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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Oct 31, 2010

〈宏銘〉

  宏銘背頭上那口箱子沉甸甸的,蹲下,雙股提氣,腰桿打挺,喝!蹬地一下還險些站不起身來。他媽的╳,沒人跟他們說,書不能塞滿整口箱子的嗎?今日這家要搬到五樓,有沒有電梯?沒有。心先涼了一半,幸好這漫山成堆的書香--書箱啦,沒跟著鋼琴作夥來,否則心內咒詛碎念他們新厝冬冷夏熱兼頂晒漏水鬧鬼必是不可少的,啐!樓梯底下那頭傳來阿清渾厚罵聲,不迭踩空了還是,啊呀汗水同人一般若翻下樓去並不好玩更不好笑,宏銘進大新搬家公司那年前,才聽說接某戶搬家,鬼擋牆了似的鋼琴明安好了在小台車上,突然掀翻,底下的阿光不偏不倚腿讓壓著正著,斷啦。那琴,真是見鬼了還響出清脆鏗鏘聲音哩,阿清轉述時露出表情笑容古怪,╳伊娘咧,現在聽人彈琴,都還感覺真正有恐怖呵。

  宏銘拿懸在肩脖上那布巾擦了擦汗。小發財後廂,擠在紙箱膠籃雜物中間的人,城市風景正飛快地後退,趁紅燈時候阿清點起菸,遞過來說,呷菸啦。車行車停,菸頭火星在風中噴飛,刺辣辣煙霧混同了汗水廢氣吸進肺裡,彎過幾道街頭,菩提樹過去,樟樹過去,白千層過去,宏銘感覺有一些疲憊,遂瞇起了眼睛。

  ╳,到了,上工啦,還睏。一隻肥厚掌心拍在肩頭,不用想也知道是阿清。宏銘站到車尾,操作昇降平台上垛堆物事緩緩降落,機械動作的聲音嘰嘰咿呀,伴隨機油鏽臭汗臊,宏銘蹲低身子,雙肩使力,把那兩口半人高的膠籃推上地面,抬頭望去,紅色鐵門接上的樓梯直上五樓,鐵窗口幾株九重葛招搖地攀滿了紅白粉紫的花,招啊招。最怕這款二三十年老公寓,也沒電梯偏偏梯階落差又特高的,一步當兩步在蹬,但能怎麼著?牙一咬,阿清大強已經各自扛一箱頭,刷印寫著網室木瓜哪裡農會之類箱子,哼嗨吆喝上去了。

  宏銘抹一抹快滴進眼裡的汗水糊了視線,轉身下樓,一夥漢子沿途摔落的汗珠連成線,像蝸牛爬過的晶亮黏液。踏步沉重,還有幾乎滿滿兩大車呢。





  說是公司,其實不過一幢兩層樓高的鐵皮厝,建在老社區邊角一塊三角畸零地頭上。漆成綠色外牆胡亂胡亂有些鏽痕,好像迷彩般又像碉堡,雞屎藤叢聚莽生幸虧這樣,鐵皮仔厝夏日有了遮蔭不致燒成烤箱煉獄。

  巷子底,就那三輛小發財車側邊上噴著大新搬家公司,連成排挨著,還有人身氣力呵,真是生財工具了。頭家娘新姐五十來歲一個矮個頭女人染金色鬈髮,每回出車不論晴雨皆押隊跟在一夥子青年男子後方,追著罵,恁這些少年郎是吃不夠還是安怎,給恁祖嬤拿多點氣力出來,否則賠恁這個月伙食費來,╳,一群飯桶放東西小力點,碰壞了是要怎麼辦?拿恁那副賤骨頭給人家賠是不,別笑死人啦。這搬家公司七八個漢子,虎背熊腰身形,讓新姐--大強每每私底下嘟噥,新婆,虎姑婆之類但到得面頭前還是像隻乖貓般喊,大姐--幹聲不迭地每個人都罵一圈,盡皆順馴拿出吃奶力氣挪這搬那,跑上移下,如此不枉飯桶罵名。

  真是飯桶嘿。日落時分小發財車倦鳥歸巢,依次往巷子裡邊鑽,載回滿車子汗臭脫力,只堪安慰是新姐姪女阿玉仔會在鐵皮厝後進爆炒菜蔬,豆干肉絲,有時亦從菜市揀回整條鮮魚煎得社區空氣滋滋油香,或年節接近則辦個醬滷蹄膀,滷鍋油亮泡沫每回吸引阿清靠近去嗅,也不免討頓笑罵,愛吃鬼!狗才這樣東聞西聞。直等阿玉沒好氣拎起鍋鏟作勢追打這才逃出廚房,扔下一句,是妳煮了好吃才會引我來聞。好啦,別在那裡練瘋話,趕快把外面人都喊進來,呷飯嘍。

  鐵皮厝內空間逼狹,全部人一齊擠進來簡直連移動屁股都不必了,更不論那飯桌周邊小小一圈讓眾人爭食,活像豬母寮內嚎聲動盪,天頂上那盞白熱燈具都似要因此震動起來。有一回,明雄欲跟宏銘搶奪整塊大片煎旗魚肉,熱烈烈的夏日讓人要幾乎上火般罵,你這新來菜鳥欲跟恁爸爭?宏銘不甘示弱夾緊到手戰利,回嘴說本來是我先夾取,呷飯是先呷先贏,飯桌上是筷子先來後到誰跟你在那邊進公司的先來後到?一言不合兩人左手放了飯碗右手還執箸怒對,快大打出手那時新姐喝罵如半空焦雷響,恁倆個懶鳥毛都未生齊的猴崽,爭啥小!宏銘心驚鬆了手,魚肉啪一下落在地。真正完了,新姐連珠炮般,再罵,╳,討債鬼轉世哦也未賺幾個錢就這樣浪費!不是真愛爭,哪一個去撿起來吃,嗄?明雄這才摸摸鼻子,不只撿清了摔成碎末魚肉,更趕緊拿布來擦淨地面油膩,幾個人不再多話低頭扒飯挾菜,這樣算了。

  也不是天天有案可搬。沒事的晨昏四季,宏銘不時便夥了阿清大強幾個,到公司不遠處那河濱堤外公園球場去,瞎投幾個球,拼搏幾場鬥牛。附近中學課後時段,三五成群的制服少年也會來,說大哥大哥,報隊不報?

  報啊!

  宏銘身子骨矯健,迅捷,一米八零身高接到阿清傳球,運球起來可是一點不含糊,左搖右晃擺個假動作,翻身跳投,進!和阿清拳頭頂拳頭嘿,制服少年之一喊,大哥,強咧。開玩笑,恁爸國中也是打過校隊的,宏銘說完才想,自己大這些少年也才幾歲,說是恁爸有點過頭,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咧嘴,笑了。轉頭再又投入一個回合,另一個回合。時間雖是黃昏,但有時這城市邊角的天候氣溫還是可能熱得嚇人,汗流浹背幾個搬家工,唰地把汗衫外衣脫了,赤條條膀子或兼毛絨絨的胸膛腋下,真正是精實有氣力。球賽本來有輸有贏,若輸了,往場邊退下一坐,脫下的衣衫胡亂抹去汗水,呼啦啦點菸抽,抽完了菸蒂就塞進那雜生亂長的醡漿車前咸豐草根底泥地,站起身拍掉褲頭上的鬼針黏附,再拼一場吧?也可能,夕陽已隱沒在對岸河堤頂頭之下,正是兩岸華燈初上,城市人群歸返歇息,阿清會說走啦,大姐待會兒殺過來抓人,回去吃飯。

  總之無論出車沒有,回到巷子裡半跑半倦的腳步呵,都是新姐阿玉那日暮呼喚的餐飯時間,可以令宏銘感覺存在,而可以不論幸福與否。

  幸福呵,宏銘當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如何將任何一件在他來到大新之前的人生事件填進這詞彙底下。算算,轉眼快要三年過去吧,即使只是蹲在巷仔尾那始終滿溢著狗尿臊味路邊抽菸,可能都比在三重埔留下來得好些,畢竟這裡可是台北市區嘿嘿,即使,伊娘咧又踩到狗屎了,╳!宏銘拿厚底拖鞋往草叢裡抹,留下黑黑髒髒草汁泥屑,抓搔後腦髮根,踏步回去鐵皮厝內裡了。

  他媽的哪無人開燈?

  正納悶,廳燈突然大亮,更洪亮是明雄話聲,╳,目標壽星,殺--

  整夥人吶喊著騷動著抓起宏銘四肢,翻他個四腳朝天,要把宏銘胯下卵蛋往門板上衝鋒,╳,二十二歲了齁這不就是要阿魯巴,服不服,阿清明雄在隊伍前方發號施令,衝!鐵皮厝內本來就窄小的空間,這一整群當真動手動腳起來,就更熱鬧了,宏銘掙了幾回合,但在這群混蛋的全盤壓制下,怎麼可能掙脫?反倒碰跌了桌几上電視遙控器舊報紙指甲剪散落一地,聽那帶頭的,明雄還在譁,衝--混亂雜遝裡,宏銘下身還是結結實實給挨了幾下,紅心!╳真痛啦,還是新姐從二樓探頭下來給宏銘解了圍,係在亂啥?力氣太多沒地方開是不?眾人方鬆軟攤開了身子跌坐,邊喘大氣,阿清說,大姐頭仔,咱宏銘今天做生日啦。又挨罵,還要你講?恁祖嬤也知,室內趕緊收理理來,去買啤酒飲啦,我請!

