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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r 27, 2013

不自由華光示範區

 
今天中午,我前往行政院新聞中心,聽取副院長毛治國和經建會主委管中閔針對「自由經濟示範區」規劃說明的記者會。表訂近12時召開的會,遲了逾20分鐘,我有些心慌,開了臉書鋪天蓋地傳來華光社區抗迫遷的人們,那些四處的消息,說逾百名警力,對峙數十名學生與住戶,正開始將人往外頭拽。

關上手機螢幕,我的心頭一沉。接著記者會就開始了。

這是自由經濟示範區的說明會,管中閔開宗明義便說,「通常經濟自由度越高,經濟發展程度也就越好。」台灣經濟發展進程當中,面對數波自由化浪潮……每次的自由化……都對下一階段的經濟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創造出有利的……條件。

我翻著簡報資料,邊分心去想,經過昨晚一夜雨水,徹夜守護房宅的學生與華光居民,想必都已累了吧。原先傳聞警察一早要來,想必是又用上了拖字訣,偏要耗到過午,才能好整以暇把群聚的蟻群人群樹群,都抬走。

抬走以後就可以拆除了。

台北的明日之城,即將在那裡建起了。行政院新聞中心的冷氣開得有點強,我打了幾個噴嚏,台上燦白的燈光又白晃晃的,有些刺眼。

管中閔說,在自由開放的經濟情勢當中,為了健全國內產業體質,增加產值,自由經濟示範區有必要建構更便利的經商環境,刺激並鼓勵實質投資。他說,將以「五海一空」六大港區為心,推動智慧運籌、農業加值、國際醫療、與產業合作等4大面向的示範性發展……管中閔清了清喉嚨,接著說,同時,台灣應放寬與示範區內產業有關的專業與商務人士入境限制……

我心一凜,那會是誰的專業,誰的自由,又是,誰的認定?專業的自由人,那麼,不專業的人是否就不配擁有自由。或許是我想得擰了,我但願是我想擰了。

華光社區那頭,排除現場聲援者的動作仍在持續,警方在屋內仍滿是人的情況下,逕自開始破壞木造隔間的牆面。「國家沒有整體、完善的國土規劃跟居住政策,只是持續與資本家親近,把土地當成商品賣給財團。」國家收緊了撒向弱勢者的魚網,同時宣稱要放寬示範區內的金流,物流,人流,知識流。在強調友善租稅環境的同時,華光許多住戶與關係人的帳戶被凍結,強索「不當得利」。

我覺得這真是諷刺極了。

那時,警方開始侵入拆除對象的屋內,逐一抬出屋內守護的人。

詢答時間,有記者提問了,示範區內的加工製造業,若開放陸資申設廠區,會不會傷害到台灣本土產業的發展機會?發展國際醫療,會不會排擠國人的就醫權利,或甚至對本土醫療人才產生磁吸效應,導致國內已經不足的基礎醫療人力往高單價的健檢、醫美市場進一步傾斜?

官員們閃躲著,再次照本宣科把資料念過一次。那不是回答。壓根就沒有實際的回答。這是我們的國家。

像是國家最擅長的說法,返還不當得利,一切依法行政。

差不多就在記者會結束的同一時間,聽說,所有在華光社區聲援的學生都被抬走了。

記者會上,主委管中閔奢談甚麼的堂皇大話,其實我還在想著華光,想著那些在自由、開放、發展底下被犧牲掉的「東西」。自由經濟示範區聽起來一點都不自由。或許它是。但那又怎樣?華光迫遷拆除案,折射出的問題從不只是居住權、不只是都市發展、甚至也不只是產業升級,經濟發展與社區保存的兩難而已。而是,我們願意為了「發展」,變成怎樣的人,那樣的問題。

這問題不解答,我們就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




 

