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 15, 2025

黎智英有罪,讓人好意外嗎?

 今天出爐的黎智英國安法案判決書,與其說是法律文件,不如說是「新香港」的治理宣言。

其實,黎智英有罪,讓人好意外嗎?

法律不再只管你看得見的暴力破壞,而是把手伸進了你的腦袋和情緒裡。法庭甚至引用了案例,確認「煽動」不需要涉及暴力 。也就是說,非暴力的異議不再安全了:只要官方認定你的意圖是想引起對政府的「憎恨」、「藐視」或「離叛」,你就可能犯了重罪。不僅自己不能想,也不能讓人想。

因為想都不能想。想也有罪。

當「憎恨」跟「藐視」的定義被拉得這麼廣泛,法律現實就變得更加恐怖:政治忠誠的標準被拉高,異議空間被壓縮。案中證人說的「鳥籠自主」真的不是修辭,而是現實。新聞自由被關在籠子裡,你也許還能呼吸、說話,甚至罵兩句,但只要一越界——不管你是呼籲外國關注,還是罵官員罵得太兇——就會立刻被貼上「勾結外國」或「發布煽動刊物」的標籤。

最荒謬也最無力的是,這套邏輯是一個完美的閉環,無論做什麼都可以被反向解讀成罪證。

想透過媒體監督政府?他說你利用媒體煽動。想找國際支持?他說你請求外國干預、是勾結。你想搞初選、議會抗爭?他說你想癱瘓政府。

這個系統裡面,所有通向改變的道路都已被堵死,只剩一種可能:服從。

港版國安法所揭露的真相是,它不只要防外面的威脅,更要在內部建立一種無菌秩序。要你守法,還要馴服你的情感。要你不做什麼,更要管你不能想什麼、感覺什麼。不管你多理性,只要碰到權力的逆鱗,就會變成「危害國家安全」,從政治討論變成刑罰,從公共辯論變成審判。

看著判決書裡那些被定罪的字句——爭取自由、呼籲制裁、甚至只是批評官員——那種寒意不是來自什麼抽象概念,而是發現日常的界線被重新劃定了:什麼話能說?怎麼說?說到什麼程度會被當成別有用心?

黎智英的審判,是對香港生活與思想方式的清算。

那個曾經可以喧嘩、可以有異議的香港,已經被這套國安邏輯徹底重塑了。我覺得想吐。這已經不是什麼時代的悲劇,因為時代的邊界已經碾壓過來了,而且沒打算退回去。





Dec 11, 2025

所以戰爭是怎樣一回事

那時我們聊著彼此的旅遊經驗——他說,從事旅遊業的他,挺幸運的可以在許多國家遊歷過,我們當然聊了彼此曾經抵達過的「遠方」與「近處」。而他的旅行地圖,除了我們對坐的台北小酒吧圓桌,以及他少許幾次往返莫斯科與聖保羅的倫敦,幾乎、幾乎從未重疊。

他來自巴西、住在莫斯科已經14, 15年。

他所去過的中國城市不勝其數。而我僅僅去過上海、北京,哈爾濱。他尚未踏上日本的土地。我所熟悉的香港,他說,「我始終想去。但尚未成行。」北美的東岸,西岸,西北部的芝加哥。他嚮往。而他去過了明斯克,去過基輔,與聖彼得堡。北歐則是我近年來偏愛的地方。

我們談著。我問他——俄烏戰爭開打之後的莫斯科是什麼樣子?

他說,除了哪些烏克蘭無人機飛進莫斯科空域時的短暫時刻,也就是謹小慎微地過著,日常的日子。他說,我無法想像,自己曾經去過的基輔,變成了什麼樣子。我幾乎有點帶著挑釁的意味問他——為什麼明明巴西是個民主國家,你會選擇俄羅斯作為落腳與生活之地?