  滿屋子酒酣菸臭裡,宏銘軟軟斜斜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揉了揉被阿魯巴的可憐卵蛋,又看這屋內這些人東倒西歪講著風言胡話,心頭一暖,竟有點分不清楚那逼出了眼眶的鹹水,是因為卵蛋真正有疼痛,是酒意醺人,或者可能,生日了就還是不免覺得有點想家嘍。

  但他不早就打定主意,大新這窄臭髒兮鐵皮厝才是他的家了嗎?





  宏銘那位在三重埔的家嘿。說是不想提起,但他也不可能忘記,那蜿蜒入窄小巷弄的道路樓房,平鋪兩側夾道的眾多鐵窗裡邊,眾多被他喚作阿姨的女人們,如何同他阿母一樣,總是盤算著十五分鐘三十分鐘一節的時間。啊是那日復一日,輾轉反覆的每個十五分鐘,兌換了他和他阿母的生活。

  小學時代,阿母總會把一只裝了兩百元鈔票的信封,用磁鐵貼了在鐵門上,宏銘便小心取出現金零用,自己出門了的動作皆輕微,不想吵醒了還睡著的阿母。但有時阿母不知是沒睡,還是淺眠,難得的早晨她會先買好三明治奶茶,或蘿蔔糕豆漿,和他同坐在黝暗客廳裡相視沉默慢慢地吃完,然後親手將兩百元塞進宏銘掌心說,上課專心,記得吃飯嘿。然後門在他背後安靜地闔上,只在最後發出喀答的聲響。啊掌心那軟爛皺摺的鈔票,該是被塞在那一個個陌生男子的牛仔褲袋裡,讓汗水給浸得透了又乾,總之沾有各種比例的酒意,水泥斑痕,混合了汗漬菸味甚至尿騷的異味。

  印象裡,阿母是如此地寡言,以致宏銘會想,深夜時分隔壁房間那發出間歇呼喊呻吟的女子聲音,會否畢竟來自另一名女性而非他的阿母?甚至在那喘息調笑與短暫沐浴清洗音律皆平息後的片刻,阿母送人離去時似乎刻意捏成甜美嬌柔的嗓音說,順走嘿,有閒再來呵,都是他從未親身領受過的。

  而那將日夜一分為二的時間,是否可能也作用於他阿母身上,將她化作了黑夜裡粉黛裝扮的女妖狐精?阿母啊,放學後回返的那住所能被稱作是家嗎。宏銘下課的時間,回到巷口,也正是眾多檳榔攤切亮了旋轉妖嬈的霓虹燈,即將開始營業的時間。但何嘗看見過人們在攤位上切分檳榔?攤頭,是那一位位阿母稱作阿勇老鼠阿國阿寬衰仔的叔伯輩男子,對來往探頭的陌生路人比手畫腳,講話低語,然後並肩隱入巷子裡那些平房公寓的白鐵紅漆門扇後方。

  宏銘回家,總是對阿母房門喊,我回來了。

  阿母總是背對房門說,好。梳妝鏡前撲粉的阿母呵,帶有一種令人心眩神迷的異香。宏銘進房拉門,聽整夜家門打開關上,復又打開關上,有時他會暗暗數算有三個人來過,甚至五個,七個。隆冬的夜晚不是大好就是大壞,才聽浴室水聲稍歇,趕緊溜出房間要撒尿,突撞見下身圍著毛巾男人從阿母房間出來,驚呼,╳,哪會有囝仔?房內竟有另一男人聲音說,大姐這款女人,誰不想跟她生囝?然後濕裡濕氣呵笑,才又聽到阿母懶洋洋說,囝仔在咧,別在那邊黑白講。男人雖住了嘴,宏銘一泡尿意全沒了,縮回房內。

  誰都想跟阿母生囝嗎,或許是,太多人了。以致宏銘身分證父親欄位只能是,不詳呵。宏銘那位在三重埔的家,從來沒有阿爸的房子,也不是什麼太特別事情,不只一次宏銘的國小同學之間面紅爭執,甚至大打出手,為的是其中一人說哈哈你媽媽專門陪男生喝酒睡覺。宏銘有時候會站在一邊圍觀,有時候也想嘻嘻笑走過去拉開兩個人說,沒什麼好生氣嘿,我阿母也是。我阿母也是。更多時候,他只是就走開去上廁所。

  後來的青春期,國中校園裡,那些個所謂後段學生,生死無事,既然打定主意人生是和升學扯不上關係了,學校則處心積慮要令他們耗盡青春期少年激動過剩的力氣,比如說,組成各式各樣的體育校隊,籃球田徑游泳拳擊,而宏銘身高急速抽長,想當然進了籃球隊,課後先繞操場跑個十圈,基本動作帶球上籃,隊形助攻,分邊對抗,輸的一隊再跑三圈操場,再打。宏銘那在十四五歲少年的陣列中已顯得熟成的骨架身手,使他很快站到中鋒位置,生生把其他同齡人都比了下去,領著校隊打了縣賽殺進決勝,雖可惜最後在控球後衛因傷未能出賽的狀況下頓失後援而與冠軍抱憾錯過,宏銘在校內人稱高竿的綽號不逕而走,卻不單單是為了他自國一開始便都立在男孩隊伍排頭的位置了。

  自加入校隊以來,宏銘回到家,可能都已是巷口的摩托車計程車開始頻繁出入的時間。頂著渾身汗淋淋,從前胸濕到後背的球衣,宏銘仍然會對著阿母房門喊,我回來了。只是門泰半關著,隱約感覺阿母的嗓門再怎麼捏假,也不再清脆。總是阿母頂著妝容,為何閒坐客廳看電視時間越來越多,宏銘不太能夠肯定,只漸漸覺著,阿母的妝越濃,那唇紅,那腮,那眉,更像一朵陳年的塑膠花,邊角皆泛黃了,卻還是死硬撐著表面黏得死牢的膠露,竟夜盛開。假得令他感覺恐怖。假得令他厭煩。阿母經過他身邊若掩鼻嫌膩身上汗臭,宏銘幾乎要掀開蓋子那樣回,妳是有好到哪裡去,狐騷!老妖精!

  他很想。可是他沒有。

  當他對著鏡子擠爆一顆熟成的膿痘,當他從鏡中日益粗闊的眉心,上揚的眼角,和直挺的鼻樑,發現自己和阿母的圓臉甜面是越來越不相似了的時候,他會非常緩慢地撫摩鬢角,嘴唇,帶有些稜角的臉型,從鏡中那人的面孔,暗自想像這不詳的阿爸究竟長得什麼模樣。阿爸也有寬闊的肩膀嗎?或者,可能他遺落下來的濁白體液,已經足夠將宏銘捏塑成一具隨便運幾次球,手臂肌肉便飛快充脹起來的體格。

  終究像阿爸多些吧。可能問題就出在,太像了。某次因細故與阿母爭執,阿母有些怨毒指著宏銘鼻子說,你和恁老爸,真正是生做同款咧。

  阿母竟是知道阿爸的。宏銘還想再問,阿母卻不言語了。

  於是他便打球。每一球都像是要將球摜進地面那樣,氣沖沖地運著,拍打。任憑汗水浸洗。宏銘時常感覺自己胸口一股暴躁憤怒的什麼,是即使每天尻一次手槍也未能平息,他粗長的手指足以握住籃球如同他抓持自己氣盛的陰莖,然而他獨自鎖上房門,便不免想到隔壁房內的阿母身上,那一張又一張陌生男人臉孔騎乘,宣洩,怒嚎,如貓嘶犬吠,啊宏銘一口氣突然鬆弛,對著疲軟器官生氣搥打,╳,╳,╳!

  於是他便打球。一下兩下三下。一場兩場三場。指揮若定令隊友在他覓得空檔時傳球過來,扭身上籃,唰地俐落進!而校隊成員,特別是像宏銘這樣的眾人注目者,在校園裡總是你知我知地得到多多少少特權比如說,永遠不必參加第八節的輔導課,比如說早自習時間的任何小考都可以光明正大缺考比如說,課堂上老師點他位置說那是誰旁邊把他叫起來怎麼白天睡成這樣,同學說是林宏銘,老師便翻到下一頁繼續上課。比如說,他總是在打球。比如說,他越來越晚歸而阿母可以不問他去像,練完球他不再趕著回家,而是拖一身汗水廢氣費洛蒙,到天台廣場撞球間繼續一盤未竟的球賽競局。比如說,國三快結束那時他曠廢早自習曠廢第一節第二節的理由,可能不再是前日校隊的練習但無人聞問。都好。

  國中畢業後,校隊成員多半皆以體育保送鄰近高中,唯獨宏銘因為在校成績真正是爛到底,到底了,接到一紙未獲錄取卻反而令他得到自由。球還是可以打的,只是必須挪到他在飲料攤搖雪克杯零工的空檔,日常生活不再同以前夥伴尋常上下課時間榫合,沒了隊友對手,他在三重埔堤外公園夜間的籃球場上輕易稱雄,或更晚些,宏銘一個人反覆投籃。投進一球。又一球。失了準頭便抽菸,煙霧才剛揚起又很快給生冷的風給帶散了呵。然後宏銘漸漸也不再去球場了,他下班不想回家,就去面對投籃機,甚至可以嘴上叼著菸,以近乎機械的動作,角度,力道,準確把那些如落石般滾落的球一一投入籃框。近乎機械,就像阿母和她那些來去的男人,在那重複的動作間能有快樂嗎。

  機械呵。宏銘在晨昏日夜的睡夢中,有時會感覺到阿母將門拉開一縫在那微掩門板後方,阿母看著他是否彷彿看見阿爸的殘像?