Mar 26, 2013

〈梧桐影〉

 
  心事不知為何曲折了
  暮春薄雨令我倉皇令我走避
  如何深信夏日不過遲晚幾個黃昏
  偶有誨莫的慾望升起吧
  花之盛放
  不過此刻花之幽獨

  何以懷疑了愛正更迭
  像地底錯盤的樹根深掘了你我
  盤桓不去,多苔蘚的影子
  杜鵑的心事如何和流蘇相仿
  推動一個世界以腹行走
  太多了莽亂和冷煙
  看一隻尺蠖
  爬過春夏的縫隙

  曾有時候我們新漆妥季節
  有時我們將花逐一辨識
  現在--我們將彼此植在門外
  放它盛開直至這個正午
  契闊了生死
  用新的約定否定了舊的
  像此地有屋瓦蔓生
  接住了天空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心事也不知為何曲折了
  一個人跳舞獨為你算盡了時辰
  百葉窗黯淡浮動
  從何而來的吟唱將我匆匆輾過
  深深看盡忘卻的深井
  我便放火燒去來時的路徑




 

Mar 25, 2013

華光不是台北的榮光

 
那天,我站在台北市中正國中的圍牆邊,杭州南路和愛國東路口,陽光很大,路口東南角,矮平房的厝邊,燒燒滾滾開著麵攤。幾輛計程車停在路邊,運將們就著矮凳摺疊桌,用著不知算是午餐還是午茶的餐食。庶民的日常生活非常緩慢,要等到整座城市匆忙的行路人都短暫停止了,車著人的人,才有時間稍微停下。

我隨意舉起手圈起一個相框大小,往那群矮小的眷舍與平房,作勢比對,想像此處彼處,他們想要立起的一棟棟辦公大樓,百貨商場,觀光旅館,或者甚麼。

搖搖頭,又覺得不對,不對。

這裡不是華爾街,不是六本木,在房舍被全數鏟平之前,這社區始終都叫做華光。路的西北側,中正紀念堂白閃閃的圍牆反射著陽光,讓人目盲,讓人不辨方向,一車車遊覽車來了,吐出觀光客,車著人來了,車著人走了。最一開始,華光已是華光的時候,中正紀念堂還不是紀念堂,更早許久的一段時間,還是二戰後的時期,政府設立司法人員宿舍,公務員和城鄉移民在此地搭棚,或買賣,或繼承,可能不足立命,但至少尚能安身。

而甚麼時候事情開始改變,土地開發挾帶的龐大商業利益,政府推動都市更新的巨輪開始往居住於華光社區的近800戶人家輾去。公部門留下的合法眷戶自然是離開了,非法眷戶與「違建戶」則不一定走得開去。

那800戶人家,用時間打造了一片社區,知名的麵店,能遷的都往潮州街方向去了,可剩下的數十戶,都是不能走的,或走了就不知能怎麼活的。

一座社區自然生成的道路與巷弄,彷彿腸子裡藏著腸子裡,還藏著腸子,有樹,有鳥,屋內有人打著麻將,哄一下散落的隔籬人家,則是已在法務部行文拆遷與返還侵佔公有地的壓力之下,已人去樓空,地面上留下的,更多是已自行拆除了屋瓦磚舍泥房,孤零零的磁磚地板。另一戶,門口就是張床,床邊安著呼吸器,躺了個老人是男是女也看不清楚的,不知怎麼能搬得走,又另一戶,窗格上撐著一面國旗,看來突兀,像這個國家,也正看著他們的突兀。

一座城市如何能夠讓歷史洪流中自然生成的「違建戶」安身,始終是城市能否偉大的關鍵。安置先於迫遷、移居先於重新開發,如此簡明的道理,為什麼會是當代台北的天方夜譚?

