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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30, 2010

〈旅中書簡〉


  才回到旅店呢,親愛的
  是雨水的坐臥天花板的重複
  途中的交談滿月的消瘦
  一路上港的等待河的拒絕
  但有橋的邀請
  公路偶爾竟也對遠方感覺軟弱
  陣風是谷地的憂鬱嗎?

  親愛的。出發以來我好奇於
  麥穗的謙卑洪氾的隊伍
  曾暴虐的廢墟
  烏鴉的爪印煙的生長
  啊我看見花園的杜樂莉
  雁群的語意
  穿妥塵埃的衣裙
  湖的脊椎死水的夢,親愛的
  我為你拓印獸的指紋石階的明朗
  在最臨時的壞天氣
  有歌聲赤足從門口經過
  走向燈火和教堂
  因此我擺脫窗的迷途影的誘導

  我想伏上桌面假寐,親愛的
  陌生的杯具思念的裝盛
  許多日子過去
  樅樹的祕密鳶尾花的歎息
  啊親愛的,我的步伐
  聽任指南針的句法為何變得蜿蜒……

  在黑暗中多坐一會兒。
  親愛的,在日期的迷宮裡
  已到了敘述的回程紙筆的突圍
  書簡將先我一步到達
  令旅途中潮汐的飢餓岸的渴望
  都得到閱讀與安置

Jun 29, 2010

苗栗縣長劉政鴻強奪民地紀要



我是羅毓嘉。我的部落格平常都只寫點文學的東西,性別運動的東西,我比較少在這兒張貼關於台灣的政府有多麼讓人生氣,多麼令人髮指的議題。但是這次,我必須要佔用板面來轉貼這件事情,因為我們失去了樂生,我們失去了大埔,以後會失去什麼?我不知道。會不會就是西門紅樓?

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有在收看這個部落格的諸位,請花點時間看一看底下這些六月初發生的事情。看看我們的主流媒體,究竟沒有對你說什麼。




(以下文章轉錄自 Facebook/USER: Ling-Wei Kuo)

====================背景與遠因====================

1. 2008年3月,群創光電(今奇美電子)說他們要多用一點地,向政府要求擴大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

2. 苗栗現在已經有竹科銅鑼園區了,裡面明明就還有274公頃的土地都沒人用。

3. 科管局早就說過,除非有廠商要來,不然不會再主動徵收擴大竹科竹南基地。

4. 原先陳情要求擴增廠區的群創,2009年把統寶光電吃了之後廠房就已經夠了,目前根本沒有擴增需求。

結論:明明就有地還沒用,目前也沒廠商需要這塊地。

====================徵收經過====================

1. 陳情後短短一個月內,縣政府就已經把原先預計徵收的23公頃擴大為28公頃,也沒有主動通知相關地主,然後在大家都還不知情的時候,就將規劃案丟到都委會去審查了。

2. 公告之後,當然有辦說明會,但是這個說明會只有在鎮公所的佈告欄貼貼公告就了事,當然也還是沒有主動通知相關地主。

結論:縣府用最消極的方法公告,大部分的農民根本沒發現他們的田要被幹走了。

====================徵收條件====================

1. 縣太爺向陳情者口頭承諾以從優從寬的方式徵收。

2. 徵收方式有兩種,你可以選農地換建地,或是選要領錢就好

3. 縣府沒有公佈「權利價值評定單位價」,就告訴居民可以農地可以換回至少46%的建地。(100坪農地換46坪建地)

3. 實際上,目前看到換回來的建地面積平均值僅約 20%左右,而且換來的地都是超爛畸零地,有些位於陡坡,有些更位於變電廠、墳墓上....

4. 選領錢的,縣府僅以公告現值(等於市價40%)徵收;附近地區都是拿以公告現值加40%~60%。

結論:當初答應的徵收條件根本嘴巴說說,實際能拿到的超少。

====================抗議經過====================

1. 2009年居民開始抗議後,縣政府根本不協商,還以威脅利誘方式告訴農民換地比較值得啦,要大家一個月內趕快申請,否則你就視同放棄。

2. 縣太爺還說這些人都是反商,如果因為這些人做不起來會對不起苗栗鄉親。

3. 2010/06/19,居民自己辦記者會,縣政府竟然還派人關切,並且阻撓媒體進入採訪。

4. 6/23,居民北上監察院陳情,監院允諾一週內會有初步答覆。

5. 陳情的隔天,縣府立刻以懲罰性的手段,馬上派怪手去開幹農民的土地;快要收割的稻穀全部被剷平,連肥沃的土壤都被挖走,一次讓你死到連投胎都沒辦法。

結論:用講的用利誘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立刻開幹!!



====================參考資料====================

1. 反粗殘徵收──竹南大埔農民的怒吼!

2. 竹南大埔,怪手挖田事件懶人包

3. Facebook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周邊徵收自救會

4. 辦桌對抗封鎖 險些夭折的農民記者會

5. 反竹南科園徵地 百人陳情監院

6. 縣府百名警力強制全面施工 大埔農村頓成工地

7. 苗栗縣政府不等府院裁定 硬挖到底!!

8. 竹科竹南基地徵地案 申領抵價地今截止登記

9. 行政院國科會科學工業園區土地使用情形







再次重申,「劉政鴻,你可以收買媒體,但你無法收買部落客。」

Jun 27, 2010

〈一月球迷〉


  腦筋急轉彎:恐怖份子和足球迷,何者比較恐怖?

  當然是足球迷囉,因為恐怖份子在世界盃期間,都去當足球迷了。

  每隔四年,不怎麼踢足球的島國人民,會如召喚附魔般,同發起一個集體的大夢如痴如醉。他們可能現身在平常多是白種英國佬集聚的英式酒吧,邊嚼著炸魚排邊對著投影幕上的球隊品頭論足。可能是深夜的咖啡店,吧檯上一排原先埋首論文期末考的腦袋,一下子全抬起來了。可能在朋友賃居之處,打樓底拎上來鹹酥雞加熱滷味冰鎮酸梅湯與啤酒,沙發上坐臥橫陳一排。可能自己在家看電視又不甘寂寞,連上臉書噗浪BBS文字直播其實每個人都睜著熬夜血絲的眼睛盯看的那比賽。更有可能,只是某日轉開了電視,意外知曉週末那廣場上有大螢幕轉播,市長邀您一起瘋世足!想想反正是窮極無聊之城,走吧。

  走嘛!

  真正是群一個月的足球迷了。

  最死硬派的球迷會嗤聲說,哼這些人。連歐洲有哪幾個主要聯賽都不知道吧,跟人家在那邊瘋什麼世界盃--當然是世界盃,不是世足賽。FIFA國際足總註冊有案的商標,稱世界盃肯定說的就是足球了,何必多此一舉說世界盃足球賽?不,專,業!

  但不專業又何妨,FIFA的網站是 .com 可不是 .org。四年四十八個月的等待,蓄勢待發的可不只是各個優勝候補豪門球隊,摩拳擦掌磨刀霍霍等著將金盃腳到擒來。無處不在的廣告商投入大把銀子,求的,還不就是分一杯羹嗎?君不見麥當勞也是四年一度推出超級無敵大麥克還送可口可樂曲線杯。漢堡王刮刮卡贊助商當然也是可口可樂。更別提島內轉播中場休息時,那反覆的五洲製藥吳董事長的製藥理念Pinky Pinky Pinky三種口味等等我的摩斯漢堡直火慢燒南洋雞腿堡……一個月球迷們都是先把這些廣告詞兒倒背如流,才終於搞懂究竟何謂越位陷阱,球員的位置是中場,不是中鋒!你以為你在打籃球嗎?嗶嗶裁判鳴哨,什麼什麼,為何突然要罰12碼球?