  你和恁老爸真正是生作同款。

  阿母作為一朵塑膠花終會凋謝,那麼她以怨毒口氣不經意洩漏秘密,是否正是觸及了冰山的熔點,阿母原來也有這樣柔軟脆弱一面嗎。而機器是不會繁殖的,當阿母提及阿爸,她就從假花成為凡人。宏銘記得非常清楚,阿母顫抖的表情使得她沒上妝臉孔被皺紋切割成許多碎片。她真正是老了嘍。





  宏銘離家那日,神明自雲端潑下一盆又一盆的雨水。好像天空斑駁剝落。其實那日,那日是自他返家起算。宏銘在飲料攤上傾去最後一桶未售完紅茶,回厝時才正心想這時間,為何客廳燈亮著,真正是有畸怪,一陣又一陣的風吹著雨斜斜奔進來,閃電打著刺目的藍白之光,當真是仲夏呵。

  推門進去幾個未有見過的陌生男子同阿母圍坐在客廳煢煢的燈火當中,幾件雨衣水淋淋無處懸掛,便晾在門框上了,怪了,那臉孔其中一張,宏銘目睇過去,怔住,何嘗不是他日暮夜暗對鏡之時曾經細數,撫摸,想像的面容?那上揚的眼角給時間刻出皺紋,那多年前可能也同樣挺拔的鼻樑,現下已被地心引力拉扯得失了力度。一屋子男人裡邊,宏銘最先注意到他,也直覺這初老男人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宏銘進來時眾人倏然安靜,那男人看見他,先是瞪大眼睛,搖搖頭,又一笑,眼睛瞇起來表情就變得好和氣。宏銘感覺如果眼前這位容顏與他肖似男子竟會是他身體靈魂另一半的源流,宏銘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他比如說,你姓什麼。名什麼。宏銘同阿母姓了十多年的林,如果如果,這真正是他與阿爸相遇見日子,為何這樣突如其來,門戶外邊那驚怒交加的雨水和天色渾沌,又可否是一種陪襯的鑼鼓喧鬧震天價響呵。

  啊,伊和伊老爸真正是生作同款哩。那貌似宏銘男子說話,語調唏微。

  是啊,真正是。阿母接口,生作這麼像也不知是好是歹,就恐怕是歹竹出歹筍呵。宏銘聽起來阿母的聲音親像是在好幾公尺開外,隔著什麼物體距離般沉沉傳過來。

  阿母說,宏銘啊伊是恁阿叔。

  宏銘生生應了聲,阿叔。阿叔笑的臉孔皺紋摺得更深,阿叔點起菸遞過來說宏銘可有呷菸?宏銘說,有。阿母說,你和你阿爸阿叔同是生成一個樣呢。宏銘說,是。阿母說,伊來到這裡也不是為了別樣事情。宏銘說,是。阿母說,是這樣的。宏銘說,是,怎樣。阿母說,宏銘啊恁阿爸前陣子過身了哦。宏銘說,是。三重埔的天空,神明在四面八方降下雨水,響亮的水聲挾帶著街頭巷尾洗不去的土腥味和腐爛的檳榔水果黏濕氣息,自窗口灌入,抖抖顫顫。是真的呢,無人會用這款消息說笑。阿母說,恁阿叔正想著,恁阿爸膝下無仔,恁黃家的牌位墓頭也是需要男丁去頂跪哭拜。宏銘說,是。雖然是你未見面的阿爸,伊也真正是你生身的耆大呢……

  宏銘說,是。原來是,黃宏銘啊。

  可是阿母阿母,你和阿爸中間究竟發生過何款故事?

  大姐這款女人呵誰都想和她生囝。宏銘記得很清楚那些夜晚,阿母房間會傳來她臀部皮肉與皮肉碰拍的聲音,誰都想和她生囝呵。賺吃女人天涯淪落從一個遠方流離到另一個遠方,在三重埔,搬進來這兩房一廳的公寓老厝像是個命運,原本賺這皮肉錢是為了還家族欠整屁股的賭債這些宏銘知道,後來阿母也漸有些固定來客,其中一人姓黃彼時還在做兵,每次放假皆來找阿母溫存,當初真以為自己每個月皆能遇見這男子肩膀可倘依偎哦。好像說,伊來找阿母都給得比別人多,甚至過年節會給你阿母帶上一些臘肉風腸,說阿姐妳最近瘦了,要吃多點。阿母過了生意時間還待在那姓黃男人身邊,就覺著溫暖,眼看幾年下來債要還完,也便興起了要改行換面的念頭,這賺吃女人原來也有不幸之外的可能嗎。這麼過了一陣子,阿母月事不來。阿母有身。

  做這行女子定是要避險戴套,特別大姐這款女人,誰都想跟她生囝。好說歹說用口也要給人客戴上,其實怕的就是有孕在身,怎麼謀生?但那黃姓男人,說不戴,就不戴吧。只是誰都想跟她生囝,惟獨阿爸不想。阿母說,我有你的囝了。如此我們是否該結婚。阿母家裡舉雙手贊成恨不得她立刻嫁入黃家,但他的父親反對。他的母親甚至撂下狠話說,若結婚孩子也不能姓黃。賺吃女人的小孩誰知道這種是否真正是黃家的?阿母甚至動念要以死相逼,但無用,那一陣子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後來卻又變得緩慢黏膩像一則她給自己挖掘的,無止的漩渦無底的陷阱。男人初始說,退伍後就結婚。男人說,還未找到工作呢。男人不說話。男人消失。

  阿惠阿卿她們都苦勸我落胎算了,但我真正希望,有他的囝仔。

  後來,後來你阿爸定期有託你阿叔送來錢財,說是要給孩子補足營養。你看你,和你阿爸阿叔真正是長得有夠相像,怎麼會不是黃家的孩子呢……

  宏銘覺得這像一個圈套。為什麼你們說我姓什麼我就要姓什麼。你們從來無問過我未曾同我說過。現在阿爸死了翹去,才把所有事情都擺好了等我去演一齣認祖歸宗的戲碼,好像香煙裊裊裡面幾次對正靈位叩拜就可以把所有事情抹消啊阿母,該怎麼說呢,這些該攏是妳的一廂情願吧阿爸根本就沒打算認過我這個囝仔。阿叔急說,不是,不是呢你阿爸惦念你。

  但,我姓林,不是姓黃。宏銘說。

  阿母變過臉來說,你不想姓黃,就連林都不要姓好了。你不知道阿勇伯給阿母站門口拉皮條,接過一個又一個人,一千五全套八百半套,無論全半套都是十五分鐘一節,多久下來行情也沒變,阿母固定給阿勇四成抽傭這些為的是什麼,都是為了拉拔你長大,希望總有一天可以讓你阿爸黃家認祖歸宗所以把你養著。他沒想到阿母竟能夠親口說出這些話語。宏銘說,是,阿母啊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姓林,我不拜姓黃的牌位。阿叔說,宏銘啊……

  你若是不跟你阿叔回去,就現在給我滾出去。

  出去。

  誰都想和阿母這款女人生囝,是嗎,是吧,惟獨阿爸不想。阿母啊妳難道沒有想通這個道理。阿叔歎氣說,看來是說不動伊了。阿叔說,嫂啊妳也應該來看看伊阿爸哩。阿母說,出去。宏銘從房間胡亂塞了幾件衣褲提著旅行袋就真的出去了。他沉沉步伐走過環河路,忠孝橋,往南那道途上沿路皆落著雨,天光偶爾被閃電打開,好像牛皮癬患者一般在斑駁地脫落。落得更兇。往後的日子裡宏銘會一直一直想起那日阿母的話語,伊說,真正希望宏銘你能成為黃家的人。惟獨阿爸不想,又怎算?宏銘握緊拳頭,說,我是林宏銘,不姓黃。





  一個二十歲都未滿少年,拎著一只旅行袋破破落落,不知道是行了多久,也不知道大雨的夜裡,能行到哪裡去?那深如汪洋的城市的夜晚呵,便利商店的迴廊,像星點羅列的晴爽島嶼,宏銘在便利商店與便利商店之間移動,從一座島,到達下一座島,明亮光敞所在,正令他溫暖了。若非如此,深夜的魔魅彷彿會從那些緊閉的櫥窗鐵門裡頭呼嘯而出,將他吞沒。他究竟是招惹了怎樣的運命啊,好像阿母多年來對他那未曾謀面阿爸的怨懟突然決堤,往他身上傾瀉而來,他該怎麼做才能完好地承接而不被壓垮毀傷。不,不可能的,阿母啊阿爸已經死去了。二十年前妳做不成黃家的媳婦,如今妳還是思慕著那一個月給你捎來三五千塊營養費的男人,妳竟又要自己從母姓快二十年的兒子,去哭拜那未曾盡過一日義務的父親。