而他的回答有些令我意外。

他是gay。而他在巴西的gay life並不快樂。——那麼莫斯科呢?在我的印象中,俄羅斯明明是個反同的國家。

他輕輕笑出來。其實,莫斯科的underground gay life充滿活力。

我看著酒吧窗外的台北gay street scene,也笑出來。他大概是察覺到自己說出了「underground」,跟著笑。他問我台北大概有多少人?我說,整個台北的大都會區,加起來大概有800萬人吧。他瞪大眼睛,那只跟莫斯科都會區差一點點而已了。我說,而東京的近3000萬人,比整個台灣加起來還要多。

「但台北還是比較gay,」我說。

而當戰爭開始,有些他的俄羅斯朋友,對於自己的國家感到失望。選擇離開俄羅斯。

我問他為什麼不離開?我甚至告訴他——在台灣,有一些人,想要把台灣推向中國的方向。但他們卻不願意離開台灣。有些人,說這樣會導向戰爭。所以戰爭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生活像在薄冰上走著。超市照去,地鐵照搭。」他轉著酒杯。雖然,莫斯科距離「真正的前線」還是有著相當安全的距離。

他說,「那個」地下的社群依舊運轉,甚至比過往更加狂熱。彷彿是因為外頭的世界正在崩塌,人們更急於在週末的夜晚,鑽進那些沒有招牌的門後,在充滿煙霧與重低音的地下室裡,確認彼此還活著。沒人談論前線,沒人提及政治。那是一種帶有默契的失語。即便空襲警報響起,舞池裡也無人停下。DJ 不切歌,人群繼續跳,把恐懼和著汗水一起甩出去。

窗外的台北情侶正漫無目的地閒晃,揮霍著他們理所當然的未來。而他的莫斯科,時間全是偷來的。

「我沒有打算離開莫斯科,」他說。「那裡現在確實很糟,但也因為很糟,那還是我自己所選擇的家。」

我們碰杯,玻璃撞擊出清脆的聲響,像是某種不得不的道別。

酒喝完了,我們起身。等等走出酒吧,他將短暫沒入台北充滿霓虹與自由的夜色裡,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觀光客。但他的靈魂或許穿著一件厚重的大衣,隨時準備走回那片冰層之上。




 

Dec 9, 2025

〈河岸留言與海邊的卡夫卡〉


如果說白天這裡只是個普通工地那到了深夜它就會變成暫時被土方掩埋的地底俱樂部河岸留言和海邊的卡夫卡曾在這裡一個把舞台搬到鋼樑上另一個則把整間書店咖啡館藏進泥土下的地下水脈裡

紅色鋼樑是排隊的座位號碼你一坐上去腳底下就會慢慢往下沉像搭電扶梯下到不存在於平面圖上的負三樓電梯門打開泥土味忽然變成琴弦的金屬味與咖啡豆烘烤到深夜的苦香中間還摻著一點雨衣未乾的塑膠味和陽台留下的煙味全部混成只在都市臨時出現的配方

挖土機白天努力拆地基晚上就變成駐店樂手的巨大貝斯它抬起機臂時會拉出一條看不見的弦從老公寓的窗框一路勾到遠方的河岸那條弦一被撥動樓上的住戶枕頭底下就會落出從前的門票和印花集卡片有人想起第一次走進河岸時還不敢靠近舞台有人想起在海邊的卡夫卡讀完書抬頭而整條街都下起雨來

尚未完工的坑洞是記憶的預售屋工程車每天把泥土運走只是為了騰出空間好讓那些被關門的livehouse與消失的咖啡館在地下重新開張等哪天地上蓋好新大樓鋼筋包住鋼筋混凝土包住混凝土夜裡的住戶會偶爾聽見從地板底下傳來微弱的鼓聲與翻頁聲那城市在提醒人們它還記得在河邊在海邊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練習過唱過的歌