  一月球迷雖然不專業,好歹裡頭也是有比較力圖精進的人。耐心解釋,你看那個框線內,防守方在禁區內犯規就使得攻方獲得一次12碼罰球的機會……那為什麼現在都看不到PK大戰?因為第一輪的小組賽是積分制,勝者得三分和局得一分,輸的人呢當然什麼屁蛋都得不到嘍。小組積分前二名可以晉級十六強,接著才是非得分出勝負不可的單淘汰賽……啊原來是這樣,那越位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你可以告訴我嗎?

  喂喂喂,這剛不是才說過了!人家講話你有沒有在聽!

  總之,一個月球迷並不真正在意哪支隊伍正尋求連霸再次親吻金盃,也不太介意兩軍對戰陣形是四三三,是三四三,甚至五四一,他們並不介意北韓是否在禁區內佈下鐵桶陣安插得滴水不漏,倒是在巴西終於攻進第一球的瞬間歡呼出聲。是的,一個月球迷支持的泰半是比較強的隊伍,煞有介事地在咖啡館吧檯上引述前幾日才從球評處聽來的論調,比如說今年法國雖有實力,但隊內心結矛盾未解,總教練在幹什麼嘛你看都踢成這樣了還不把亨利換上來,白搭!又好比那幾場爆了冷門的比賽,西班牙輸瑞士,德國輸塞爾維亞吧,一個月球迷會如喪考妣逢人便說,幹,怎麼可能!彷彿他們心裡支持的球隊只能贏,不能輸。隨即穿鑿附會翻出這年春天,球王比利烏鴉嘴預言優勝候補隊伍的新聞,信誓旦旦說你看這老傢伙講出口的祝福都變成詛咒,果然哪幾隊第一輪第二輪旋即中箭落馬……

  你看你看,西班牙輸球後那場德國的比賽,西班牙籍的裁判肯定是發洩情緒,幹!吹黑哨啦!叭叭叭叭,抗議司法不公!

  整個月份,一個月球迷談話的內容縈繞的,總不脫道聽塗說街談巷議只差沒指著電視螢幕說你看這晃盪的魅影啊怪力亂神一番。瞎湊熱鬧嘛,南非傳統加油道具烏烏茲拉造型頗像嗩吶,吹整晚的背景音樂嗡嗡蜂鳴,窮嚷著我也好想弄一支來玩--某次去了廣場上看戶外轉播,想不到當真有人在背後吹起烏烏茲拉,嚇!根本就是烏茲衝鋒槍,吵得!原本還以為那玩意兒挺有趣,心想那些說要禁止球迷吹奏烏烏茲拉的人是大驚小怪,親身領受後,回家上網去立馬倒戈,連署我們堅決反對烏烏茲拉到底!

  一個月球迷啊,總是心無定性。

  世界盃開踢前,最認真的一個月球迷,會先登入FIFA網站查閱全體參賽隊伍的球員大頭照,預先在賽程表上標記各隊的帥哥球員,並準時收看每一場比賽。這是最單純的愛,不計球技球運,只要看到肉體橫流揮汗奔跑的場景,就讓一個月球迷們感覺幸福。列印出來的賽程表上密密麻麻標記著愛的密碼,日本5號8號21號,西班牙1號3號7號8號,德國7號10號13號16號,瑞士1號,義大利1號5號6號8號10號11號19號,巴西的10號其餘族繁不及備載。旁人湊過來指著蠅頭小字問,寫著什麼?

  一個月球迷熱烈大喊,噢我的愛。

  撇撇嘴,還真花心,誰都要。

  可不是嗎?其中一人振臂宣告自己深愛卡卡與阿根廷的足球先生梅西,挺著胸膛向全體球迷告白,我是一個膚淺的,以皮相外表來支持球隊的女人!這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的愛情從來就無關對錯,特別是他們的球技和外貌成正比的時候。又一個補充說明,但就算他們的球技沒有和外貌成正比,光憑外貌我也還是會愛他們--比如說,英格蘭!語畢,整間咖啡館就從英格蘭兩場比賽都只踢成和局的鬱悶氣氛裡解放開來,爆出歡快的、嘲弄的大笑。

  卻總還是會有些煩惱的時刻,一個月球迷經歷過小組賽程的揀菜,挑菜,最後還是得歸納出,唉,究竟比較愛誰。比如說西班牙對瑞士,西班牙整隊裡長滿了拉丁漢子的鬍渣,而鬍渣不是男人的第二性器官嗎?電視畫面上看來就像是滿場奔跑的……你知道。但西班牙一個妙傳,挑過瑞士後衛頭頂而前鋒接球直入瑞士禁區……啊,一個月球迷突然臨陣退縮,該不該祈禱西班牙進球呢畢竟瑞士的門將是如此英挺帥氣,擋下西班牙射門一瞬間,也不知道自己爆出的喝采究竟是為了誰。

  一個月球迷知道,待比賽進行到一翻兩瞪眼的單淘汰賽,苦惱哀愁的終極二選一時間終於會到來。那可比料理東西軍,踢滿場九十分鐘的瀟灑男人們最後會喜極而泣或者抱憾而歸,牽動著一個月球迷的柔軟心腸,這球,是該希望他進呢,或者不?

  時間過去,又再來到了島國的深夜。下一場比賽即將開始,一個月球迷再次準時坐到電視前投影幕前咖啡店的吧檯上,備妥酒水零嘴當然也先飲盡杯咖啡繼續他們日夜顛倒的,愛的旅程。幾個時區外的地方,世界各處都在同聲歡慶著這四年一度最熱烈的時光,好比香港的消息說是押對了注,一場比賽就把前幾日輸的彩金給贏了回來,賠率忽高忽低的乘雲霄飛車,好比德國的友人連線說窗外零落的塞爾維亞人,洋洋得意得穿著他們紅色隊服在草地上喝啤酒,歡慶的同時無數德國帥哥只能在旁邊乾瞪眼拿足球踢樹洩憤……

  又是罰12碼球。一個月球迷彷彿聽見了半個世界屏息的靜默……

  所以,你要當足球迷,還是當恐怖份子?




(刊載於2010.06.27,聯合報副刊

Jun 24, 2010

〈男孩路花影〉


  男孩路上,卡其色如大漠沙影奔騰的場景,能開出什麼花朵來?

  新生訓練時男孩們穿著不合身的制服,躁躁的還不熟識。一陣兵荒馬亂當中選出來的班長從領書包課本的倉庫回來,雖說是工廠供應不及,班號後面些的班級要延後領取,卻偏要尖起嗓子煞有介事地講,各位同學,我們班的書包被小、貓、叼、走、了,所以要過幾天才拿得到噢。聽得整個班立馬安靜了下來,想這人怎麼了!真是。淨是男孩的男孩路,下了課,溺在整群往綠衣黑裙校園洶湧而去的人潮裡是感覺有點窒息,但視線瞄到戴交通隊頭盔拿執勤棍站在街口那人,鼻孔出氣賭咒也似,欸你看他,大腿夾那麼緊,又哼一聲說拜託,他不是我就不是。

  旁邊人湊過來問,是什麼是什麼?

  不是什麼!閃躲開來的話題,搞得旁人聽了也是瞎聽。

  原本都想像男孩路高中是最陽剛的地方,哪知道學期進行到中間,就有些花朵在校園這裏那裏綻放。物理課拿出了筆記本準備抄寫,間隔在視線黑板中間突然莫名跑出來一叢紫色的什麼,定睛一看,嚇!竟是支筆頂頭裝飾著牡丹花大的羽毛,晃啊晃,招啊招。男孩路的花朵們爭奇鬥妍,心裡暗想怎麼能輸,上街去尋找更厲害的玩具,隔天上課拿出手機,串滿晶瑩剔透的珠珠,還有什麼,打開書包又嘩的一下在桌上擺了面鏡子,為的當然是看後面的體育股長,數學小考解不出題那皺眉嘟嘴,好看得很。

  男孩同志們遲不承認自己是,或其實也不需要承認。

  體育課整群心知肚明的自己人坐在籃球架下納涼,手裡拿著包了粉紅書套的課本,搧啊搧像鐵扇公主搧著繞那球跑的孫猴子,球技最好那人翻身,投籃,進!球架下就響起一片歡快的驚呼,誰說男孩路不能有啦啦隊的?