  出去,阿母說。伊的聲音竟可以聽來如此生冷,堅定。

  從今夜起你也不再是阮林家的人。

  真正不是了,宏銘的流亡開始得意外,但也結束得突然。雨將停的時候東方現出魚肚白,他從城市幾座高樓的方向辨認出自己已在盆地南方。巷仔內靜靜停著幾部小發財,宏銘這才覺得累了,睏了,翻上貨車後廂平台,隨便從行李袋中揀出運動外套,胡亂扯抖那披蓋貨車上的帆布清出塊乾爽位置,勉強在滿城天空逐漸充盈的日光裡,睡了。

  ╳,你是誰?怎睏在這。

  一片喧嘩鼓譟的說話聲音,將宏銘自沈睡中喚醒,可能也未睡了很久,後來的事情也真正是發生得自然,簡單。那蹲在身旁搖他的人是阿清,說喂,囝仔,你是誰?趴在車側左右打量他然後做出明快正確結論說,吼,離家出走啦,那人是明雄。當然宏銘概略解釋了自己故事,然後等待那看來像女魔頭,一嘶聲眾人便都噤若寒蟬的新姐發落當中,也知道了大強,阿玉姐,阿寶慶仔衰尾阿光等一班子住居在鐵皮厝內的人們。新姐問,你自己說,你是要回家還是要去哪裡?宏銘說,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回家。為什麼?阿母一心將我當做黃家的人,但我跟慣了阿母,她竟就這樣要我出去……

  ╳你這個么壽死囝仔。恁老母養你到這麼大漢,伊說你叫做阿貓阿狗你也仍然是伊的仔。新姐說,依我看,你還是該回去三重埔厝內。新姐說。她撓了撓金色鬈髮,在底下露出新生的,未及漂染的斑白交錯如許。新姐說,不行不行,我養這麼多頭飯桶豬公,已經快將吃不消了。新姐說,我不欠人工。阿清突然插話說阿光現時不能做工……╳,是要你多嘴啥小?新姐說,只是樓上臥鋪正有限,這幾個半夜鼾聲是真夠恐怖呵。你確定要留下來?

  若是這樣,你將東西款款。阿清,帶伊上樓。新姐說。

  但至少,是應該打電話給恁老母啦。

  宏銘並沒有立刻打電話回家,他大字也不識幾個,可斷斷續續給阿母寫信。或者刻意揀了阿母醒著時間撥電話,深夜,意外阿母皆很快接起電話,宏銘啊。她說話,或聽他說話,阿母,我找到了搬家公司的工作,我很好。離了家竟能找到行飯吃自己都沒想到過,頭家娘對我很好。阿母,你莫問我現在在哪裡,我很好,公司包吃包住,同事皆和我相處得很好。阿母,妳要我出去我便出去了,我仍然是妳的宏銘。我現在住的地方是在台北市內哩,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但妳不必擔心呢。阿母阿母,昨日搬到一組客戶,那古董雕塑真正重,腰有些脫力,狀況還好,別煩惱。莫掛念。阿母,巷仔內那些左右鄰舍有時真正勢利啦,我們做勞力辛苦工作也不偷,也不搶,但他們見到我們在巷內呷菸休睏,那眼神實在不好看。阿母,他們不知道,他們一世人住在老社區這公寓裡底,我來公司這一年來,已經進出那些豪宅厝邸許多許多次了呢。阿母,我很好,我很好。

  飛黃騰達我不敢想,但妳若也能住到那般厝,定很開心吧。阿母。

  阿母啊,今日公司的大消息是,有住戶要搬入來我們社區呢。以往這巷弄內底的宅厝在城內算老了,有多老,大概也就和我們三重埔的老公寓差不多吧,巷仔尾那土地公祠,常時都燒著香煙,難得一回發了爐,有鄰居甚至以為是火警打了電話,報消防隊,不過啊咱巷子小得,消防車沒得進來。總之是場虛驚,阿母,咱公司若有接到鄰近住戶要搬,都是搬出去而不是搬入呢,這回真正是大事了--這樣的社區,在台北市內,能搬出去的人都攢積了金錢,出去了,有誰會想留下呢。

  宏銘拿懸在肩脖上那布巾擦了擦汗。這麼巧,一問,社區欲搬入住戶也是從三重埔來。阿清宏銘明雄待在小發財後廂板車上,晃晃悠悠去了,而車行車停,過橋時候,╳注意你的菸啦。明雄甩著手想是被飄飛的菸頭星火給灼了。歹勢啦。往引道下去,車又再彎過幾個街頭,宏銘有些吃驚了這熟悉的景色,是他舊時住處左近的街道啊他國小國中課後結束一日遊戲晃盪球隊練習後,總會回來的地方,可是阿母啊,那還能是我的家嗎?檳榔攤仍是原本的檳榔攤,沒有變化的水溝邊上仍沾著狗屎狗尿的汙漬,未有變化啊阿母,妳最近好嗎。車停,還怔呢,落車啦。阿清說。

  伊唷,以前住三重埔你忘了,今暮思鄉了啦。明雄虧道,這人!

  無,無啦。

  ╳,趕緊上去了,還開講!後頭押隊的新姐罵聲又來。

  上去了上去了。宏銘背頭上那口箱子沉甸甸的,蹲下,雙股提氣,腰桿打挺,喝!蹬地一下還險些站不起身來。沒人跟他們說,書不能塞滿整口箱子的嗎?這戶是一對母女,母親年紀看來四十出頭歲吧頂多,卻抹著有些不合時宜的妝,鯊魚夾胡亂地盤著頭髮,走進走出照看著一夥搬家工人對付每個物件箱櫥,說噯師傅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她竟然說師傅呢,到得樓下,阿清揶揄地指著大強明雄,說恁都是師傅了啦。╳,伊厝內什麼都沒有,就是書特別多,搬幾箱腰就快要斷去,什麼師傅隨便話話啦,我還鐵金剛哩。往地頭啐了一口唾沫,又上去了,那十六七歲女孩穿一件洗到有點褪色的T恤,拎兩手啤酒說,師仔,我阿母交代,這些啤酒給你們飲。不行不行,咱頭家娘規定得搬完才能喝酒,感恩嘿。竟有些手足無措說,那時酒就無冰了……宏銘哈哈一笑說,那妳先替我們保管。只是一想,究竟要如何保管,冰箱早先一步都清空搬上車了,便又一笑,說這些裝書箱子都是妳的?女孩說,是。那我跟妳說,恁這箱仔內底不能全放書啦,會重死人的。

  不然恁自己來搬看看!阿清在屋子另一頭笑罵。

  師傅歹勢啦,我們第一次搬家……

  後來,當女孩穿著高中制服出門上學的時間,宏銘可能在餵狗,可能是準備上工,也可能只是剛睏醒蹲伏門口抽早晨第一根菸,就看見那綠色上衣印在巷子裡,成為紅色鐵門上的飄擺花影,顯得有些熱烈突兀。總之女孩見到他都會微笑說,師傅早安。早安嘿,要上學了?





  宏銘始終是不知道她的姓名。女孩從巷口出去的背影,一擺一跳,黑色百褶裙將晨光一分為二,頭一半好像留在這常時瀰漫香煙黴氣狗尿臊味的巷裡,另一半,則領著宏銘心肝頭,往城裡那女孩裙隊衣影娉婷的所在,去了。

  那飄擺的裙頭搔動,褲底癢癢,二十出頭歲,還算是少年郎吧,宏銘真有幾次蹲在門口抽菸時,得等女孩離開他視線許久許久以後,才能站起身來,扯扯褲襠,假裝若無其事地回進鐵皮厝內,又在廁所裡自己待了一會兒再出來。啊究竟是如何,是宏銘他晚發的青春期嗎,竟遲至今日才躁動地襲來。原先宏銘焦灼而貧瘠的性的想像,皆都來自阿母塗粉點妝那如儀式般為生活張開的雙腿,那每一張陌生的臉,走進他們的家又走出去,他可以若無其事說阿母我回來了,卻不能遏止面對鏡子時一次又一次反覆層疊透過自己,透過阿叔,去想像,猜測,拼湊阿爸的臉--阿母說,你和恁老爸,真正是生做同款咧。那麼阿母啊,可能我的個性也有一半是他的,在無處排遣的深夜裡,阿爸倘是將阿母當做了暫歇的港口,必有一日也要離去的。阿母阿母,我最近感覺自己對那女孩,越來越注目了呵。

  果真是同他一般成長於無父之屋的家庭嗎,女孩行走在城市屋簷底下的身影,搖曳身形與她的母親,離開一個住所而來到另一個住所呵。在大新幾年下來,搬過的客戶案子不是如同電視廣告一家四口加一條狗,或者貓,如此甜蜜,和諧,溫馨,便可能是一對青年男女同居的小窩,可以想像之後生活必然窗明几淨,簡單,俐落。或許是獨身的上班族與一口水族箱,沙發床和電腦桌。或者,前往市中心的豪門宅邸,門廳到起居空間皆鋪陳大理石光滑明亮,玄關放著雕塑,可能有神龕,可能沒有,一落以紙箱保麗龍防震墊仔細保護的複製畫,女主人在那兒輕聲細氣叮嚀,噯,小心點兒呢。或者是……經歷過的這一切,卻都無助於宏銘想像女孩與她的母親,頂頭五樓的家厝。為何也是一個這樣的家庭,沒有父親的家能算做是家嗎?宏銘曾注意到那母親盤紮在頭頂的鯊魚夾,和宏銘阿母端坐梳妝鏡前所用的物什似都來自街頭那十元商店,然而他該如何想像她們,比如說那日復一日,將女孩脊椎背影壓得往左側傾斜的帆布書包鼓脹,裡頭會每日換過書籍嗎,從那一口一口曾沉甸甸扛在宏銘背上的紙箱中取出,置換。