Nov 24, 2025

〈無名之物〉

 
比如說睡進一塊失眠的地圖
學會擁抱比「我們」還早離開的東西
我有一把轉開門就會流淚的鑰匙
我對著冰箱裡的光道歉
想學會不咳嗽
想學會不想念你

想蓋一座只收容碎屑的圖書館
想記住沒有發生過的吻
想在沒有雨的日子撐傘走過廣場
每一步都踩進了等待的名字

那年春天開滿了花
而我只看見謝落一地的遺跡
便知道了花之澎湃
替死去的句點點燃生日蠟燭吧
跟某個從未出現的朋友一起失約
然後說,
「好遺憾,我們真的沒有見面。」

收藏一整抽屜郵票捲起的邊邊
握緊一張只有深夜才會亮起的通行證
未完成的事物排成一條隊伍
讓它們自己投票決定
誰該先走。

我想每天都和不確定一起醒來。
被一場愛折騰得徹底。
想在月球的背面裝滿水族館。
想把寫過的信件燒成耳語
用最不合邏輯的方式相信你還在。
想擁有一種無法命名的情感。
想讓那情感,長出觸角,毛邊與眼睛

我想讓這一切都存在過,
即使你說——並沒有必要。


2025-11-24 聯合副刊


Nov 14, 2025

〈耶路撒冷〉


Ⅰ.

他踏出門。母親在水盆裡搓洗昨日

布匹曾包裹嬰兒,如今染上火藥與塵埃

他左腳一踢是橄欖山上的骨灰,粉紅色星圖


他說:今天,也許會有麵餅

街道低歎,光還未熄,耶路撒冷在他身後緩慢地隆起

神留下了倒影,籠罩他額上的祝禱與懷疑


空碗裡藏著一手昨日沒能問完的問題

哪本書的頁角燒焦了在風中翻動

戰鬥機飛過了,聖殿傳誦的又怎會是福音


Ⅱ.

那是條封鎖的走廊

乳房與鐵片、絳紅與卡其交纏成一條死線

蜥蜴竄過他腳邊,軍靴落在他耳內如驟雨巨石


他低著頭。看不見十字,只看見鞋子沾上的泥沙與麥粒

一位倒臥的女子——她胸口尚溫

乳汁溢出,在日光下發著銀色的顫抖


沒有孩子來啜飲,只有蠅群繞著她的寂寞

她­剛從自己的體內撤退

像聖殿牆縫裡那被塞進的紙條,含著舊血與沈默


Ⅲ.

他走得更近了。高處的旗幟

一面紋繡「真主阿拉」,一面則寫「主必再臨」

兩面都有神——而無人提及孩童,與餅


耶路撒冷低頭沉思,像一位尚未作答的寡母

右手光明,左手赦免。如今他雙手空空

只剩一條路通向發著熱氣的貨車,未名的墓穴,沒有碑文


風沙裡飄著焚燒的椰棗與紙頁

女人的哀歌從牆內傳出,如貓進入斷井殘塔

他不懂語言,只懂她的聲音——彷彿愛過,又像悔過


Ⅳ.

人群列隊,靜默如昨日黃昏前的晚餐

有孩童吵鬧,也有女人低聲咒罵

子彈忽地從遠方掠過,一枚斷句劃破額前的皮膚


他沒跑。他看著一個年長的男孩倒下了

麵粉自懷裡流出,灑了一地白雪

那片土地啊,曾有條通往清真寺的路


他記起母親說過:上帝也曾有孩子

而神,也曾忍住不救。

他的喉嚨卡著火沫,大口呼吸,像把祈禱反咽下去


Ⅴ.

回家時,他的晚霞已傾塌入了土盆

天之深藍彷彿誤解未及說明,且被風吹得發皺

他沒帶回麵餅,但也沒死


而這——竟像是某種節慶、某種細小的赦免

母親沒問,只是擰乾了那塊布

用舊約擋住未來,用一層發黃的經卷遮掩風聲


焰火還在遠方低燃。如一頁未翻完的章節

有人仍書寫,有人正撤離

有人側躺。像一枚福音­仍未點燃




——第21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