera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