  宏銘多想走過去同女孩說,妳這書包裡不能都放書啦。

  或至少要換肩膀背嘛。想這麼說,可是他沒有。

  不只一次,宏銘再次負起底部堆疊砌放著書冊,那些重心穩當的紙箱,心內想的不再是女孩家中搬新厝時厚實如磚的書籍,而是而是,假如他背上重量來自一個女孩呢?她幼嫩的乳房會輕輕抵著他肩胛,他會用掌心扶撐她大腿她軟綿臀尻她有種奇異的香味與溫度。如果是她的話,她說想去任何地方他都會揹她去的。她說,師傅早。她說話,讓整個早晨沾滿露水。可是天啊,林宏銘你可以帶她去哪裡呢?回去那個她和她母親才搬離了的三重埔嗎。讓她下課回家從那些檳榔攤前頭經過,攤頭,是那一位位阿母稱作阿勇老鼠阿國阿寬衰仔的叔伯輩男子,對來往探頭的陌生路人比手畫腳,講話低語,或者讓他們和他林宏銘一樣以目光眼神對少女進行猥褻的猜想與刺探嗎。

  女孩長得像她阿爸,還是她阿母多些呢?

  於是宏銘打球。在每一次準確的投籃,或者失手的片刻,他流汗。然後回到鐵皮厝內,才能感受到些許的平靜。阿母啊,阿爸會否正因為知曉自己和妳之間沒有未來而離開,當他拖延的話術已經是那樣清楚了妳為何執意將我生下。阿母這些道理我不信妳未明白。於是,宏銘也曾虔誠地祈求如同每一個無父的少年,他祈求,彷彿為了一個無父的少女。但不可能,他不願回去的三重埔,難道那裡能有什麼東西值得等待嗎?阿母啊,我這才明白妳和阿爸都真正是自私的人,那麼我是否也和你們同款,骨子裡亦流著自私的血液呢。

  如果宏銘是自私的他不會壓抑。他這樣相信。

  只是他有些難以自抑,難以將目光從女孩身上移開,宏銘甚至慢慢知道了她的課後行程,當她背著吉他出門,他知道這天是禮拜三,他問,今天有吉他社社課。是嗎,他知道他還是問,也知道她會微笑,頷首,回答是啊。宏銘低頭看自己長期因為搬運與籃球而磨出厚繭的手,一雙粗工的手呵。他能怎麼樣呢,他也不會唱歌,什麼皆給不起他只好壓抑。

  宏銘也曾經夜半起身將憋了一晚的尿水排空,回到涼被蓆子裡頭噯他是真想再睡一會兒,但又不可自拔地想像女孩這樣那樣地膩了上來,這是她讀書的手這是她彈吉他的手。這雙手在她閱讀的時候如何翻閱書頁,而所有冊籍曾經負在他林宏銘背上。她會撩開那黑色百褶裙,而裡頭是一片溫婉盛開的花園嗎。或者可能有一襲潮溼的天氣,可比他離家深晚,生生籠罩從三重埔一路落到新店溪畔的雨雲,沒有任何晴朗的天氣屬於他。阿清在宏銘旁邊打呼,落雷般,他不是很確定為何自己在整日工作的搬運與咳嗽之後,還能這麼精,氣,神,地蜷在被窩裡自個兒窸窸窣窣打飛機。動作得快一點才行,宏銘的身體隨著動作更快,板蓆嘶沙聲響更促,而更繃緊了些……啊她,她會興奮地回應他嗎,她每天上學的表情都冷靜輕柔,宏銘捏實了手腕掌心彷彿她確實溫軟地包覆著他,……室內氣溫正在升高,又已經是盛夏時候了嗎。他必須儘量不呻吟出聲,因為這通舖甚至不像他位在三重埔的家那般隔間,他必須努力袪除那幾乎已成為記憶深處夜半必然背景的,阿母的吟哦喘息,像大姐這款女人,誰都想同伊生囝呵……。宏銘必須召喚出女孩的臉孔,身體,甚至是到三重埔搬她們家那日,她藏覆在白色T恤底下的隱密曲線,才能以之為法器,將阿母阿叔阿勇衰臉仔等等,與如今想像起來都覺得廉價的霓虹光線徹底袪散。

  那關於三重埔,以及三重埔之後的一切。

  阿母啊這可比作妳那些躁熱時刻,任何細微聲響皆會成為確鑿的罪證。

  直要等到宏銘在一口濁重而深長的吐氣後,他隨之鬆弛疲軟下來的身體,方令他確知了髒臭窄仄的鐵皮厝,真真正正,可以像一個家。阿清繼續打著呼嚕,室內瀰漫著果實熟爛的氣息,宏銘歷經想像的旅程,那令他興奮,迷狂的道路打開又再關上,他起身,到浴室沖洗滿手的生的氣醚。

  ╳,半暝起秋齁!走出浴室,竟是明雄也醒著。

  回想起來,那每一次夜裡的召喚都甜美如夢,親像是夢又不是,但若不是夢現實可能如此美好嗎。女孩的臉乖順溫馴呵,浮沉光暈當中,可能是揹著書包的她,或者揹吉他的背影,她制服領口三兩釦子未繫,敞開肌理如絲如綢,她永遠都是笑臉微迷,她為何可以隨時保持微笑呢?她說,師傅早。隱然成為背景巨大的光亮,將他的赤裸暴露出來宏銘就感覺自己縮得很小。很熱。更熱了的鐵皮厝室內啊。

  你可有去找過女人?明雄問。

  當明雄倚著門丟射過來那半嘲半笑語氣,宏銘突然感覺有什麼熟悉的氣味,從這個大他五歲的男人身上散發飄搖。一些散亂的殘像,在幽黯空間裡重新組合起來。

  下次放假,我帶你去找女人。真正的女人呵。





  宏銘打完一場鬥牛球賽,斜躺橫陳在河堤上休息一忽兒。噯沒注意過,溪畔什麼時候生有那棵柳樹了?宏銘有些憊懶,向吆喝著說要再打一場的大強阿清說,欸稍休睏一下啦。微風吹過,柳樹向著河面伸過去那枝杈,垂進水中,淺淺起伏,點著,將溪面上的夕陽倒影撥出一道道粼粼的波光。這天,沒有上工的早晨,是女孩差不多出門上課的時間,宏銘才乘著公車晃悠晃悠回來鐵皮厝。他記得不真切了,特別是,一整午后的酣眠過去,宏銘不太能夠肯定前夜回返三重埔,會是魔魅或者祝福。原本是明雄探了隔日不必工作的日子,說宏銘啊咱來去找女人。為什麼,他會暗自希望台北的哪裡都好千萬不要是三重埔,但偏偏就是。

  宏銘記不清楚了。自己如何應答明雄的邀請。

  公車下忠孝橋右轉,中正南路頭第一站明雄說,落車嘍。偏偏就是。

  明雄說,轉入去巷仔內。偏偏就是宏銘最熟悉的社區,左側的檳榔攤,排水溝渠總有老鼠出沒而他知道,老鼠同時也是一個人的名字。他還知道,若再往巷內探去,阿勇或阿寬伯會神祕地出現,詢問明雄,有要小姐否?但那些叔伯輩男子倘見著他,會怎麼說--宏銘啊你回來了。恁阿母真想見著你嘿。或者,幾年不見他們可能認不得他了也未可知,會不會說,少年仔咱這各款年紀姿色的女人都有呵。少年仔,你生作真是親像咱在地成長的一個少年囝,今嘛,伊年少輕狂,不識事理,早已離家去了……。怎麼想皆無用,一個陌生男子,年紀看來比他倆長不了多少的青年,從巷弄暗影處踱出來,問,找什麼款的?

  宏銘不記得他如何在那社區巷子兩側成排的鐵窗門扇外踟躕。明雄入去其中一扇門的十五分鐘久得像,像什麼,他說不上來,總之是四根菸或五根菸的時間吧,裡面是個怎樣的女人呢,明雄點名了要某個人名,顯然熟悉門路的這人。啊,當年那黃姓青年也是如此喊出阿母的名嗎?或者現在現在,人們是否依然喜愛阿母那款豐乳肥臀女子,阿母啊妳最近可好,我從未像此時這般思慕著妳。

  後來的事情真簡單,可宏銘確實記不清楚了。他想不起來,自己離開阿母住處,那曾被他稱作家的所在時,有沒有同阿母抱一抱。他們母子倆好像談了很多,又好像沒談什麼,整晚整暝,電視是開著呢,還是關著。宏銘彷彿記得自己回入房間內,整床棉被疊得妥妥當當,阿母啊妳每日都近來將被褥攤開又摺好嗎。阿母,我很好,我又開始打籃球了。妳看現在我是好端端在妳面頭前了。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住在那裡真是好,自在,舒適,反正像我們大新公司的狗黨狐群,倘有處所安身,就真夠了。

  可是阿母,妳看起來瘦了,要加吃些哩。

  後來那個午后,宏銘休息足夠,從堤防上翻起身來,又再加入一場新起的球局比賽。夕陽落入新店溪對岸,在大樓的剪影間逐漸消失了,回過頭去另一邊升起來的是上弦月,宏銘心想,啊反正是中秋快將到了,或許揀時間去市場給阿母包些肉骨大排回去吧。真是,想家了,幸好家就在不遠的地方。