若照著政府的劇本下去,未來這兒會有一座光敞的明日之城。

而不會有人看到這些。

其中一套劇本,說是從華爾街的概念演繹而來,又再加上些元素,借鏡日本,說是六本木。我想他們說的是六本木之丘(Roppongi Hills)。

可台北人邯鄲學步、鸚鵡學舌,說的依然不是人話,就怕最後這座城市把自己搞成了四不像,連原本怎麼走路都忘了。取了六本木的名字,卻絲毫沒學到六本木再開發計畫乃是以「人」為出發點,而不只是個單純的物業開發案──開發商森建設公司(Mori Building Co.)向超過500名的地主以簽約租賃方式取得地上權、並引進地主作為投資團隊成員,多數的原地主截至目前仍居住在計畫區內,以全新的開發商與地主合作模式,成就了六本木之丘這宗世紀開發案。

這讓「台北六本木」的名目,看起來格外諷刺。

六本木之丘,迎來了居民與開發商的雙贏。台北六本木,則迎來了祝融。

舉凡台北牽涉都市更新、全區開發的案子,發生火災從不是甚麼新聞。分別在2008年、2010年,華光社區火災。今年二月五日,祝融再次肆虐華光社區一棟無人木房,住戶苦笑說,咱們這甚麼沒有,放眼就是焦黑的備長炭最多。我往二月的火災現場繞了一圈,跑車造型的錄影帶倒帶機在廢墟之中昂起頭,彷彿蓄勢往哪兒飆去。墊著那跑車的地方,躺著本書,標題是「死亡的真面目」,但願那不是台北不是華光的未來。

台北,你希望自己成為一座怎樣的城市?

你該如何用一隻怪手交換一棵樹苗,如何用一紙命令否證城市歷史的軌跡?如何抹消記憶,交換一個如空中樓閣的夢?

社區周圍,川流不息的車潮在金山南、愛國東、杭州南快速地經過。

華光不是台北的榮光,它只是非常平實,非常樸素地記憶了台北都市發展的血脈。我只願那些對於拆遷閉目不見、未曾稍停的台北人,能暫時停下腳步,看看此時此刻的一切,傾頹的木房與衰落的磚瓦,日治與國民政府的遺產,即將在台北明日之城的幻景裡傾軋消逝了……讓我們看著這些,祈禱未來不再有同樣的事情,在任何一個老社區身上發生。

只是啊只是,當未來確實到達的時候,台北我城還會有老社區嗎?





 

Mar 14, 2013

高峰會沒有我們的聲音

 
早晨九點的採訪,來到寒舍艾美酒店。換證,接受安檢,入場,百來位記者被擋在紅線後方,我想起主辦單位事先的提醒,攝影記者需攜帶長鏡頭至現場,不能近身。那是台灣經濟高峰會。這聽起來像個笑話,總統馬英九任開幕致詞,經建會主委管中閔,諾貝爾經濟獎得主 Thomas Sargent,產業界代表則有遠東徐旭東,華邦電焦佑鈞,嚴長壽,薛琦,台泥辜成允,閉幕演講則是前副總統蕭萬長。

一字排開,怎樣的來賓能代表怎樣的觀點,表達得是也夠清楚了。

有個笑話是這樣的,去年以來,股市反彈多的都是偏右的政府,股市疲軟的都是左傾的政府。而近期台股反彈格局鮮明,8000點關卡的高檔上下震盪。我們知道。我們都知道。

當然。我們都知道他們會說甚麼。

馬英九說,全球經濟正在緩步而穩定地復甦……台灣在全球經濟版圖當中的角色改變……產業轉型、中小企業扶植……區域經濟體合縱與連橫……強化……全球經濟……競爭力。管中閔則說,台灣應該改變與中國經濟分工……發展東協(ASEAN)、印度、回教新市場……在下一階段的挑戰來臨前,抵抗市場波動……

明知道這些老生常談我都知道的,可我依然錄記這一切我快速地在筆記本上抄錄關鍵字。又像把鍵盤敲出火來那樣完成一篇稿件,座位左邊,彭博社的記者說,你動作真快。座位右邊,來自中國的記者他同步口譯機的耳機裡,嘎嘎響著口譯員的對白。