  課後,一排搖擺妖嬈的男孩們來到西門町,去電動遊樂場這種事情是不幹的,大剌剌從男校女校牽手相倚的小情侶肩膀旁邊飄過去,說,唉,是異性戀--幽幽一口氣歎完,不待陌生男女摸不著頭緒轉身,爆開來大剌剌的笑聲,四散跑開。過沒幾天,一齊在中華路巷裡訂做的制服褲子交件了,是男孩路的卡其色沒錯,卻是那時吹起的復古風,低腰緊身喇叭款式,比拼著的怎麼可能是功課優劣,是誰的褲腰低大腿繃得緊,嘿既然是訂做的當然要緊到幾乎不能蹲下,拿指甲摳整排縫線繃得快迸裂,否則花大把銀子,為了是哪樁?

  你這個--騷貨!

  那還用說。髮禁解除,有頭髮可以撥了,一甩,柔柔亮亮閃閃動人。

  英語話劇比賽那天,男孩路的校園怎麼會有女演員?但光看每個班走出來拎起長裙往會場奔跑那些人,最後頒發最佳演員,十個人裡倒有八個演的是女主角。喂你們犯規吧,演的根本就是自己,哪來的演技?

  男孩路的花影開在大漠風沙裡,風風火火度過三年,早先的男孩同志是已亭亭玉立,卻還是有些人花開遲晚。進了大學,突然有人在MSN上丟來訊息想必是羞赧的語氣說,嗨,我想我也是……卻可惜許多青春的把戲是在男孩路上全演完了,從城市四處聚集而來的花朵們齊聲綻放,錯過的人,失掉的可不只是一個春天而已。



(刊載於2010.06.24,中時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Jun 18, 2010

〈夜行列車〉


    --給我親愛的,患病的弟兄們


  無人的月台上,汽笛催促著啊
  終究你坐上那班列車
  身體裡炸彈將開始倒數了
  離站的末班車,駛得只比流沙快些

  但我的弟兄,比之流星墜落
  那一種速度較令你感覺安全呢?
  塌陷的是車站或者軌道
  遠而冷底視線,都在逐漸模糊……

  行過窗景你不及看見
  軌道末端是嶙峋的岩岸,我的弟兄
  若可以改正轉轍器的方向
  黎明還是你無法到達之處嗎?

  請別讓我聽見遠方兵火爆裂之聲
  我的弟兄。夜黑得彷彿星辰從未存在





Jun 17, 2010

〈道南橋之死〉


  「十一日上午九時,道南抽水站蕭姓管理員於蓄水池中發現一浮屍,即刻通報警方進行打撈及相驗工作……」

  那年發生在台北後山的死亡事件,多年以後依然縈繞少年心頭久久不去。後山,久住在木柵山坳的人們,不時會如此戲稱著談起這多雨潮溼的地方。位處於景美溪和醉夢溪集水區的匯流之地,短短五百餘米的河谷間,便設有兩座抽水站。水閘半開,豪雨颱風季節則閉合,好比少年某次曾在半山上的校舍,眼見河道高灘地盡皆為洪水所沒,徒賸幾支球場藍框孤立在水中央。那黃濁的河水呵,又好比那個大鬍子教授梳著馬尾,半戲半謔追憶往事,三十餘年前從政大渡船頭到校園內全淹沒了,中正圖書館新落成不久,但較低樓層整個兒泡在水裡,如今看來莊重慈祥的院長昔時還是學生妹留個清湯掛麵頭,可是也不得不丟去形象,脫鞋拎著方能涉水而過呵……

  一座水淋淋的校園。

  都說,政大人一年撐傘的時間全部加乘起來,雨傘遮蔽的面積足以蓋住台北市。都說,從市區騎車往後山,最好要有心理準備過了辛亥隧道是另一襲天氣,通往那舊日時光的雨啊,不輕不重,但終年落著。更有可能,儘管軍功路煙雨霧迷,穿越莊敬隧道回返市廛人間,整條和平東路上只有少年隻身一人穿著溼漉雨衣,彷彿來自另一個國度,路上騎士拋來眼神憐憫,讀出來都是,唉,來自後山的可憐蟲。

  「初步研判,屍體可能沉屍池底十至二十天,並無明顯外傷,可能是因之前連續兩天的大雨,使得屍體從池底浮上來……。因為腐爛程度嚴重,鑑識小組一時無法確認結果,目前仍等待法醫進一步研判。」

  後山不問世事,歲月自轉,生死枯榮。

  浮屍現身那日,忒大的消息立馬傳遍整個校園。少年記得,一夥人課後便喳呼著前往那業已拉起黃色膠條封鎖線的池畔,比較聰明利索些的,更直上旁邊那空寂無人教室制高點,探頭探腦看屍身包裹橫陳。也不知是校方或者村里居民的主意,還不待浮屍驗明正身不知他信的何方神聖,逕自請來袈裟和尚誦經打鈴,渡引至西方極樂世界了。消防隊員甫收起打撈用的橡皮艇,洩了氣直如一隻眾人圍觀高潮後的疲軟陰莖,警員束手側立,啊下一個段落,等著檢察官前來領走屍身,這關鍵的道具要拿到了戲才能接著往下演。

  「打撈上來的屍體,衣著和三月廿二日失蹤的外籍學生相仿。失蹤當日,該外籍生與友人赴某韓國餐廳用餐飲酒,晚間與學長共乘返回宿舍,十時三十分下車後即失去聯絡……」

  人潮終於散去,雨水又再次籠罩木柵山坳。少年踱過多雨的校園,到達教室脫了鞋,感覺雙足泡得發脹,有些白有些臭。是日,消防隊員自綠濁濁水潭中撈起的肉身所散發氣味,是也這樣薰人嗎?那之後少年也再少將機車停至位在抽水站邊的車棚,總感覺,深不見底的蓄水池裡有雙眼神孤弱無助,有些酒氣微醺。據說,外籍學生失蹤那夜,後山罩著冷澈厚重的雨幕,究竟是如何的魔魅誘引,二十多歲青年飯飽酒足後攀越干欄墮落而下……當都不可考了。後來,少年試圖從記憶深處打撈關於道南橋之死的線索,上網以各種關鍵字的組合搜尋,卻發現那震驚校園的事件,竟似只存在於後山學生的記憶當中。

  多麼茫渺的死亡啊,彷彿那年春天,全體後山居民同發了場短暫的噩夢,而不能確知是否真發生過。

  而這就是少年的後山生活,一則終極的隱喻了。



(2010.06.17,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Jun 14, 2010

〈給絕望的狠角色們〉


這個城市的愛情太過繁複,如果我們不貪心的只祈求一夜你愛我、我愛你,一夜之間我們是戀人,一夜過後如果有奇蹟我們繼續是戀人;如果沒有奇蹟,那麼只是一夜的魔法消失,我們回復到當初的模樣,南瓜還是南瓜、老鼠也還是老鼠。


  又一次結束肉身的征伐,好簡單的一個夜,好複雜的一個夜。你也因此感覺悲傷嗎?當十二點的魔法消逝,灰姑娘必須面對的是南瓜還是南瓜,老鼠也還是老鼠的真相,一切彷彿沒有改變。精液射在對方臉上,對方裡面,或者是戲院廁所的牆上,都沒有分別。