  是了,沿新店溪水往下游去,匯流後的淡水河,本來就會經過三重埔的。






Oct 28, 2010

〈再探西門紅樓〉


  下午拜訪店家時,店員聽了來意,往裡頭大喊,又一個假調查、真釣人的來啦。我說沒有沒有啦,但訕笑時自己一直在縮小。店員哈哈一聲說,咦你們學術圈的,認識文化的林老師嗎?我說認識,在研討會碰過面。他那時候在我們店混了好一陣子,後來文章不知寫得如何?回說,我讀過,聽說夏天要編整進專書。唉呀,熊文化那本書嘛,朝我剎剎眼睛,說我有在裡面哦。

  說是老闆不在,要我晚點再來。

  七八點?七點他大概還在家裡煮飯。你八點多再來吧。

  那時天色還大亮,他搬了幾趟飲料酒水之類,擦了汗,用腳挪開花圃旁的空心磚,想到甚麼似的,罵幹,原本這地面都不用錢的。結果生意好了就變成要課稅。這種政府你看看。這種政府。但我們都知道,問題不只在政府。我們自己就是問題所在。

  八點半再度回到紅樓,同下午的店員打個招呼,隨即喚了老闆過來。

  寬寬朗朗的一個大塊頭,長不特別好看,漢語也不標準,但操持口音裡頭也摻了不少台灣用語。先是問,你是同志嗎?答說是。那你自己就很了解啦,還訪談幹嘛?哈哈一笑。

  來台灣四五年了,對這圈子有些微詞。而彷彿又想起甚麼似的,又補上句,其實到哪裡都一樣。他說,噯,同性戀不就這樣嗎?信不信你今天和我坐在這裡,不認識的人看到,會說那個底迪長得好端端的,怎麼跑去和神豬坐一桌了,不就這樣嗎?話裡有些忿忿。我原有些共感的,但仔細想想,若不是訪談,平日看到這大塊頭,我會想要主動過去和他成為朋友嗎?九成不會的。他又講,男同志就這麼膚淺,說話完畢,仍不忘丟出一筆豪邁大笑。但好像刺進我身體裡面去。

  一瞬間我覺得我發臭。其實我也薄得不得了,要這樣約略地帶過也是都說得通。我們膚淺的男同志。好比問到商家合作究竟可能不可能?他反問說,合作?我點點頭。他轉過頭去,說我講個故事你就會懂,之前也開過會,連會議紀錄都有的,說是要在中間畫條紅線,走道嘛。大家桌椅就別超過,要放放到走道對面去。你看那,硬是多放一桌。去問你們為甚麼多放一桌呢?他同我講的理由也夠神奇了。說是這樣他的戰場會變小。我問他你怎麼不放到對面去?竟然又說,這樣放我比較方便。

  所以合作。為甚麼不能合作?你去解決掉那張桌子的問題,就會得到答案。

  我們不只膚淺的男同志,我們自私的男同志。我心裡胡想幾圈,同他說,像社會運動其實最難也是從自己人開始。他一拍膝蓋說,對。人人都只看自己腳底下的嘛,戰場?戰場不該是整個商圈,怎麼會是那一桌呢?他說,來台灣這四五年,好像經歷台灣同志圈最蓬勃發展一段時間。自信又風光,好比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兒童發展心理學有沒有讀過?這年紀的小孩甚麼都聽不下,自己好就好了,也不去想別人。沒有別人嘛。台灣同志文化大約也是類似的道理。想這邏輯相通,兩個人相望喟歎。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他說那有甚麼,寫完不要忘記給我一份就是。又同我握手,說你們這些能念書的聰明人,好好幹。真的。






(2010.10.2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Oct 24, 2010

〈水仙〉


  水面的倒影瀲灩的臉啊,我全都看過
  不計其數的表情是自我的衍生
  順流的夢,諭示我以破碎與一切的消逝
  但我不曾將它們仔細端詳

  黑色鱗片在足邊生長,包覆我以時間
  生之歲月不過是緩慢微小的彰顯
  我無從引頸盼望,終日垂首讀解溪流
  讀解萬千變幻的我的名字

  請擁抱我。若我含苞暗香度過整座冬天
  請摘取我,讓我片刻離開這水湄
  夜已深邃得沒有任何的星光
  給我以風景,我會再記認許多的細節

  薄霧晨露是相同的事,河的對面一無所有
  記憶如飄擺的幻影它繼續保持沉默





Oct 21, 2010

〈秘密集會Ⅳ:單身者言〉


  他說,別看我外表不差,努力運動,手邊有點閒錢,工作穩定,有博士學歷,在學校兼課,但我是個四十六歲的男同性戀。

  那要怎麼辦?

  身邊的人們書唸得越多,益發精進,發現談一場平凡的戀愛越來越難。那些已經成為大學教授的人持續單身,無論他們寫點小說,寫點詩,年輕時搞過幾本賣不出去的文藝刊物。持續單身。開台不算爛的車出入大學校園,好多年了,助手座上擺的是自己的包包,裝著手提電腦,幾本書,聖誕節給自己買巧克力,和其他單身的人們在露天咖啡店講過去的生活,講現在。梳妝台上擺著幾年前生日給自己買的鑽戒,一個人睡雙人床,身邊沒有打呼聲,洗衣服時細心地把牛仔褲翻面,洗淨,電動牙刷的刷頭孤伶伶地插著,也不必時時更換。

  等他們四十歲。記得十七歲轟轟烈烈的戀愛,二十二歲之前,男人在身邊來去,相互離開並傷春悲秋,鏡花水月夢一場,寫一首在音階爬升處還有著刁蠻泛音的管樂曲,首演的場子自己指揮。大學唸了五年,或者六年,二十三歲進碩士班,尚未念完第一個學期就思索該不該把它念完。該不該到德國、美國、英國攻讀博士,偶有男人接過背包他們問,這麼重,裡頭裝的是甚麼?回說,一些書,他們說,喔。就不再同他們約會。

  當完兵並拿到第二個碩士,二十八歲。或者拿到博士的三十三,三十四,生活穩定下來,終於實現十七歲時和男人共同生活的夢想,卻開始擔心老去。百貨公司週年慶,採購保養品,敷著面膜在研究室裡為升等論文焦頭爛額,男人的電話來,問離開學校了嗎?回答還沒。深夜回家,發現男人睡了,還為此買了台聲音最小最小的洗衣機,把他的牛仔褲翻面,清洗,晾乾。三十八歲,和指導學生討論碩士論文大綱的夜晚,收到一封短短的分手信,不知該如何回覆,就讓信在電子信箱裡頭躺著。徹夜守著研究室裡滿坑滿谷的書,無言語的校園,也是曾度過青春期的校園,書籍並未解答任何事情。隔天早上,男人已將所有雜什搬離一空。

  三十九歲,翻出二十歲時自費印行的詩集,為隔壁研究室的同事慶幸她博士班時就結了婚,牢牢把他綁住。

  等真老了的時候,反而不那麼擔心了。

  安慰自己研究所的統計老師快五十歲了才結婚,但心一驚,自己四十多,圈子裡已算半個老頭,要怎麼辦?背著包包在校園裡走動,在醫院裡走。在診所裡走,開著車到北海岸兜風,助手座地上放著一雙拖鞋,人過三十五歲就不再衝浪了。零散的砂,卡著夾腳拖鞋的人字形週邊,穿上,總會磨得足趾間有些疼。

  想,二十四歲時談的那場戀愛,當兵站哨時男人帶著巧克力來探班,緊緊擁抱他不要他離開。還年輕的時候。二十七歲時跑社會線認識的那個警察,講話有些台灣國語,講講黃色笑話,但生活習慣良好,在家抽菸會自動走到陽台,接吻前會刷牙,他不太看小說,也不讀詩,但看雜誌電視話頭稍微抱怨工作,努力想笑話講的表情非常認真,他為甚麼離開?三十三歲那年,再度爆發SARS,重施故技認識在敦化北路上班的外商公司經理,兩個人都不年輕了,他的腳臭,脫了襪子就往電視櫃旁邊胡扔,他睡覺打呼,肝功能指數有點高,他每個禮拜固定讀的刊物是財經雜誌。他大學沒修過社會學。有回他說,差點忘記自己念過碩士班這回事。

  某天,三十五歲的人,再度離開他們。

  為了寂寞,為了簡單的理由與他們戀愛。為了更簡單的理由,同他們分開。過了四十歲,不再有甚麼眼淚,但有更多的寂寞。

  以為自己值得不平凡的戀愛,但一個過了中年的男同志,卻是再平凡不過了的,一個人。四十六歲,四十七歲,四十八歲,回憶起二十三歲生日前夕的聖誕節,紅樓戲院旁的露天咖啡,高中同學問的問題。

  那要怎麼辦?