我突然有些情緒上來,轉過頭去,想對他說,請把口譯機的音量關小一些。卻發現,他在聯合新聞網上剪貼著總統與官員們其實幾日前就說過的,完全相同的那些。

我轉回來。低下臉。

反正只是工作。這是春日乍暖還寒的日子,踱出會場窗外信義區的天光似明未明,扭著脖子,鬆鬆筋骨,會場內的議程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同業也遛達出來,我說,怎跑出來?她聳聳肩說,廢話用英文說也還是廢話,不會變得比較高尚。又說,外國人好可憐,付大錢來聽廢話。語畢,我們就笑了。笑得有一些苦,又再回身進到會場去繼續報導其實我們知道並不會對世界有任何建樹的話語。又再後來的場子,聽聞徐旭東說台灣就是太民主才扼殺了經濟發展,法規太多則扼殺了創新;焦佑鈞呢,則說象徵貧富落差的指標堅尼係數才不過30 [註],狀況遠優於美國和中國,實在不用太在乎。

可是可是,我在乎。還有很多人在乎。

但這是台灣經濟高峰會,很多人的聲音是不會在這裡出現的。

於是我寫完一條稿子,寫完兩條稿子,第三條,我已經覺得很累了感覺自己很渺小。若是以前的我會為此而生氣,但今日我很平靜。艾美酒店的空氣裡散著木質的香氣,我想像那進入空氣循環機的氣流,吸附了微小的芳香劑分子後再被釋放出來。我關上電腦,和在渣打銀行工作的朋友招呼了說,我要走了。

酒店外,春季的強風颳起像要把我往甚麼地方帶走。我一點情緒都沒有,感覺像是深深地放棄了甚麼。台灣經濟高峰會像是個笑話,而用去整個早上待在那裏的我,也像。我只在想像中對自己扯了扯嘴角,反正只是工作,只是工作而已,或許不真能改變甚麼,若這樣的高峰會一直存在著。

啊工作,抑或生活,甚麼時候我已被它深深收買?

像一顆砂吹進眼睛了而我會想,我有瓶眼藥水,滴了,把砂塵洗去就好了。日子繼續度過,還不用真的踏上往台北101的短短路途,我早已經變成那樣的人了。





[註] 堅尼係數數值應處於0-1之間,因為沒有錄音檔案可供參考,不知「堅尼係數為30」的說法是言者口誤,抑或傳述者的筆記有誤,總之該係數只能落在0-1,在此說明。不過,台灣2000年的堅尼係數是0.296,2010年時則達到0.342,10年來貧富差距擴大、並持續往0.4的聯合國警戒線定義位置靠近,已是個不爭的事實。(以實際資料來看,無論是口誤或筆誤,現場的堅尼係數說法應作0.3、而非30。)
 

Mar 12, 2013

〈有一天我嗅到黑色的陽光〉

 
  一場沒頂的暴雨裡我聞到它
  生活捏住了磨損的繩子我聞到它
  熄燈時怎還有成群的蜉蝣讓我聞到它
  全壘打與歡呼我聞到它
  拉動銀色的套索我聞到它
  一如往常的午夜啊在寂靜中溜走
  流洩像那天我嗅到黑色的陽光

  生活豈止是丘陵尋找著死去的松鼠
  我們並未稍微停下來討論
  接著便已是晦暗沉眠的月份
  冰封的一月我聞到了它
  冷酷的二月我聞到它
  融雪泥濘的三月我聞到它
  我們一遍又一遍反覆地洗手我聞到它
  生活該如何全然閉住了呼吸
  再貪婪地吸吮氣味在每一個夏天
  像有天我嗅到了黑色的陽光

  發出親吻的聲音我聞到它
  葬禮結束那天我聞到它
  夕陽落在遠方朦朧的工業區我聞到它
  我手上拎著鞋子一個人走回家
  往隔壁的花園丟石頭我聞到了它
  街燈刺傷眼睛我聞到它
  時間如水塘激起了不止的漣漪
  赤裸的女孩在假期裡晒黑了
  晒痛像不曾有人愛過黑色的陽光