  一般地讓人絕望。

  如果做愛只是純粹的性交,不快樂的時候就找人幹炮,幹完了,通體舒暢。但偏偏會覺得有什麼不滿足的,好像有愛,又好像沒有。好像想要愛,又害怕負責,於是繼續做愛,繼續打炮,或許沈溺於自己還純情的那段時光,然後醒來發現那些過去就像水光下的月影,鏡花水月夢一場,還是只有自己孤獨的肉身可以憑依。久而久之,幹過更多的炮,卻有了更多的寂寞。

  讀嘉澤《類戀人》一書,我想他是把這些小人物寫到底了。他們有著和我們一樣的煩惱,幹完炮那尷尬的瞬間,淋浴出來對方已經換好衣服準備離開,那整個晚上的燥熱和需索,究竟還是不是真的?你也如此懷疑著嗎?然而煩惱卻又如此真實,對方驗過HIV嗎?那些不戴套的時光彷彿報復著誰,可是這報復豈不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那麼簡單的煩惱,那麼自然的煩惱,於是很快就學會自我催眠,過一陣子就好了。

  過一陣子就好了。好像這麼說,魔法很快就會再次降臨。


我不知道我們能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多久?也不知道今天過後下一次會不會在一起?我能做的就是將他的影像緊緊烙印在我的眼底,以便將來他不在的時候能用慢動作的影像一幅又一幅的自腦海裡播放出來。我沒辦法不用這樣悲觀的想法去想,因為這城市間的愛情總是太輕薄短小,風一吹就會散得四處。


  我不斷想起那些談都會愛情的電影,而男同性戀們所嚐的愛情苦果終於和異性戀沒有兩樣了嗎?《類戀人》裡面,還是有人無法面對自己的身分,還是有人去結了婚,還是有人被愛情所役。嘉澤筆下這些「純情」的男同性戀們,是否因為還不夠「淫蕩」、還不夠「解放」,或者說--還不夠「墮落」,所以煩惱?但也就因為他們總在希望自己可以放手一搏的時候仍然前瞻後顧,總是放不下身段又期望自己可以當一個徹底的狠角色,想要當玩咖、當淫獸,卻又丟不掉那個純情的自己,而使得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你我身邊的每一個人。

  狠角色們背負著純情時光的記憶,因為被傷害過,開始理所當然地傷害別人。因為害怕再次被傷害,所以要趕在對方前面,先傷害他。因為不夠墮落,所以拒絕使用炮友來稱呼對方。因為隱隱然感覺有什麼不對,所以假裝自己並不在乎。

  一個負向的輪迴。《類戀人》所諭示的,正是狠角色們的永劫迴歸。

  男同性戀所需要的靈魂的鍛鍊,似乎是必須在這肉身的摩擦、頂撞與抽搐中,才能被證成。如同嘉澤在書中一下子翻開底牌,揭露謎底了:


其實人生不就是在學習中度過嗎?學習怎麼與自己獨處、學習怎麼與他人共處、學習怎麼排遣寂寞時光、學習怎麼面對愛情態度、學習為他人付出、學習為他人等待、學習怎麼跟自己對話、學習怎麼跟對方溝通、學習怎麼讓自己和對方都快樂。


  但快樂。有那麼簡單嗎?狠角色們不禁會這樣問。

  都知道我們的裡面有個黑洞存在,經過這一切幹人與被幹的練習,把被開苞的記憶留存在那清純(蠢?)的時代,但那黑洞,終究只為了彰顯出這仍是個光明的世界。幹炮是理所當然的,而不必為此悲傷。身體的墮落不是真的墮落,要墮落到底,是錯把慾望當墮落,最後竟然連自己的心都關上了,而不再打開。

  如果你是那悲傷絕望的「狠角色」,那麼這本書正是為你而寫。

  類戀人們在這所有肉身的征伐之後感覺茫然,為了一個聽說發生在身邊的故事而感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如果我們能夠從別人的命運身上看到自己,如果類戀人們有終究有那麼一點點與動物所不同之處,或許是--人們從別人身上看見了自己,而突然發現,其實伸出手去,就可以碰觸,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本文為徐嘉澤《類戀人》書序。基本書坊出版。2010年06月21日上市。)

Jun 11, 2010

Faces are Our Battlefields

〈抗老大作戰--中年男同志美容手術初探〉

酷兒飄浪國際研討會草稿

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羅毓嘉




摘要

  中年男同志面對老化議題,除了考量退休生活、病症照護、以及伴侶關係等層面之外,由於男同志文化向來對外型有著較高標準的要求,甚至在年輕族群中瀰漫有揮之不去的「老年歧視」價值,都使得中年男同志對容顏老去抱持相當程度的焦慮。美容醫學科技一再演進,透過手術(包括除眼袋、眼尾去皺、拉皮,乃至各種『微整形』療程)來抵抗容顏老化,不再是女性的專利。隨社會對美容手術的觀感越加司空見慣,亦由於美容外科診所的宣傳,選擇躺上美容外科手術椅的中年男同志,已日漸增多。本文透過訪問曾接受美容手術的中年男同志,試圖耙梳中年男同志與自身「變老」的時間想像反覆對話,透過美容手術改變老化歷程中對身體意象的認知。身體的「回春」,如何改變了中年男同志與他者的互動?在初次手術之後,又為何選擇/不再次接受美容手術?同時,本文亦從受訪者的美容手術經驗出發,對形構出「中/老年理想樣貌」的男同志文化結構,進行批判性的社會學考察。

關鍵字:中年男同志、美容手術、老化





姓李的又再胖了,說就算端午節被打回原形,沒看過這麼胖的白蛇。怎麼不少吃點,多運動?懶哪。燈光突然變亮的處所,話鋒突又轉到姓王的身上,姊,你多久沒打針啦臉都垮了。兩年沒打了,怕皺紋消失會上癮,能打一輩子嗎。想想也覺得不能,自然點好。真是自然點好--看看我媽咪,心寬體胖,臉上堆滿油連皺紋都不用愁了。誰是你媽咪,我這麼美。是啊,這麼美,當年可是個瓜子臉,……談笑之間,其中一個看著我還邊努嘴轉頭,說你看看他,年輕時騎台野狼125,剎車蹬的一下停了,多帥。現在還行嗎?[1]




前言、當青少年哪吒變老

  七年代的孤臣孽子[2]行走新公園的荷花池畔,阿青老鼠小玉彼時不過十餘歲已嚐盡世間冷暖;八年代有肉身菩薩度化五年級眾生,當「六年級都已經出來混,」說起三十啷噹歲竟「已經是很老、很老了[3]」;到了九年代愛滋瀰漫城市,荒人[4]彷彿與世界相互離棄,尋找色情烏托邦之路勢必危殆。新世紀伊始,搖頭花[5]開,紫花[6]凋落,然而,若往光亮處看,即使是朱天文筆下的荒人,也終於會體認肉身難得,為了頂住遺忘,書寫仍要繼續。但殘酷現實世界裡,人人會老的警句揮之不去,卻是老T要搬家[7],如果中年男同志的居處是無偶之家往事之城[8],當青少年哪吒[9]長大,飛揚跋扈體態豐美的年紀過去,甚麼時候失身給誰都已想不太起來,走進新的生命週期,早晨醒來是看見自己益發老了的男同志,驚愕鏡中那人怎老得再認不出來的男同志們,還是要回到只有自己的肉身戰場上頭。

  官方訂定的「老年」為六十五歲,然而女同志四十歲就改稱歐蕾(old lady),在男同志交友板上,年輕同志則清楚明白寫著「拒老」,而所謂的「老」不過是年過三十五[10],可見得同志社群對於老年的想像,與異性戀社會顯然有著巨大的差異,這差異的背後,是真實的同志生命在原已小眾的社群內部,再次切分出更細微的次級群體。