(2010.10.2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Oct 14, 2010

〈秘密集會Ⅲ:抗老大作戰〉


  活跳跳這人四十歲了,不煙不酒不喝刺激性飲料也不吃辣,生活習慣若還稱不上健康,那推廣養生之道的電視節目雜誌文章立馬都可以消失。找到間咖啡店坐下,聽說要錄音突然有點寒毛立起來那樣,轉頭看隔壁桌坐了人,乾笑說,欸我們換遠一點的位置。

  他說,都你啦。什麼鬼論文,是你我才答應給訪談。

  第一次做玻尿酸那時,三十六歲人,平常就喜歡拿著數位相機這裡拍那裏拍,某張做完日曬機後拍的照片,拿出來看真正是嚇到自己,臉的狀況非常不好,不好的意思是,老天爺,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老了?淚溝深得,黑得,眼神整個鬆垮掉了。才三十六歲!剛好有朋友做完微整形,說對付淚溝最好方法就是玻尿酸填平,那時候在診所,效果真的是立即,還拿面鏡子在旁邊給你,打一針,看一下,再打一針,再看,覺得自己整個臉立馬亮了起來。淚溝平了,蘋果肌豐滿了,他說欸其實三十六七歲也還算不上老,只是想讓自己,再好看些。

  真正老要多老?六十歲吧。

  望著下個兩十年,說,五十歲我都想,還可以。

  是覺得什麼年紀人都有各自市場。他說,歪歪頭,努了努嘴,又說,但這畢竟是個有著市場需求的世界。所謂市場需求,還不就那幾項,蓄鬍?優。短髮?優。奶大?優。彷彿靠著時間便可以養成這些,要奶子就成天上健身房擠,要短髮,勤快點兩三禮拜去趟髮廊,蓄鬍就真是要靠點天份,唉呀育毛劑沒用的。說話時候還拿手指摩挲他飽滿的鬍髭髮鬢,裡頭有些根鬚,是真白了。

  但是時間啊它可以給你這些,也可以拿走另外一些。他說男人年過三十,差不多就是走到高峰期,過三十五就也開始滑下坡。早上起床對著鏡子盯了很久,會想,這是我嗎?不甘心,去電腦裡調出了生活四處攝下的影像,才只好長歎說,是年紀到了。又過兩年開始打肉毒,動態紋修掉了,看來就比較不那麼累,不那麼疲睏。他說,自己這麼愛笑一個人,打肉毒之前每張照片笑起來臉都是皺的,噯能看嗎你說。時不時還像個大頑童般擠眉弄眼,丟個表情過來,說,如何如何,效果挺不錯的吧。好像覺察自己太淘氣了些,又笑。

  他說,我看來是還不顯老吧。彷彿要再次確認什麼,想了一會兒。

  除了這頭髮兩側禿成個M形以外。是吧?

  只是啊時間過去……做這些微整形,恐怕就是要想辦法延長那三十歲以後的高峰期。好比去年第一次見面那時,還是雙眼皮的這人,他指著自己右眼說,左邊的雙眼皮形還很好,夠鳳夠桃花,有光,但右邊很早開始慢慢不行。眼皮慢慢鬆開,垂下來顯得沒什麼精神。又補一句,那樣的眼睛看來比較女相。想了一想,去做了手術把雙眼皮縫成單眼皮。翻開眼皮隱約還看得到手術縫合的痕跡。只是啊時間會繼續過去,繼續過去。現在四十歲,彷彿很快地五十歲就要到來,然後是六十歲。能怎麼辦?現下還不至於感覺自己有多老,但再往前走,可能是現在還不能想像的風景。

  未來很快就會來,未來,恐怕要再坐上手術椅很多很多次。

  能怎麼樣?還是得做啊。

  話題一轉聽說有人做了五爪。微晶瓷。興致盎然這四十歲人,說欸,他們做起來效果如何?把臉轉過一個角度,邊摸自個兒臉邊說,幸好我臉不太鬆,胖嘛!福相一些,短期內應該還做不到五爪。倒是想在鼻翼打玻尿酸,現在這樣子鼻孔有點露,該遮一遮,然後下巴去填微晶瓷,下巴能再尖一點,如果變成瓜子臉的話……瓜子臉好啊!多好看,說完像是又想到他臉型比較寬,要是真成了瓜子臉,笑說怕也是個冬瓜一類。現在這樣挺好,就是頭髮,噯頭髮……

  一晚歡快的話題即將中止時候,他想到什麼似的,突然一問,說欸羅小弟,你說你朋友做植髮,在哪一家?回去幫我問問看。那尋常呵呵笑著的臉,泛起一陣紅潤的光。





(2010.10.14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Oct 10, 2010

〈少女的房間〉

  --讀神小風《少女核》。台北:寶瓶出版



  (妳知道嗎。當我聽到妳的回答,我就決定去押下那個按鈕……



  當我來到少女的房間,觸目所及是細細密密字字句句,如少女輕笑如符咒如花影如一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那些有所謂無所謂的一切指物命名,在瑣碎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生活空間中,必須興味盎然地吞食所有名稱與意義,經過反芻或哪怕只是一時的興致,專斷地號令調度它們。燈泡是一天的開始,姊姊是死了,鍋碗是子宮,櫃子是拉開就可以看見世界。表面上看來字與字毫無邏輯地陳列在那裡,彷彿少女在某些進退失據的片刻,說謊或者不說,真心話或大冒險,一個決定就將導致世界的毀壞。

  然後少女後悔了當初不該做了那個決定,於是退回自己的房間,縮為一個核,去塗抹、去改寫這她惟一能夠掌握的小小空間。

  是的,少女們在這裡,當然是自己的女王。

  神小風在《少女核》一書中,以姊妹間渴望彼此靠近的貧瘠荒涼為經線,以現實與想像空間的隔閡為緯線,交織出一片充滿細小傷害的感性能量。彷彿,只要傷害再多累積一點點,少女們就真的要壞到底了;只要按下牆上的核,房間就會爆炸,城市就會爆炸,世界就會爆炸……



  (我們一起離開好不好?



  為了完成自己的願望,世界會變成怎樣都無所謂。這是許多啟蒙敘事背後隱然的母題。《新世紀福音戰士》如此,《X》如此,《少女核》也是如此。我無意在這裡著墨小說中建構起來所謂「當代少年少女流行文化」,那些包含了網路遊戲UT聊天室離家出走攻略手冊乃至於菜市場舊書店邱妙津等等,一切看似衝突事實上卻絕無扞格地存在著的事物。因為那本來就是少女的世界。

  讓我著迷的,卻反而是〈茉莉姊姊〉一章裡頭,那些決絕地自戕自害自殺的少女們,如旅鼠的隊伍般,排列在巨大不可逼視的現實人生,最後眼都不眨地死去--少女們想的究竟是什麼呢?

  神小風的故事雖然從一對離家出走的姊妹開始,寫的卻是少女那如核一般堅硬的自我。姊妹雙生,是一體兩面,血緣是鏡,離家出走是表面,傷害與害怕受傷害,才是真正的內裡。虛實交錯間何處是原本的房間,何處是後來的居所,都已經不那麼重要,神小風渾然天成的雙線敘事,把作者的腦(杏仁核?)一剖兩半,中間的胼胝體如何連結兩個腦半球,兩個房間兩個人,才是這部小說的終極核心。



  (如果沒有,就好了。如果沒有妳就好了。



  少女們無疑是容易受傷的一種生物。必須透過真心話大冒險來探測彼此忠誠度的底線,少女面對的外在世界,是一個包覆著甜美糖衣,實則充斥各種秘密、謊言、和欺騙(且是用單純貞潔無害的表情示現於少女),世界是如此多刺又易碎,鬼從那些字句裡鑽出來,伺機而動。

  所以少女躲回房間,縮成一個核。門關上。不再打開。

  在外頭的是姊姊或者妹妹,或在裡頭的是誰,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妳想不想去把門打開,讓核成為一棵樹,讓樹開出花朵。小說行文瀰漫著純潔的死亡,甜美的傷害,以及真誠的欺騙,這些細小傷害的感性能量逐步累積,終於壓碎了少女最珍貴、最亟欲保護的核。受傷以後,還可以毫不猶豫地打開、重來嗎?神小風殘忍地剝開了少女核的真相,但溫暖地告訴我們,想要撫平傷口的解答其實非常簡單--

  妳甚至不必按下引爆鈕,妳只要站起來,走過去把門打開。

  之後世界會變成怎樣都無所謂。因為打開門讓她進來,是妳的願望。妳一直都這樣期盼著。






--神小風(2010)。《少女核》。台北:寶瓶文化

Oct 7, 2010

〈秘密集會Ⅱ:我們的同義辭〉


  一九八○年代,台灣正值經濟高成長,股市準備狂飆。一切看來好得不能再好了,那時的島國自信又風光,社會一片歌舞昇平,羅大佑的〈明天會更好〉大街小巷傳唱。但對男同志來說,一九八○,是個最壞的年代。各種「同性戀行為」逐漸被社會看見,卻是被放置在變態心理學的框架下檢視,在各類報導與社會建構中,與犯罪、影響社會治安相連結;時至一九八四年,愛滋病在台灣出現首例,造成極大的恐慌,男同性戀遂進一步被認為是疾病與犯罪的化身--男同性戀者開始被「看見」的同時,背負的是社會將之視為扭曲、偏差的眼光。

  我們是男同志。愛滋病是我們的同義詞。

  但一九八○年代,我這年紀的小GAY全都錯過。是以,關於那個十年,以及接下來的十年,是註定只能聽人傳誦了。

  那時新公園仍然是城市裡黑暗的角落,從不能在街頭上清楚辨認彼此。血液裡奔流的慾望,噢慾望是專斷的國王,操持著一整個垂首的王國,他的行伍,他的臨兵列陣毫無宣洩的可能。曾經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的男同志,寄出幾封信,像往大海裡拋出一把又一把的針。《世界電影》雜誌最後有個徵筆友的欄位,在《熱愛》創刊之前那是少數少數大家知道的留言欄位了。寂寞。與慾望。認識然後離去,揀選與被揀選。或者在播放色情電影的小戲院裡與陌生人大膽地碰觸,肉身反覆的工作,看似是一九八○年代的整體了。愛過幾次,不愛過幾次。被人愛也不被人愛,被人揀選。

  肉身豐美。肉身凋零。

  但是一九八○。也是愛滋病在人群中蔓延最厲害的時刻。愛滋病像是一個詛咒,天譴,男同志一直被教育要乖,要冷靜。不要愛,不要做愛。不然一隻手會指向病床上哀哀腐敗的身體,說這就是你以後的樣子。這就是你們。這是你們的同義詞。

  和朋友幾個月不見。又再碰頭的時候,驚問,怎麼變得這麼瘦了?