  抱著枕頭穿過草皮我聞到它
  猛吃冰淇淋和嘈雜的夏天我聞到它
  那時我們還有冬天讓我聞到它
  往上爬向死亡我聞到它
  大雪像疲憊的演出者
  徒勞地尋找最後一塊正確的拼圖
  像有一天我嗅到你是我黑色的陽光



 

Mar 11, 2013

〈置地〉

 
  我已將你放低了,或者
  在眾人盛裝的港邊錯放一支音樂
  讓笛聲
  把哪艘船給唱沉了
  那時天有雷鳴
  風卻停息

  是我常停在空敞的門前
  看綠草生長,掩飾了一個缺陷
  流雲密雨
  忘記是我愛過了你
  或是愛過
  又讓你忘記了
  此地駐紮有我們的文明

  圍城的棄子讓我全盤皆輸
  一陣風壓在心底
  怎經得起洗滌
  更經不起每晚談著--
  究竟是誰把誰都放低

  恰是星火降落
  雲雨飄移
  愛浮滿了萍藻
  再沒有誰讓我的花香買通了
  騎樓底下僅容一人回身
  你去建你的城池
  我守候古舊的遺跡




2013.March.11.聯合報副刊
 

Mar 6, 2013

〈誰來為死神送葬〉

 
  黃昏與天空只有一步之遙
  是甚麼讓紗窗爬滿了不滅的灰燼
  我們激烈地摩擦且呼喊
  像三月蜉蝣一般地不合時宜
  還不到繁殖的季節吧
  還沒有人
  沒有人為死神送葬

  鸚鵡飛過樹林的鬱鬱蔥蔥
  黃色雨傘它破了豈止一個裂口
  抵禦不住黑色的雨水不斷在滴落
  而三月天空總有陣旋風
  是我送不上去的
  卻有誰在門口踟躕了時光
  來為死神送葬

  蟲蟻縱如泡沫般升起
  巨大的蕈傘且發出煢白的螢光
  一個少年生了三隻眼睛
  他的軀幹連著手腕
  在沙地上拖行他卑微的行蹤
  但他不能
  不能為死神送葬

  是如何三月天空仍深如寒冬
  雪水融成了黑泥
  城市已被瀰漫的輻射塵覆蓋了
  我們列隊在黃昏前甦醒
  聽亡靈在沉默的墓地裡列隊
  起身用一首歌
  為死神送葬



 

Mar 5, 2013

〈給我們的女媧〉


序崔舜華詩集《波麗露》



  「成人之後
   我對世界毫無戒心
   春天來時,爪上的傷痕總是發炎
   金色的膿血滴落地面
   泥濘裡
   開出碩大的杜鵑」      --〈一生〉

舜華寫詩,我也是。舜華日益清瘦,像她的詩句,不知怎能負起種種交纏糾結衝突與拉扯,但世界著實很難,便讓她顯得簡單。她寫了超過五百首詩她準備出詩集了邀請我給《波麗露》寫序,當時我一口應允了,卻更該問她--我怎麼能夠?聚首的時候我們甚少談詩,慶幸在酒食煙霧裡的一個個夜晚能令我們齊將白日的疲憊褪盡了,勉力帶著各自的釋然各自回家。

那光景常是生活的罅隙,在露天的酒吧我們飲了一杯又杯酒。然後,我趕赴下一場酒攤有時我們同路往城市之南,有時候我跳上計程車而有時誰來載她,城市明媚的夜色罩著酒意薄醺,搖曳像豐饒的海。

舜華寫詩。她請我給她的詩集寫序。

認識舜華的詩先於她的人,在網路論壇,新聞台,讀她寫,「那裡展開道路,你來之前/新的磚石鋪就,新的溫差/令敏感的女性輾轉難眠/我在眺望,焦碌異常/你來之前,我忙於濾清上等茶葉/剪掉透明的指繭」〈你來之前,我的忙碌〉,一度猜測她的人應該像她的詩,清瘦,繡金,時有細節豐滿而輕盈。