  Raymond Berger1996)曾謂,當同志研究在學術領域當中日漸增加,研究主體仍始終偏重青年同志群像,老年同志作為族群當中看不見的少數(unseen minority)。老化,既是社會狀態,是心理狀態,更因為肉身老去直截衝擊影響到的是個人連接社會與自我這一管道的狀態,而使得「老化」過程勢必也存乎於身體的狀態,沈志勳(2004)即指出,面對老化議題,中年男同志除了考量退休生活、病症照護、以及伴侶關係等層面之外,由於男同志文化向來對外型有著較高標準的要求,使得中年男同志對容顏老去抱持相當程度的焦慮,感受到因為身材、外貌、性能力降低而面臨的「價值」危機。弔詭的是,無論是針對同性戀或異性戀主體的老年人研究,則更偏重老年生活中,包括家庭或親密關係等社會功能聯結的議題,在此同時,對於性以及身體認知的研究,卻可謂付之闕如。在此處,老年同志的身體存有與身體經驗被忽視,成為同志研究領域中一顯著的缺角,延續Judith Butler1993)針對早先女性主義學界漠視「身體」的提醒,生理性別的「物質性」,也就是身體之存有,為何會僅僅被理解為文化建構物的承載者,而它本身卻不是一種建構物[11]

  身體作為人感知社會與自然處境的中介,也同時受到各種情境的影響與塑造。誠如Mike Featherstone1982)所言,在消費文化中,身體是快樂和表現自我的載體。苦行般的身體勞作帶來的不再是對靈魂的救贖或更健康的身體,而是得到改善的外表和更具市場潛力的自我,」男同志個體普遍對於身材與外表有著較高水準的自我/社會要求,男同志對於外觀改造的投入程度顯得比異性戀來得更高一些,當身體成為一種社會性自我實踐的計畫,它「未完成」的本質便促使人們透過改造(work on)身體,藉以補充個人的身份認同。同時考量到中年男同志可能面對的老年負面刻板印象與年齡歧視(ageism),當美容醫學科技持續演進,透過美容手術(cosmetic surgery,包括除眼袋、眼尾去皺、拉皮,乃至各種『微整形』療程)來延緩,抵抗,甚而逆反肉身老化自然過程的一切企圖,在中年男同志的聚會中被提起,已不再是禁忌的話題--流行歌手高唱「美麗極限/愛漂亮沒有終點/追求完美的境界/人不愛美天誅地滅[12]」,社會對美容手術的觀感越加司空見慣,選擇躺上美容外科手術椅的中年男同志,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也日漸增多。

  但中年男同志所要追求的,只是違抗地心引力讓皺紋消失,或者守住快速後退的髮線而已嗎?「並不是怕老,只是怕醜」是迷戀青春的原因還是結果?美容手術召喚中年男同志的魔法裡面,除了害怕失去外在吸引力的焦慮之外,是否還藏有別的原因,影響了中年男同志坐上手術椅前的決策歷程?對男同志而言,美容手術如何改變了他們對身體的自我認知,身體的「回春」是僅止於肉身皮相,抑或是竟能如乘坐時光機一般,同時逆轉了中年男同志面對自身的老化態度(attitudes towards ageing)?




第二節、性別與美容手術

  美容手術(cosmetic surgery)顧名思義是為了美容而做的手術,以透過外科手術,光電美容,化學換膚等途徑改善求診者的容貌外觀,包括割雙眼皮,除眼袋,眼尾去皺,拉皮,鼻孔及鼻翼整形,乳房手術,除班去痣,注射美容,植髮,外耳整形,抽脂等都包含在美容手術的範圍之內,是一類醫療行為但又不完全盡然。從傳統角度來看,美容手術主要乃是以外科療程改變受術者的外表形貌,畢竟是對身體的傷害,而在中國文化當中更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說,卻依然有越多個體願意付出金錢,肉體損傷,與精神壓力等代價修整身體。美容手術的大多數顧客是女人,然而近年來也不再只是女性的專利,接受美容手術的男性日益增加,中年男性意圖扭轉衰老狀態,而年男性則傾向改善五官或臉型,其間考量到受術對象的心理,需求,部位,與術後照顧的差異,美容醫學發展出更多樣化的技術,以滿足求診者改善容貌的個人化要求。

  時序進入二十一世紀,美容醫學逐漸成為醫學界和社會大眾共同關切而感興趣的課題,隨著健康知識和身體美學的傳播,身體與容貌的美容醫學技術之消費性需求,也不斷增加(李宇宙,2005年三月)。值得注意的是,美國整形外科學會(American Society of Plastic Surgeon)的2008年度報告指出,在2007年接受美容手術近一千兩百萬的求診者中,微創美容療程(minimally-invasive cosmetic procedures)即佔有超過八成的比例,而在2000年至2007年間,微創美容療程的受術者亦攀升了近八成[13]這反映著隨美容醫學的演進,透過非侵入性手術局部性地改善樣貌,乃是一不可擋的趨勢[14]

  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身體外觀乃是社會秩序與個人認知的一個面向,個體的外觀從具備吸引力與否,到與他人互動過程中的鏡像自我認知,無所不在地影響著個人的社會關係(Grogan, 1999)。作為整形外科手術的分支,美容手術的原初意旨乃是協助自覺外觀不正常而受到心理社會困擾的患者,M.T. Edgerton等人(1993)將求助者接受手術的動機分為來自社會情境的外部動機(external motivation)和病患身心壓力的內部動機(internal motivation),無論內部或者外部動機,外觀的缺陷可能導致的不滿與認知失諧,讓個體透過接受美容手術,消極地「削減外貌帶來的困擾」或積極追求外觀的美感,各種動機之間亦有層次的差別,然考量到美醜概念並非固定不變的美學規則,同時也涉及個人主觀經驗,手術動機的評估與術後滿意度的掌握,成為臨床美容醫學重要的考量項目(李宇宙,2005年三月)。

  國內近年與美容手術相關的經驗研究,量化方面有沈怡君(2005)的研究顯示個人的自信心與自我評價,都與個人身體意象的滿意度呈現正相關,而醫學美容可以讓人看起來「更好」的同時,卻也弔詭地擴大了個人面對理想身體與實際身體之間的期望落差;李心荻(2009)同樣以問卷方式,立意抽樣調查探討台灣成年女性美容整型動機的影響因素,進一步發現除個人內在因素之外,媒體形象和人際關係作為接受美容手術的趨力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質化研究方面,則有鄭婉君(2005)透過深度訪談耙梳女性經歷臉部整形醫療的體現(embodiment[15])經驗,從社會身體,政治身體,與醫療身體等面向切入女性本身思考與行動在決策前後所面臨的協商歷程。無論是量化或者質化方法,關注的主體皆在於接受美容手術的「女性」,這固然可能是因為目前接受美容手術的個人仍以生理女性為主,也反映著女性期望透過美容手術調控理想樣貌與現實樣貌差異的心態,然而男性在這些研究當中的缺席,並不表示男性不受到身體認知的困擾,也萬不能因為接受美容手術人口中男性的比例較低,便斷言男性對自我樣貌的評價較高。相反地,正因為社會對於男性樣貌的要求標準較為寬鬆,一般認為男性隨著年齡產生的歲月痕跡會使自己更加有魅力,這種心態在男同志社群內是否亦然?

