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機起飛,橙黃街燈將整座芝加哥織成金色的網,再過去就是湖了。而那些大樓彷彿是上帝種下的楔子,釘著密西根湖,我從窗邊依稀辨認著那平原湖畔一座座建築,這原是我2008年來過的城市嗎?但當飛機穿入雲層視線就模糊了,我不再能夠從那霧靄當中找到片刻的記憶。
計程車司機說,你是第一次來到南彎?我說是。
他突然撳亮了車廂內燈,然後說,天老爺你還穿著短褲。我說,我從台灣來,那是個亞熱帶國家。亞熱帶,噢那兒天氣必然很好,他說。我說是,比熱帶好,也比溫帶好,一年到頭溫度大概就是十度到三十五度吧。發現他怔住,我說,攝氏,不是華氏。他大笑說對對,我知道唉呀我們處在溫帶,名字是溫,但可一點都不溫。很冷。這個非裔美國人笑起來的時候一口白牙,又問我什麼時候要回機場說不定可以來載你回程,但聽說是拜天早上,就聳肩說算了。拜天早上可能都才是剛睡的時候。
清冷的空氣,突然有點不知道為何飛來這清冷的小城。一個會議,才剛到達就想念亞洲了,一個亞洲人的身影,在眾人之間顯得可有可無。啜著咖啡站在點心檯旁,人們走過來同我頷首,說嗨你好嗎?便說我很好,謝謝,你好嗎?好。然後再次頷首,句尾記得上揚擺出快樂的樣子,再次確認下一場議程的主題,再次走進會場。
或者聽得那些中西部的口音,說沒兩個字,尾音下墜。
好像轉機當下播報訊息的中西部女子,連珠炮似。尾音下墜。
突然不太明白,自己為何置身在這零度的早晨。好在同樣穿梭在會議幾個場所之間,這些那些身影並不難以便認出我族之人--於是也就是在午晚餐席時自然地坐到一桌。從賓州來的R,也是會議講座的來賓,談同志地景與記憶,餐席間飲了咖啡與餐酒,談的卻又是那些男同性戀姊妹相邀的趣味,他先是說,我的 partner。生活無聊,不菸不酒。
然後換了用語說,我的 husband。
他笑笑,雪白的牙從落腮鬍底下露出來他說,如果我可以當一個有錢的寡婦,也是很好。從紐約來的C,講話有濃重的法語腔,一問,果然是北非裔的法國人,做的偏偏是德國研究。他說,理想中的人妻生活啊肯定是嫁給一個投資銀行家,又歪歪頭,感覺說錯什麼,補上一句不要誤會,我們這些讀女性主義的人其實還是比較左派的。然後桌子這頭幾個人就歡快地笑開。R說,再過幾年我可能就真的是寡婦了,要從頭來過嫁個猶太人,五十歲了,恐怕都嫌老。C說,華爾街那些投資銀行家呢,則可能都嫌我太黑。
然後他們說,嘿你講一口純正的美國英語。
他們問,為什麼?
好比那幾個韓裔華裔的女人,在美國很多很多年了,還是斷字斷句彷彿有個亞洲語言的開關閥門,頂著。好比新加坡英文,好比香港英文。他們說,但台灣人很多講著美國的英文。很美國。為什麼?
可能因為我們的教育體系……
我們的英文老師的老師,都是留美的……或許是因為……
或者因為,我曾戀愛過的那些人?
我終於支吾其詞,不能簡單地說出我不知道。很快三天過去,再次到達芝加哥機場時候,猛一抬頭發現大潤發的塑膠提袋,一個黃皮膚中年男人坐在那兒聽著隨身聽搖頭恍腦,我才感覺,啊這兩班機轉了過去,不久之後就會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