若要我為她寫序,我能找尋個合理的切入點,或許從女性詩學談性別的傾斜,或從中文系的傳承與流變談她詩中意象的篩揀,我能耙梳外在的條件因果與敘述,若以這些寫序,都成立,都簡單,但並不能夠。並不足以說明她的詩,她的人,更不足以為一本書,成一篇序。理當要完整照顧一本書的層次,我幾度下筆又刪去,先擬了草稿,一夕醒來重讀她的詩行,卻驚覺我的序文竟沒一行能用。

這讓我躁慮地翻看星相是否正逢月空亡。是她的詩令我顯得迷信。

  「像一臺播放呢喃雜音的點唱盤
   失去音樂,也許覺得還好
   還能一步步向上拾階
   還能專心,問一句話
   燃一柱香」         --〈信神〉


詩是人生當中難得的雪景,好詩,卻更像是把火,將綿密的雪原給全數燒融。

她寫詩。如絲綢般披開如雪如浪的詩,想起我第一次見她。

那是《2009臺灣詩選》的發表茶會她戴頂白色毛帽絨絨的頭頂,長靴蹬著會場大理石的地面把所有人都變成馬,於是我閃躲。遠看她清冷的薄唇非常像她的文字,「使用精瓷茶具沖泡雜穀麥片時/從肩膀脫下純棉白色睡袍/任其掉落於遠東婦女的手織地毯上時/……/思考關係,以及彼此關係間的關係」〈你那麼帝國主義他那麼病〉,但之後,卻明白了舜華的詩不是姿態,而是不確定的姿勢之間,一再的轉換與詰問。詰問怎會在行走時愕然失去了路,「曾如霧中降下的雨/刺啄我朦朧的感官及其它容許被言說的形式」〈行走時失去了路〉。

清冷的荒原,卻充斥聲光燈色,一個怎樣的時代讓我們喝乾一杯再乾一杯,沒有答案。還是問,越繁華就越是寂寞。

是繁華,讓愛充滿毀滅。

時代的改變無疑讓我們這代詩人再難專事寫作。於是打開城門放生活進來,磨耗了,於是尋求愛的慰藉,放任隻獸啃噬我們的血肉。她換了幾次工作,我們接著談生活的艱難,相應於背叛與照護的種種音色我們飲酒,食麻辣鍋,撈出幾塊鍋底鴨血豆腐食畢了就大聲碰杯,笑中帶淚,譏嘲彼此的順利不順利。生活與愛無疑是她詩行間透露著的,艱難的本質。

生活的安定不安定,愛恨都是信任不信任。猜疑與憤怒,溫柔和依靠,背叛與照護,愛起來她寫「你衣著簡便/體魄康健耕作勞動時帶著知更的機敏我在屋內捲菸,斜倚床沿用親手採集的棉與麻編織秋天輕軟的風景」〈九月的時候我已深深愛上你〉」又揭開愛離去後徒留的傷口,有的已經結疤更多則不。

當舜華說起信匣裡曾不斷傳來惡意的簡訊,我試著聆聽她內在激烈的尖叫與碰撞如她在風中會有一襲亂髮,那些壞的主管壞的情人,一日起始一日終結,無詩無歌的時代開展了日常生活的無歌無詩,我們掌心還有酒一盞,還能慶幸我們「彷彿就此釋懷過往/你那麼帝國主義/他那麼病」〈你那麼帝國主義他那麼病〉。慶幸自己還能愛,但愛為什麼總是帶來傷害,讓人不安,為什麼,她的詩貼得身體那麼近,最後卻必須發現愛到極處並不生恨,卻是再不能愛?

  「把左手反縛背後
   成為一把鎖,鎖起脊椎
   鎖起開放的身體
   鎖起淫逸、不安的戀情
   ……
   是三月的櫻桃
   唯恐被摘取而終日惶慄
   唯恐被愛
   而一生不安心」     --〈安全感〉


和舜華相比,想來我算是生性樂觀到無可救藥的那種人了。有次,在手機上的對談我這麼說,「我們都曾受過傷害。無論嚴重不嚴重但總是會好起來。」她則說害怕自己無法好轉無法抵抗,她接連問了幾個為什麼她問。問了但沒有答案,怎麼會有?眾多傷害的線索,折磨的細節,苦痛的黃昏與自己負重的整個晚上,連續發佈了幾則自棄的訊息我打電話給她,但不能幫她承擔一個世界墜落的試煉。

幸好幸好,那些都成了詩的原點。若沒有了詩,生活會是甚麼?