  固然,包括年齡,種族,社會階層與文化因素都會影響到個人對身體的滿意度,然而性別卻是影響身體滿意度的主要因素。除了女人普遍對身體感到不滿意之外,男同志社群中亦由於存在著擁有「好的身體」之社會壓力,而對於自己的身體感到高度地不滿意,並透過健身,飲食調整,化妝,以及美容手術等手段來改變身體與面貌(Grogan, 1999: 250)。即使接受美容手術的男性個體在近年逐漸增加,但由於美容手術的受術者仍以女性為眾,七年代以降,美容手術在女性主義陣營即曾掀起許多波論辯,主要著眼於批判主流文化價值如何將「理想身體」的想像加諸於女性而造成的壓迫,並譴責醫療科技對身體的操弄,另一方面則意圖呼喚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希冀女性可以「抵抗美容手術的誘惑」(Davis, 1995)。同樣地,由於文化在要求女性的「美」時主要是為了控制女性的行為能力並要求其進行身體的自我審查,女性主義者也對於男同志社群追求改善外貌的種種努力,有著「身體物化」所帶來被異性戀主流文化宰制的疑慮(Wolf, 1991;轉引自Grogan, 1990: 210)。

  表面上,美容手術帶來的是一個「更美好的自己」,然而實際上是距離目標更接近,或者是更遠了?女性主義在理論上批判為個人帶來宰制壓迫與理想身體圖像的主流價值,宣告人們都應該接受自己原原本本的樣貌,然而Kathy Davis1999: 8)卻指出,有許多女性都知道接受美容手術可能只是一場愛美的瘋狂災難,也理解意識型態上的政治正確立場,卻仍然認為美容手術是「唯一的出路」。女性在被物化的身體當中掙扎,想要超越身體,成為可以透過身體對世界展現權力的主體,美容手術是女人對「身體認同」的干預,讓個人原先消極地僅把自己看作一具身體,得以轉變成採取行動的主體--那麼,男同志的狀況又是如何?特別是當身為多重弱勢的中年男同志發現自己的年華老去,青春不再,接他們如何透過美容手術與自己的身體互動,並發掘他們成為自我主體的機會?行動力(agency)是所有社會實踐的核心,而教條式地宣稱「中年人也可以有中年人的風華」或「整容是那些沒自信的人才會去做的事情」之類說法,只能從理論上批判對中年男同志帶來壓迫的社會結構與意識型態,卻無助於進入他們的生命史,更無異於舉著政治正確的大纛,抹消了接受美容手術眾多個體之間可能的多樣與異質性。

  本文即透過六位中年[16]男同志的主體發聲,據以詮釋,解讀中年男同志在接受美容手術的之前之後,各種曖昧與複雜的情境。必須特別指出的是,本研究緣起於我個人的同志社群社交網絡,從二○○八年左右即開始對此一議題產生興趣,在日常聚會中獲知幾位友人接受美容手術的相關訊息,由於美容手術牽涉到的並非只有術前術後的外表改變,而是在一歷時性軸線上,與行為主體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受術、復原與改變之歷程,本文除欲進行因此本文的分析資料雖主要來自於半結構式訪談,亦有部分是在獲得幾位受訪者同意後,擷取自我與他們的平日閒談、電子郵件、與社交網站的顯示狀態、日記與留言。




第三節、回春妙方?中年男同志的美容手術經驗

我某一天發覺自己狀況變得很不好,我就打電話去問朋友說醫師是誰,那他就帶我去診所這樣。醫生給我建議說是,直接打玻尿酸,凹陷的部份打玻尿酸,動態紋的部分就是打肉毒桿菌,那時候我覺得還沒有必要說去打肉毒,所以就是打玻尿酸把淚溝填起來。那之後我就不只是一個三八雞,而且還有蘋果肌了呢。

(受訪者M)

  在接受手術之前,受訪者多是有自覺地將外表當做一種日常功課,以保養品,飲食與日常生活習慣的養成,在抵抗著日漸老化的身體外觀,以受訪者K為例,即是從控制掉髮的療程開始接觸美容醫學,進而拓展到注射肉毒桿菌素等微創手術,甚至日後的五爪拉皮手術[17]。然而隨著時光日進,到了保養品都不能拯救你的年紀,該下垂的都下垂了,不該下垂的也都下垂的時候(受訪者D),在受訪者的人際關係網絡裡頭流傳的醫學美容診所資訊,逐漸流傳開來並且受到重視,中年男同志相互交換手術的訊息與資料,就像是一個歐巴桑的秘密結社(受訪者R)。雖同樣屬於醫學美容的手術範圍,但美容手術又可分作侵入式與非侵入式的微創手術兩大類。本研究受訪者皆指出,消除皺紋是抵抗面貌老化的第一步,在此一出發點上,經過注射即可完成此效果的微創手術,獲得大部分受訪男同志初作美容手術的手選,包括透過玻尿酸、微晶瓷以及肉毒桿菌素的注入,透過填補肌膚紋路或者暫時麻痺臉部特定運動神經的作用,控制臉部靜態或動態皺紋的狀況。特別是由於微創手術簡單快速的受術過程,且做完馬上看起來就很漂亮(受訪者K),雖然受限於注射物質會被人體自動吸收的性質,若欲保持效果需以數個月至一年為週期,定期、長期地注射,但仍獲得受訪者的肯定。

  另一方面,我在募集受訪者時,是讓受訪者自我認定「已經邁入中年,並期望透過美容手術改善、或延緩面部外觀的老化」,有受訪者言說如此:「我是絕對不想變老的(受訪者C),」則更進一步的問題是,除了自己之外,有誰可以決定一個人「老了」呢?男同志的社群網絡如同一個鏡像的自我,在相交多年友人的日常對話裡被人指出「姐,生日快樂,生日禮物是不是應該送你肉毒桿菌療程啊,你看你臉都垮了(受訪者R)」,在當代同志社群越發熱門的社交網站上張貼的生活照片中發現自己又粗糙又凹陷的,有夠老(受訪者M),甚至看到其他年輕人貼的照片,他們去海灘上玩的照片,就感覺自己真的是很老了(受訪者R)。台灣男同志的社群文化,或隱或顯,無不在在提醒著青春的易逝,以及姣好容顏的難求,儘管受訪者K表示「不管是異性戀或同性戀,只要是人,外表就很重要,」而主張「身為同性戀」並非是其試圖透過美容手術推遲延緩容顏凋敝的最主要原因,然而受訪者M的說法,即直截地指出「老化」在男同志社群講究外觀的文化裡頭,造成的減分效果,確實是不可忽視:

「身為一個男同志外貌很重要」這種話是廢話,因為,就是很重要嘛。當然就是要符合市場需求啊,你要求別人,要先把自己搞好。比如說你要奶大,蓄鬍,短髮,皮膚黑。那基本上你擁有這些條件之後你不會希望自己是,看起來很老態。當然年紀可以大,可是我不希望自己是滿臉皺紋啊。雖然不是說我要看起來很年輕,但要是很精神的。

(受訪者M)

  幾位受訪者的談話之間,所描繪出來的所謂「主流」形象大相逕庭,但不脫兩種典型,除如上述所形容的「陽剛健美」型外,另一種則是高高瘦瘦,臉蛋吹彈可破面目姣好無瑕(受訪者D)的「美少年系」。但無論「主流」是哪種定義,步入中年的男同志,在認定自己因為不再年輕而與台灣同志社群「何謂優質」的集體認知漸行漸遠時,美容手術即成為一種讓「老化」變得不那麼不可接受的手段。然而,如受訪者M宣稱自己「現在狀況正好」的對照基準乃是在一理想男性身體在「三十歲的時候正好到達高峰,到三十五歲,就是開始往下」的時間軸線上,幾位受訪者在訪談之間,其實並不直接指出其將美容手術視為一種抗老化的手段,而選擇強調科技發展嘛,讓自己漂亮是天經地義的(受訪者K),指稱讓外型更加亮眼是大家一直在追求的(受訪者C),將自己視作群眾一部分的說法,即使不是念茲在茲迎合著所謂主流身形/長相的價值評判,卻也在某種程度上再次服膺了社群內部對青春的集體依戀。