  胃痛。不能好好吃飯。

  在醫院幫你排個胃鏡吧?說好。

  約定的時間,人卻沒有出現。又再過幾個禮拜,聽說走了。也不知道是急性感染還是自殺,不知道。那時朋友們一個個倒下,離開。另一個在美國念書時認識的朋友,明是同志,回來台灣卻被逼著去結婚,那時從言談間猜想他似乎也患了病。結婚?還生了小孩。後來他病發,根本不敢去看,卡波西氏肉瘤長在這裡。這裡,以及這裡。人變得好瘦,枯乾,最後幾天才鼓起勇氣去看了,說了再見。他老婆也是附近醫院的醫生,過幾年,在任何場合就都沒聽說過這個女人的消息。不知道是消聲匿跡還是,也走了。不知道。甚麼都不知道。

  彷彿所有人正被疾病揀選,沒有人說得清,下一個會不會就是自己。

  我過了十年無性的時光。你能相信嗎?他說。直要到九○年代快要終結,總是希望,能否同一整個死亡滿溢的恐怖時代揮別。

  但我們都知道,不可能。二○一○年了,疾病的陰影還是揮之不去。

  我也曾為疾病感到驚懼與恐怖,曾在一個場合朗誦與疾病相關的詩歌,音韻哀哀慮慮,反覆,迴旋。我不禁思索,想像的情人匆忙離去,為的是甚麼呢?或許因為疾病是一則惡的隱喻,因為我們從來不屬於健康沉默的大多數。情人知道了我們的同義詞,情人離去。想到我親愛的朋友們,我深深陷溺,希望他們也能真正豁免於疾病。如此我們可以一起老去,繼續行走街頭,彷彿我們不曾受到傷害。

  也祝福您幸福健康。






(2010.10.07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Oct 3, 2010

〈菟絲子〉


  關於擁抱和需索,我深感抱歉。
  但儘是像迷路者誤問了盲人他來的方向
  雲依舊從大南方等到南方
  白蟻盤桓的是雨季或大潮的前夕?

  年來春天,我已太快將自己耗盡了
  而後才親吻最靠近的人
  肌膚的摩挲將廣袤如仲夏。但漫長如冰原
  那日益空曠的不在場我便淺淺微笑

  我衷心向腳尖俯首,才知道它已不在
  再給自己拼出一個玩伴吧
  並為了寂寞向他道歉。無傷無逝
  幾乎所有的快樂,都將以同一句話作結

  胳肢和臂彎間我反覆走動,按熄夜燈
  並未思考很久決定再將它捻亮







Oct 1, 2010

〈凝視與暴露〉


--直入內心的身體絮事



  性與性相,與性向的演繹,主體對凝視者呈示自身,同時也在他者的凝視之下,在自我內省(reflection)中獲得再次的建構。在凝視的過程當中,反覆的提問是,「我是誰?」或者「我是什麼?」影像文字,思考論辯,或僅是兩人相擁床笫間的低語,某個神祕時刻靜默下來……我們發現,作為思維載體的語言詞彙如此匱乏,以致於我們逼近,但無法真正抓住它。

  「事實非常清楚,但我無法解釋它:我該把自己放在哪個目錄裡?

  「我是誰?」反覆詰問的焦慮從未停止。在記錄新世代單元中《攝吧!我的愛》、《讓我們同在一起》、與《不完美跨界》三片,鏡頭下呈顯出愛的焦慮,親情的焦慮,與身體的焦慮,無所不在瀰漫的,是關乎存在與認同的探問追索,而這探索,卻幾乎在日常的傾軋之下,變得微不足道。



感情史的貼身近拍


  來自德國與以色列的戀人,一方繼承了猶太裔從德國倉皇出逃的歷史,著魔般隨身攜帶攝影機想從生活的跡象中找出什麼道理;另一方是為愛行道天涯的舞者,搬遷至台拉維夫從以色列士兵面前經過,彷彿歷史之鏡。

  《攝吧!我的愛》裡邊,他總是隱身鏡頭後方,讓鏡頭替我們觀看。

  「我可以選擇該如何攝下你,我可以拍你的鬍髭,你的嘴唇,你的眼眸。鏡頭記錄的,是每一個片刻我希望如何看見你。」然而觀看何嘗不是誤讀--情人怨懟探問,為何有些話你總在攝影機運作時才說?有什麼東西比話語更偉大,是否這樣直切的殷殷相詢:「你拍下了我所說的每一個故事,但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我記得那些故事。

  「但那不只是故事而已,那是我。是一個人。

  在瑣碎如絮的生活中,並無法撈出什麼道理。最重要的問題從來就不是你愛我嗎,而是,何謂愛。母親手術後如蜈蚣般糾結的疤痕,導演為攙扶母親,離開攝影機後方的安全位置,將自己暴露在鏡頭前方,那擁抱扶助,竟是全片最讓人動容的畫面。如情人所言,「這不再是電影了。你將這影像留下,它們就是你情感生活的註解。



是化妝,還是偽裝?


  男身女相,父子之親。父母離異的花樣少年鏡前點妝,說要辦個埃及豔后主題的生日派對,邀請生父從巴西飛來,說《讓我們同在一起》。丹麥的這頭,繼父教他像個男人一樣把魚鉤魚餌拋進湖裡,他嬌嗔怨嘆,唉來到郊外,為什麼我就不能買副貴一點、但好一點的太陽眼鏡?

  三年不見生父,難得有些驚詫。

  「我只是想知道打從一開始,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花樣少年扭捏理整頭髮不願說話。又關進洗手間哭。不不,世界不是這樣的,它並不會時時刻刻都對你溫柔。父親說,所以你化妝,難道只是為了抵抗那些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嗎。不,不是那樣,急切說,不是的。但又彷彿是。未能參與一切發生的父親想知道,究竟是甚麼東西在何時開始位移;參與一切發生另個父親,看少年纖細作態但不干預。

  我們是我們自己,還是我們看起來的樣子?

  或有時候,只是不希望自己看起來全然像別人希望我們成為的樣子。若女為悅己者容,男孩又該當如何?他看來不像男孩,更不像男人。父親坦然笑說你知道嗎,我也有一個秘密。秘密說完了,父親問,所以你得先知道自己害怕愛上別人,是害怕愛,還是害怕傷害。如是秘密獲得釋放,父子之親,是彼此深邃的樹洞。

  秘密之所以為秘密,就是只有自己知道。然後,我們便不需要偽裝。



自己的陌生人


  「我始終不明白,為何大家都只在意乳房弄掉了沒有。性是擁抱、親吻、與所有性感加諸起來的東西,比如說,肌膚。那種通電一樣的碰觸……

  在變性手術之前,她們看起來就像是個臉孔模糊的T。《不完美跨界》使她們不是男人,但也不是女人。開始打針了,身體與男性荷爾蒙戰鬥,用繃帶纏胸使乳房看起來扁塌些,前往一場工業倉庫派對。身而為男人或者女人,是否可以自己決定的事情。如果我說,我是個男人,但看起來不是那回事,這樣的宣稱終究無效,是嗎?

  我們不只是我們自己。是那無數呈顯於他人的鏡像,而映照,而生成。

  「妳說妳是女同性戀,那麼我是什麼呢?我的意思是……若我成為一個男人,我們仍然會在一起嗎?

  情人間繾綣相問,一再迴旋的主題關於嗓音,關於性,關於愛。關於妳如何使我成為完整的一個人,而終將關乎於人的本質。在別人眼中,我們畢竟是自己的陌生人,只有靠著對話相互逼近,偏偏在語言的海洋當中,我們總不能時時刻刻都找到最適切的話語。但或許,穿透凝視與被凝視,穿透百無聊賴、撫摸與擁抱,最後可以留下來的,是在那繚亂如秋絮飛舞的人間,至少能記得,自己願意錄記的美好事物。



通往內心的身體絮事


  傅柯說,「我們之所以能看見立即可見之事物,是因為我們通曉其語言;凡是能穿透那話語的封閉世界者,事物便會對之顯現。

  這幾部紀錄片正揭示了,在暴露與凝視之間,捕捉與未能被捕捉那些,我們小碎步般亦步亦趨,凝視這一具具或裸裎、或豔妝、或病痛的身體。身體構成感官,語言構成記錄,紀錄片在對談間錄記私密的歷史,在話語構成的鏡像當中,容許我們再次認識自己。



(2010.10月,幼獅文藝。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特輯)