這問題我們都想過,但不敢問。甚至不敢設想,所以持續地寫詩像飲酒抽菸餐食間,舜華不斷拿個小杯斷續吐著口水的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她吐出了可能有三十西西我想那是靈魂和甚麼的中介物。而詩人難道不是世界的中介物嗎?一個詩人她活在豐饒的時代「 大量的物質,雕花精瓷/供應每日清晨/一刻鐘的自我輕賤」〈閉居者〉,「將久病的肌膚寫成了字/嵌入淺眠的掌紋/若你碰觸我,便可閱讀」〈六月〉。

吐出絲,寫成字,經年累月於是有了這冊《波麗露》。

  「如南島未降的鵝毛細雪
   給予世界一點細節
   我們感到缺乏主張
   因而想罷了手
   因而想回頭張望」   --〈十二月〉


讀舜華的詩她明顯是個好的詩人,讓我閱讀讓我發著熱度意圖抄寫。抄寫〈煉人絮語〉,抄寫〈我的夢重疊著他人的夢〉每一個細節她縫補她錄記,她寫下的所有事物,生於傷害、煉於烈火,卻生成了彩石,她騰身飛起,補滿我們蒼白的天空。

若女媧生在當代我想那就是她。

為什麼生存是容易而/艱楚的?容易得/像過敏時草率丟棄的噴嚏/艱楚得像一夜爭吵後/伸出手臂/挽留掩門離去的愛人」〈我心中的瑰寶〉因為目見這生活當中無盡蔓延的細屑與破碎,感覺無可奈何但仍戮力將之縫補;因為堅信世界的美善,堅持對愛的信仰能補滿了天空遽然張裂的破口,「在重修五次的課堂上/你提問--為什麼女人有知更鳥的咽喉?為什麼做愛適合在仲夏時節一場淫蕩的雷雨之後?」〈我心中的瑰寶〉發問然後復原,堅信痊癒的可能,遂日日煉石,以詩補天。

於是在《波麗露》的最後一行,她寫最後你說:/轉瞬間,愛人的眼睛萬花盛開〈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我必須這麼說--盤古闢地,女媧補天;世界因盤古而生,但無女媧,就不可能真正完滿。在這一切善美均近崩壞的時代,愛情升起而又覆滅,幸而有詩,在天空崩裂之時將你我守護。

舜華的詩無疑是備受期待的,而我更願意相信,她就是我們這個世代的女媧。




-崔舜華詩集《波麗露》台北:寶瓶(2013)
 

Mar 3, 2013

「核」不在門前止步?

 
兩年前的3月11日,禮拜五。日本東北外海強震,海嘯與一連串的連鎖效應摧毀了福島第一核電廠的維持系統,那是人類史上前三大核子災害的起始日。我們都想──核能電廠設計夠強悍夠完善了,我們總有備用電力可維持電廠在強震後必要的運轉,但我們想不到的是,上帝要收回祂的土地只在一瞬之間,同時也說,祂可以收回天火。

人們追求更有效率彷彿無中生有的能源時,向上帝借用了火焰,沒有普羅米修斯我們就自己造一個。沒想到,祂隨時能讓天火在地面燃燒。

都知道環太平洋地震帶是地動最頻繁的火環,但都沒料到,芮氏規模9的地震,會這麼發生在近海之處,引發海嘯高達13公尺直入內陸。人們料到了地震,於是讓核電機組自動暫停運作,但沒料到海嘯會將備用發電機房全數毀滅。人們尋求「創造」,卻沒料到,「毀滅」也是上帝創造大地的方式之一。