我是覺得,變老的自己,跟別人來比的話,是看個人保養啦。那我自己是差不多四十歲開始覺得自己變老吧,但也是說同性戀比較會保養吧,所以和一般人如果不保養的話,大概三十歲就會開始顯出老態了。法令紋開始跑出來啊,魚尾紋跑出來啊,一定就是從這些外在的徵兆吧,或者說肌肉鬆弛垮下來啊,這一定就會讓你覺得自己老了,有時候也是和年紀沒有必然關係,生活方式啊,什麼的,但看起來就是,顯老。

(受訪者R)

  美容手術所填補、弭平、創造的,不只是中年男同志持續老去的肉身實像,而是對於其老化態度認知的體現(embodiment)。在接受老化乃是一必然狀況之後,如何老得有品質,老得不那麼不堪,甚至老得漂亮、老得性感,就成為中年男同志接受美容手術的一大重點評估項目。分類益發精緻的美容手術名目與醫學技術,提供了更重點式的修補療程,從魚尾紋到抬頭紋,從眼袋到後退的髮線,不同部位在特定預算下可以得到何等程度的改善,皆使得男同志更能夠針對其「特別顯老」的部位進行調整。然而,即使美容手術具體提昇了中年男同志的老化歷程品質,它在歐巴桑的秘密結社裡頭所被傳述、被引介的種種可說與不可說,又如何透露出美容手術在受術者的心理層面與社會關係上,改變了一個人?身處於已不能脫逃的時光之流中,「老化」是如何被同志社群所反覆詮釋,如何透過耳語和「性吸引力」的篩選,而被深刻地烙印在每一個已經做過、即將去做、甚至每幾個月大概就有一個月處在恢復期(受訪者C)也還是要去做美容手術的男同志心中?




第四節、為誰美容為誰忙:美容手術的批判性解讀

我覺得這決定是正確的啦,但真的就是不歸路。哈哈哈。因為你打回原形的時候,你就會還想去做,你就永遠都會一直想要做下去,會越做越多,然後因為效果還不錯,你就補,你就繼續嘗試新的東西,你就想要裝一下什麼,打針啊,拉皮啊,亂七八糟的,哈哈。你會想要保持在年輕的狀態,這一旦碰下去之後就像吸毒一樣,對那個美麗的自己上癮。

(受訪者K)

  在男同志社群文化當中,所謂「市場價值」和性的吸引力/趨力可謂息息相關,其中包含的面向涵括了身體外在的面貌、身材、穿著,甚至經濟能力、社會階級等內在的價值系統。正因為吸引力的成立要件乃是在於對象觀看與評估之存有,同志在日常生活當中,無不是一再透過他人對己身的評價,反覆建構,改變自我,並再次評估自我展演的策略與方法,在這種循環歷程裡建構起自身「是什麼」的價值準衡。他者作為一面鏡子,映照出的是在時間軸上「老去」的「我」的樣貌,而這種內化的價值評判系統,也在在形塑了步入中年的男同志改造外表,目的在於改善自己不夠好的部份,同時又可以增進自信(受訪者C),然而此一不/夠好的對照基準,其實乃是來自於個人審美觀在同志社群內、工作場合、媒體暴露等各種社會建構過程當中所累積起來的,儘管幾位受訪者皆未明確指出具體的對照標的,在訪談進行當中,仍不時透露出接受美容手術,其實隱含著獲得一「更有吸引力的自我」的行為動機。

我原本是雙眼皮,但年紀大了眼皮就會開始變鬆右眼掉下來之後,就感覺像黃鶯鶯那樣,很鬆,就覺得看起來比較,你沒有那麼MAN,不銳利,疲軟,然後看起來就變得和善,就看起來沒有那麼炯炯有神。可是如果眼皮垂下來是那種,我會覺得有一點女相,因為女孩子雙眼皮都很深。所以一方面就是,要調回來,那醫生有跟我講說,因為年紀大了有些人眼皮就是會鬆,所以我就想說,既然這樣子的話我倒不如就去把它做成單眼皮。

(受訪者M)

  如上述引文,面相的老化其實牽涉到受訪者所認知「男子氣概」的減退歷程,而在一崇尚青春、陽剛、健美的文化脈絡當中,男子氣概又是與性吸引力之有無相互牽連,受訪者K即以「如果你原本是個哥哥[18],然後越來越老,老成一個姊姊甚至媽咪,到最後看起來像是老太婆,怎麼會有人要讓你幹,更不要說是幹你」這種單刀直入的說法,來形容逐漸老去的肉身從一具備男性/陽剛特質的狀態,「衰變」為中性,甚至偏向女性/陰柔氣質的歐巴桑/阿姨/阿嬤。而中年男同志面對此一衰變歷程,所感受到的焦慮其實是上節所述之青春依戀更加具體化的結果,青春等同於陽剛健美,老年(的樣貌)就與較女性化、缺乏性吸引力、沒有市場等概念幽微地構連在一起。於是透過美容手術讓自己維持在一成熟粗獷中帶點可愛(受訪者R),「變年輕,狀態變得比較好,變得比較俊帥啦,哈哈這都是別人說的喔,都不是我自己說(受訪者M)」狀態,不只是具體地再現了其所認知到的「具市場價值的理想面貌」之型態,更是重整後中年時期男性氣概的重要手段。

  值得一提的是,本研究受訪者在敘述與美容手術相關的產業、個人、行為乃至主觀感受時,經常沿用社會當中用來形容女性的詞彙(諸如三八雞、歐巴桑、變漂亮、百貨公司櫃姐等等)。這雖然是男同志在閒談玩笑當中借代、指稱、戲仿女性的次文化風格,呈現出的仍然是一將「接受美容手術似乎是女性所專屬」的意識型態,另一方面,我也觀察到在敘述所謂「外表的中年危機」時,受訪者藉由這一類詞彙的操作與展演,試圖緩解的是其作為一個「生理男性」,在「變老-接受美容手術-維持年輕」的歷程當中,他們認知自我的男性氣概受到一定程度的質量改變。而以諧擬的敘事語境重現整個生命歷程,不但可以緩解「做美容手術好像有點女」的焦慮,以半玩笑式的口吻陳述,也具體地再現了中年男同志生命情境當中所面對陽剛氣概減退的實際狀況。

跟別人講算是挑戰自己,好像再一次出櫃那樣,哈哈哈,挑戰自己這關,要不然很難過,很難過去,但過去就好了,我那時候也是雜誌上有刊登我的照片,在雜誌上面朋友看到,那時候在上海,他們看到馬上就一個傳一個,有一天,突然就覺得沒什麼了。原本是跨不過去那一步,但有一天跨過去,和大家講了之後,就好了。

(受訪者K)

  儘管即使幾位受訪者已親身接受美容手術並獲得一定程度的滿意成果,且皆主張靠著美容手術改善外觀是一件好的事情、正確的選擇,當他們面對他人詢問「是否接受美容手術」時的閃爍與猶疑[19],甚至是透過社會名流如連方瑀、潘迎紫等人為例證正反面敘述美容手術之優劣成果,但「接受美容手術」似乎仍與「不自然」隱隱畫上等號。或是試圖在描述當中,將美容手術自行在認知圖像當中劃歸出某種「自然/還算滿自然/不太自然/不自然」的分類,藉以接受自身在認知美容手術的正負面評價,進而緩解「接受美容手術的自己」之矛盾的心理機轉。大抵而言,根據訪談資料,在受訪者未接受過該種美容手術的狀況下,某種「美容手術自然與否」的分類,基本上乃是依照手術創傷程度為評價標準,創傷程度越大,則「感覺不需要做成那樣子吧(受訪者D)」的程度就似乎越高。有趣的是,如果受訪者有接受過某種手術,則對該種手術的評價一定會被歸類於「其實滿自然的」,而將創傷程度更高的手術列入「不太自然」的類別。亦即,對於不同種類美容手術的評判標準其實是流動的,而此一標準也持續在受術者的決策歷程、受術過程、與成果評估的歷時性軸線當中不斷被改寫。



  

小結、然而,肉身終將消逝

如果你的人生就是太在追求一種無形的東西,比如說我有朋友就是覺得,「整形之後我會更有人緣」、「整形之後可能更有機會」,那個追求是追求不完的,太不明確的,他就會不斷陷入,無止盡的追求,做這個做那個,可是如果基本上你知道自己要改善什麼部分,今天我是要拯救我的眼角下垂,做完這個之後,你就不會想說我還要做什麼、還要做什麼這樣。

(受訪者D)

  隨著時光過去,肌膚的缺陷會繼續產生,美容手術幫助男同志老得更舒服,而不是說要多美麗無瑕(受訪者D)。表面上看來,美容手術所唯一能夠改變的只是肉身,然而在將「老化」體現於外在的認知歷程當中,中年男同志「感受危機-決策-接受美容手術-感受回饋-再次手術」的重要原因,可能也真如受訪者宣稱的反正也這麼老了,再打(針)也沒幾年,就繼續打吧(受訪者K)。接受美容手術的身體,一方面改造了老化而造成的不完美,另一方面也使得接受手術的男同志,得以確知不完美的必然,透過「三十歲你可能要做兩項,四十歲可能要做,三項,五十歲要做到六項七項,那難道你六十歲還要再繼續做下去嗎(受訪者D)」的自我質疑,進而承認、肯定保持在某一個年紀的瞬間是沒有必要的(受訪者R)。其中所透露出來的,是經由美容手術更進一步貼近自己正確實老化的身體,接受這樣的身體,並將自我認知的「理想身體」改寫成為「理想老年身體」。如受訪者M在訪談最後,逕自談起了理想的未來十年:

我臉不太鬆,胖嘛!福相一些,短期內應該還做不到五爪。想在鼻翼打玻尿酸,現在這樣子鼻孔有點露,該遮一遮,然後下巴去填微晶瓷,下巴能再尖一點,如果變成瓜子臉的話……瓜子臉好啊!多好看,像我臉型比較寬,要是真成了瓜子臉,應該也是個冬瓜一類,哈哈哈。現在這樣挺好,就是頭髮,噯頭髮……

(受訪者M)

  或許是走過了更多的肉身實踐,和人們對話、相互嘲諷、並回到鏡子前回想起自己落髮變得嚴重之前的模樣,中年男同志坐上手術椅,並再次走入如魔鏡森林的同志情慾場景,或許,在鏡像裡頭所映射出來的,將是形塑揉合歲月與注射的痕跡,痊癒自手術刀疤與地心引力抗衡的「老年同志」模樣,開始在現有同志社群對「主流」的價值想像中,開始被碰觸、被看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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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 Graduate Institute of Journalism,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國立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

 信箱:yclou0108@gmail.com



[1] 羅毓嘉(2009)。〈老八板〉,節錄自網路日誌《嬰兒宇宙》:http://yclou.blogspot.com/2009/05/blog-post_31.html

[2] 白先勇(1984)。《孽子》。台北:遠景

[3] 朱天文(1990)。〈肉身菩薩〉,《世紀末的華麗》。台北:三三書坊 頁49-72

[4] 朱天文(1994)。《荒人手記》。台北:時報文化

[5] 大D、小D(2005)。《搖頭花:一對同志愛侶的E-trip》。台北:商周出版

[6] 徐譽誠(2008)。《紫花》。台北:印刻

[7] 趙彥寧(2005年三月)。〈老T搬家:全球化狀態下的酷兒文化身分初探〉,《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57期。頁41-85

[8] 陳俊志(2005)。《無偶之家,往事之城》。

[9] 蔡明亮(1992)。《青少年哪吒》。

[10] 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網頁。http://www.hotline.org.tw/front/bin/ptlist.phtml?Category=325767 。台灣當代同志運動近二十年,當年的青年同志如今已步入兩鬢花白的年紀,同志諮詢熱線協會以「看見老年同志的歷史,便是看見未來的我們」為理念,成立了「老年同志工作小組」,開始針對台灣公共衛生與社會福利政策中長期遭到漠視的老年同志權益而發聲。

[11] 若把男同志社群當中普遍的肌肉崇拜視為他們將自我身體的物化態度,則很容易聯想到馬克思的新型唯物主義思想。在這脈絡底下,被改造了的不只是客體,甚至客體就是改造過程本身。更有甚者,客體/身體的物質性經過歷時性的改造實踐過程,就不再只是靜止的存有,而是在改造行動裡被反覆定義,進而建構出來的。

[12] 蔡依林(2003)。〈看我七十二變〉歌詞。新力發行

[13] American Society of Plastic Surgeon, (2008). 2008 Report of 2007 Statistics: National Clearinghouse of Plastic Surgery Statistics.

[14] 此一趨勢,特別反映在肉毒桿菌素(botulinum toxin)抗皺注射、微晶瓷(calcium hydroxylapatite , 是一種生物性的軟陶瓷)臉型雕塑、以及雷射膚質重建(laser skin resurfacing)幾個領域的受術者數量,從2000年至2007年均攀升超過百分之百。其中以品牌BOTOX為首的肉毒桿菌素注射受術者人次,更有近百分之五百的成長。

[15] embodiment: 在現象學上,活生生的身體是指向所有相關事物的中心,是行動的工具,也是目的。作為體現的主體,「自我」並非只是擁有身體而已,而是在「我就是身體」的意義當中獲得實現。身體不只是生理功能的身體亦非抽象的概念,是處在每日生活的情境當中,被文化差異所建構出來的載體。然而延續前註關於Judith Butler的討論,「身體本身」作為一種體現,事實上可能超越了「載體」的意涵,而即能被視為社會文化的建構物而存在。

[16] 本研究透過作者本人的人際關係與網際網路,在台灣最大男同志入口網站拓峰網、BBS站台PTT、與作者部落格等處發送受訪者徵募啟事,並以「受訪者自我認定」的方式定義「中年」。最後募得之受訪者實際年齡多座落於三十八至五十歲之間,惟受訪者C實際年齡二十八歲,但已自認為「屬於中年男同志」並接受過雙眼皮手術、肉毒桿菌素注射、顴骨雕塑與微創磨皮手術,故仍將其訪談資料納入本文討論之列。

[17] 內視鏡五爪無痕拉皮,簡稱「五爪拉皮」整形手術,利用內視鏡與五個爪子的固定器來拉皮整形,和傳統整形手術相比可以多點固定,效果更好。優點為可強效提拉全臉下垂,重塑立體臉型,將下垂的眼皮、外側眼角、眉毛、法令紋、或下巴的贅肉等,拉到理想位置固定,效果明顯持久,而且不留下疤痕。

[18] 一般指男同志族群中,外表較具有男子氣概,並在伴侶關係中較多付出、主動照顧者。

[19] 我在徵募受訪者的過程當中,亦曾試圖以「滾雪球」法,邀請受訪者轉知其亦接受過美容手術的中年男同志友人,但根據兩個受訪者的回饋內容,其友人拒訪的理由不外乎「我不想讓陌生人知道我做過什麼」、「這樣很奇怪」,顯示出美容手術在社會上儘管已逐漸廣為人知,但即使是親身接受手術的個人,要分享、敘述其受術經驗,仍存在一定程度的內在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