與俄羅斯的車諾比相隔25年,福島核災成為人類21世紀文明史上最大的傷口。

結構沒有問題,系統也沒有問題。問題是,我們明知和莊家擲骰子迎來的只有全輸,卻還是同上帝擲了骰子,我們以為,且我們宣稱,一切都是安全的。

疏散範圍從20公里一路擴大,30公里,40公里。撤無可撤的時候,只能上修輻射容許數值,讓疏散範圍不再往人口更密集的區域蔓延。至今,福島周圍有部分地區恐將永遠成禁區。但若發生在台灣呢?緊鄰核一、核二、核四的大台北地區,我們能承擔半座島嶼成為廢棄的荒原嗎?

或許我們可以疏散人群,疏散家禽家畜。且讓我們倉皇帶著貓狗前往安全的所在吧。但是,告訴我,該如何疏散天空,疏散土裡的蟲蟻?

又如何能安置蚯蚓與甲蟲,如何撤離鷹隼與麻雀?

福島核災將滿兩年,電廠周圍的農地生出了巨大的蘿蔔,花芯裡生著另一株花芯的玫瑰。蘋果花依舊白得像是新娘的婚紗,在那裡的人卻因輻射的暴露,再也聞不到花粉的氣味,生命的氣味。而仍有人試圖粉飾,這和輻射無關。和電廠無關。和核子災害無關。車諾比事件之後,世界衛生組織發布聲明指出,畸形嬰孩的發生率和電廠周邊地理分布的關聯性,沒有統計學上的顯著關聯。

我們能夠粉飾。但我們還能承受下一個車諾比,下一個福島嗎?或者,就在那礁岩嶙峋的東北角,有一座名叫核四的電廠……

或許,反核或擁核的理性理由,不該與核四畫下等號。核四關鍵在人謀不臧,技術官僚與監督單位的顢頇令人無法信任台灣有能力安全地使用核能,並處理衍生出的核廢料。核能是一個選項,但我們該有權力選擇,不動用這選項──因為我們記得,最在意設計與施工細節的日本人都在電廠爐心融毀時束手無策了,核四當然不等於乾淨能源與永續性的問題,而是我們能否在意外發生時依舊從容地離開。

那是個,我們希望接下來如何活著的問題。

日文裡的「被爆者(hibakusha)」只能相互通婚,連生育對他們而言都已經成為一種罪過。我們知道,那裏的東西都已經被污染了,甚麼時候開始人們會害怕雨水,害怕雪露風霜,害怕土地裡生出發光的毒蕈,然而統計學上可以沒有關聯,核四廠的設計修正可以沒有顯著風險,倘若事情發生,人們卻必須在這樣的土地上,繼續活著。

我們活著。在這我們僅有的世界,人們不必扣下鈑機,災難已經接二連三地污染了腳下的土地。

福島核災時近兩年了。台北偶然落著不輕不重的雨水。我想這城市它有一張寧靜的臉,上帝祂笑起來比絲綢還薄,這雨令我快樂,噩夢如海市蜃樓的起落。而如果某天降下黑雨,我們會知道這世界病了,但問題是,我們有沒有勇氣承認,非常可能,我們曾在放手讓核四續建時,做了些錯誤的決定。

擁抱核能,我們活著。

走到這一步,又是否思考,我們何不在門口止步?






2013.March.03.天下.獨立評論

Mar 1, 2013

〈初戀像貓靜得像支花瓶〉

 
  如果我在春天穿上新衣,會有一襲
  美好的氣候屬於我。想起我們曾經像貓
  像貓那樣愛你
  而你的愛靜得像支花瓶
  為自己寫一首情詩叫做初戀
  沒有人教我該如何去做,只是說著
  不用說幾句話你也變得鮮豔了
  如果春天剩下最後幾秒鐘,我是說如果
  穿一襲新衣我像貓那樣舔你
  為你寫一首情詩曾經我像
  貓那樣愛你不受拘束
  躍上躍下
  你還是我最甜美的佔領



 (飲冰室茶集.烏龍奶茶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